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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這個想法剛浮上心頭,蘇南禪便渾身如過電般劇烈一顫,随即不受控制地閉眼,跳下床,像被鋼線操控的木偶,一卡一頓地走出門去。
他的意識是清醒的,清醒得雞皮疙瘩從後脖頸一路冒到腳底板,冷汗刷刷沒入鬓角,髒腑發寒。
清醒地感受被控制卻無計可施的感覺。
“吱呀”一聲,門推開了一條縫,蘇南禪有目不能視,偏偏身體可以精準地穿過狹窄門縫,跨過門檻,搖搖晃晃走上鋪着碎石子的小路。
“嗒——嗒——”
梆子聲清脆響亮,仿佛就是在他耳邊敲響,随之而來的還有窸窸窣窣的腳步聲和衣服摩擦聲。
這些細碎聲響仿佛一條無形的線,牽引他朝某個方向前進。打更聲把握着引導的節奏,不急不緩,竟能讓人品出一點從容。
初時的驚慌失措褪去後,蘇南禪很快就從這吊詭的情境裏找回理智,重整思緒,冷靜地探索現狀。
他用盡全力,終于将緊閉的眼皮揭開一條縫隙,轉動着眼珠環顧四方。
五更,大概是淩晨三點到五點,天還未亮,城主府內卻點滿大大小小的燈籠,亮如白晝,愈發顯得周圍高高低低的人影驚悚詭谲。
蘇南禪走在人群中間靠前的位置,前後左右都是城主府的仆從,打頭的是白天見過一面的管家周少餘,旁邊則是柏草園管事,兩人都保持着清醒,一人提一只燈籠,神情凝重。
兩支護衛隊走在人群兩邊,右手邊打頭的是今天才上任的絨花姑娘。她也閉着眼,邁着夢游似的步子,手上拿着梆子和木錘,打更聲便是從她手中傳出。
看到這裏,蘇南禪撐不住了,合上快要抽筋的眼皮,将身體交給控制自己的力量,開始動腦思考。
城主府有古怪這件事,雖然鐘雨仙沒有同他說過,他卻是早有猜測。
遠的不說,就說鐘雨仙明明實力不俗,即使失去半數力量,又有禁制所阻,他也有很多辦法可以神不知鬼不覺潛入城主府,卻偏偏選了讓他一個凡人潛伏打探這種最沒效率的方法這點,便可見一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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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蘇南禪千算萬算也沒算到自己會遭遇這一出怪事——意識清醒,身體不受控制,被管家與管事領着走向不知名的地方。
怎麽看都是魔鬼獻祭流的套路啊!
一想到不久後自己可能會清醒着被抽筋扒皮放血割肉,蘇南禪就心底發慌,不住地後悔答應了幫鐘雨仙忙這個愚蠢決定。
他甚至後悔剛才吃了那盤栗子!要不然……
嗯?栗子?
蘇南禪一個激靈,發現自己好像遺漏了什麽線索!
慌張來得快散得也快,蘇南禪冷靜地推敲道:管家和管事應該不是要獻祭掉他們,城主府的仆從和護衛加起來足有一二百人,若是一晚上全獻祭了,肯定會走漏風聲。畢竟這些人都有親人朋友,除非城主将與他們相關的人盡數殺光,否則絕無法阻斷消息。
真是如此,蜉蝣水市現在已經亂了,哪怕表面平靜,私下裏定也是人心惶惶,不會是他昨日初到時看見的熱鬧繁華。
另外,這些被操控的人可能沒有意識。
除了早上進府的蘇南禪幾人,其他都是城主府的老人了,看管家和管事那谙熟的模樣,今晚這出肯定不是第一次做。仆從和護衛們如果有意識,不會一絲口風不漏,城內必定早就流出相關傳言,鐘雨仙也不可能一句都不提醒他。
蘇南禪猜,自己之所以能保持意識清醒,或許跟鐘雨仙讓他吃的那盤栗子有關。
怪道他臨走前囑咐自己吃完栗子,還說什麽不吃完會後悔,原來是這個緣故。
所以他應該在周圍藏着吧?不會讓自己一個人面對未知的危險吧?
危機暫時解除後,蘇南禪又開始犯慫。
他一路慫出柏草園,慫進目的地,慫到腳下觸感變成柔軟潮濕的泥地,晃悠悠的步伐與憂慮才一起停下。
濕潤的風吹過大片大片的蘆葦叢,驚起沙啦啦的輕響。流水潺湲,夜裏聽來空靈而幽靜,伴随着船槳劃破水面的聲音,比琴瑟笙簫絲竹之音更為悅耳。
蘇南禪心裏毛骨悚然的驚懼感,在這水聲中漸漸消解,相對的,好奇雜着些許警惕冒出頭來,他再次撐開眼皮,努力從人群縫隙中朝前方看去。
只見身前一潭湖水盛在水草擁簇的巨大圓盤裏,反射着如霜月色,泛起粼粼水光。
一架烏蓬小船橫在湖面,船上一燈如豆,映出模糊的身影,并不是人的影子。
那影子飄到船頭,月光照不出它的全貌,蘇南禪只能看見它跳進水裏,就像一顆被抛入水中等待清洗的土豆,再平靜地沉到漣漪裏,均勻散開,如同一把悠悠散落的土豆絲。
想到這裏,蘇南禪才意識到自己餓了。
真的好餓,說是饑腸辘辘也不為過。
弱小,可憐,無助,想吃酸辣土豆絲。
無法控制身體的後果就是,蘇南禪無法吸溜口水,只能閉上眼,将力氣放到抿緊嘴角,不讓口水流出來上。
“嗒——嗒——”
絨花姑娘敲響了梆子,扯着清亮銳利的嗓音喊:“天幹物燥——小心火燭——”
“五更天嘞——”
蘇南禪渾身一抖,忽然彎下腰,從腳邊抓起一塊邊沿尖銳的石頭,在左手掌心狠狠劃了一道。
劇痛令他臉部肌肉發顫,腦子裏翻江倒海地跳腳了一百次,被控制得死死的軀殼卻耿直無比地向前走,走到河邊,将流血的手探入水裏,任由水流一遍遍沖刷傷口,卷走血液。
痛!
好TM痛!
蘇南禪每一根神經都叫嚣着收手,卻在發號施令的那一刻被神秘力量阻隔,只能默默忍受,淚往心裏流。
度過了煎熬的半刻鐘,在傷口不再流血之後,控制蘇南禪的人總算放過了他,讓他直起身,收回手。
與此同時,附着在他傷口上的水珠化作針線,縫合開裂的皮肉,促使其快速愈合。
不一會兒,他的手掌便恢複如新,只有失血的暈眩感證明那裏曾經受傷過。
蘇南禪嘴角抽了抽。
好一個無意識主動獻血,管家和管事是懂可持續性發展的。
仆從與護衛一個一個上前獻血,兩刻鐘後終于獻血完畢,重新排回原本的規整隊伍,由管事領着離開。
管家沒走,而是走進湖裏,爬到那艘烏篷船上,鑽進船艙。
下一秒,船內的燈滅了,絨花姑娘用力敲擊着梆子,聲音凄厲地拉長:“天幹物燥——小心火咳咳咳咳……”
哎呀。
蘇南禪毫不意外地想,調子起太高,嗓子劈叉了。
……
被引導回到房間時,天邊已經泛起一線魚肚白,晨光熹微。
蘇南禪躺到床上的剎那,身體忽然松弛下來,被控制的感覺消失了。
他猛地坐起身,使勁兒活動手腳,仿佛想把殘留在神經上的不受控感通通甩開,如此這般好一番折騰,把小腿折騰抽筋了,他才在肌肉擰轉的疼痛裏冷靜下來。
“原來被控制的感覺這麽難受……”
蘇南禪揉着腿,從前難以接受的劇痛,在有“失去身體操控權”的經歷珠玉在前之後,居然也不那麽無法忍受了。
複盤剛才的遭遇,大概就是:
要試試傀儡戲嗎?
可以啊,我來控制傀儡?
不,你來當傀儡。
感謝城主府送來的小小震撼,心意他收到了,大可不必再有下次。
解決小腿的抽筋之痛,蘇南禪大字形躺屍在床,趁着天還沒亮,再補點覺。
千絲海棠清晨要澆一次水,用的水也不是普通的水,而是管事從府外定的上品山泉,由護衛取了送來。
蘇南禪補覺補到趕死線起床,幾分鐘拾掇好自己後飛奔到柏草園門口,便看見絨花姑娘提着兩桶水等在陰涼處。
她穿了一身黑色勁裝,修身利落,愈發襯得她個兒高精神足,本來的六七分氣勢漲到了十分。
個子高就是這點好,自帶氣場。
“抱歉抱歉,我睡遲了,讓你久等,不好意思啊!”蘇南禪連忙迎上去,嘴裏連連道歉。
絨花姑娘微笑,張口欲言,半道又咽了回去,只是搖頭表示自己并不在意。
蘇南禪伸出手,想像她那樣一手一桶接過山泉。然而其中一桶剛入手,他的手臂連帶着上身就狠狠往下一沉,水桶差點砸到他腳背上,重得超乎想象。
他飛快縮回伸到一半的左手,兩只手齊齊用上,才穩住了那只水桶。
再看絨花姑娘單手提桶,猶如拈着羽毛的氣定神閑模樣,蘇南禪尴尬而不失禮貌地一笑。
“哈、哈哈,我身子骨不行,力氣太小,見笑了見笑了。”
絨花姑娘倒沒有嘲笑他,反而主動拿回水桶,點點下巴,示意他引路。
“你要幫我拎進去?”
蘇南禪沉思一秒,果斷決定放過自己隐隐作痛的雙手,熱情地領着絨花姑娘走向栽種千絲海棠的區域。
絨花姑娘拎着兩桶水,臉不紅氣不喘,走得比他還快。
蘇南禪忍不住感嘆,人與人的區別有時候比人比狗還大,這就是世界的參差啊!
到了地方,絨花姑娘放下水桶,桶下頓時陷進兩個深坑。
蘇南禪眼皮子直跳,不敢想象剛才若是為了打腫臉充胖子選擇自己提過來會發生什麽,心中立馬充盈着滿滿的對絨花姑娘的感謝與敬意。
這個朋友,他交定了!
蘇南禪:“多謝姑娘,多謝!對了,我是蘇南禪,還不知道姑娘叫什麽名字?”
絨花姑娘身高與他相當,因為紮着高馬尾,視覺上可能比他還高點,兩人輕松對上眼神,連對方眼底的情緒和自己的倒影都能看得一清二楚。
“……”
絨花姑娘張了張嘴,卻沒發出聲音,只得伸手捏了捏喉嚨,才勉強用嘶啞的聲音吐出幾個字:“我叫商、臻。”
蘇南禪:“……不用勉強,你在地上寫出來也是可以的。”
她昨晚上喊了那麽多聲“天幹物燥小心火燭”,最後一句還劈了嗓子,說不出話可太正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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