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故意試探(二)

故意試探(二)

許宸奕為許君韶講解文章,小人坐在軟榻上,聽着沈景初的話懵懵懂懂。

“所謂‘生于憂患,死于安樂。’[1]是告訴陛下,為君者,不易驕奢淫逸、自認為高枕無憂,當……”許宸奕話說到一半,看見拄着腦袋打盹兒的小人。

男人嘴角一抽,便長舒一口氣,寬慰自己:帶娃不易,不易動怒。

許宸奕放下手上的書卷問道:“陛下可是困了?如今正值晚春,春困秋乏,殿下年齡尚小,靜不下心來亦是正常。陛下不如睡一會,晚些時候我們再講學也不遲。”

許君韶一個激靈短暫地醒了過來,搖了搖迷迷瞪瞪的腦袋,很顯然反抗無效,小孩便一頭栽到了許宸奕懷裏。

許宸奕瞳孔微怔,算上上輩子的話,這是他第一次抱這個小人兒,一時間也不知道手該放在哪裏,只好同上次那樣,輕輕地拍了拍人的背,只是兩下以示安撫。

許君韶語氣軟軟的,“嗯,晚些時候再講……”就這樣,很快呼吸平穩地睡着了。

留着許宸奕看着那小有起伏的小身軀不知所措。帶孩子?沒帶過。

他幹脆将小孩抱了起來,準備放到床榻上安置,陡然,許君韶的手抓住了許宸奕的玄色衣襟,癡癡呓語道:“父皇……母後和兒臣都好想你……”

許宸奕的心情久違得複雜,楚檀汐給年幼的許君韶立了個完美的父皇人設,如今這小子睡夢中還在想着那個“完美的父皇”,其實他根本都不知道,真正的父皇是怎樣冷血之人吧。

男人微微喘息,似乎有些猶豫,思索了片刻,張了張嘴,道:“孤回來了,孤也很想你們……”

不知為何,許宸奕看見剛才還皺着眉頭的小孩逐漸舒展眉頭,表情變得恬淡,自己居然露出一抹欣慰的笑容。

時光流逝,藏書閣與墨竹軒都只能聽到嘩嘩的翻書聲,許君韶在墨竹軒的暖閣軟榻上小憩,許宸奕仍舊看着書,卻時不時把目光投向那安睡的孩童。

但墨竹軒這位絕對猜不到藏書閣的楚檀汐打好了什麽算盤。

“行了。這幾本收起來帶到長樂殿。剩下的……命人收拾好,妥善保管。”楚檀汐起身,“韶兒還在墨竹軒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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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禀娘娘,陛下今日午膳、午覺都是在墨竹軒度過。娘娘若是想見陛下,不如命人去傳喚一聲。”王德忠答到。

王德忠陪侍許久,狀态卻要比其他偷懶打盹的宮人好很多倍,他心中隐隐不悅,思索着如何整治一下這邊懶散的宮人。

“不必了。擺駕墨竹軒吧,不用通傳了。哦對了,王公公,千機閣邱道長何日回宮開閣?”楚檀汐道。

“邱道長雲游五年是舊例,如今還有一年多才能回宮開閣。”

“太久了。你托人去宮外打聽一下,有無擅長‘招魂’之術的道士,切記不要說是宮內需要,剩下的你會辦妥當的。”

“娘娘是要……?”

“哀家思念先帝之情日篤,不惜勞神費力,只為再見先帝一面。”楚檀汐笑盈盈的。

王德忠雖然為帝後感情感動,但還是想要勸一勸。

“娘娘這……國朝禁止這種邪乎事已經多年,先帝在時,您也知道,宮中有使用巫蠱之術的妃子,皆以極刑處置,宮外百姓亦是不敢張揚此種事宜。突然要招先帝之魂,恐怕有損皇家信譽,和這些年的努力。”

“你只管去做便好。對了,如今已是四月将要入夏,韶兒耐不住熱,哀家怕他再起熱疹,這些日子禦膳房飲食清淡消暑些,但不要過于寒涼,對韶兒脾胃不好。去行宮消暑也要快點提上日子。”

楚檀汐吩咐了一大堆,王德忠點頭應下。

鳳駕轉到墨竹軒時早已是黃昏時分。女人走近門口,便聽見屋內傳來的聲音……

“‘然秦以區區之地,致萬乘之勢,序八州而朝同列,百有餘年矣;然後以六合為家,崤函為宮;一夫作難而七廟隳,身死人手,為天下笑者,何也?仁義不施而攻守之勢異也……’[2]陛下可理解?可還需要侍臣講解一二嗎?”

“嗯……朕想,秦之所以滅亡,在于□□、在于失去民心、為君者不仁導致百姓積怨所以才會推翻一個王權。”

“陛下所言不錯,那陛下從中學到什麽?”

“為君者,當以天下百姓為重。施仁政、為仁君!”許君韶這次是搶答。

許宸奕聞言笑了笑,楚檀汐在門外聞言亦面露笑容,剛準備進去,卻只聽見男人開口。

“陛下所說不錯,但是,仁君是後世賜予的,若是過于仁慈,皇權便會受到制衡,為君者首先要立于頂峰掌握權利,才有資格再談‘仁’字。有時候,‘暴戾’也是為君者必不可少的。”

楚檀汐駐足,聽到此言臉色如冰霜一樣冷淡,這些話,是那人嘴中才能說出來的,絕對頂峰的孤傲者,眼裏從來沒有柔情的冷血之人。

“為什麽?朕不理解,這和母後與王太傅教的不一樣。”許君韶仰着臉,眼中疑惑。

“陛下以後自會懂得。”許宸奕垂眸,他的目的已然達到了。

楚檀汐轉身離開,臉色可怖,王德忠掂量着情形小心翼翼地問道:“娘娘不進去了嗎?”

“不進去了。讓陛下早日回承恩殿歇息。”楚檀汐似乎還想說什麽,終是幾欲張口,還是沒有說出。

她原是不想讓許君韶再來沈景初這學習課業了,可又想到許君韶自幼沒有父皇陪伴,太傅內侍暫且不論,這小孩對許多男子都有些抵觸疏遠,難得遇到一個投機的人,楚檀汐還想彌補一些小孩。

思及至此,她不由得輕哼一聲,許宸奕啊,你欠我們母子可太多太多了。

女人離開院落,墨竹軒裏的那位淡淡呷一口茶,嘴角揚起一道弧度,看着面前的小孩,沒有什麽比許君韶更适合做媒介了,也不知道楚檀汐聽到這些話心裏會不會覺得耳熟呢?

“陛下,今日時候不早了,便到這吧,明日侍臣繼續問陛下講解。”

許君韶點點頭,他起身收拾收拾書卷,就這樣被接回了承恩殿。

墨竹軒的侍從已經被遣散,此刻已是月上柳梢頭。

男人從屋內走出來,一身玄青色衣袍在夏夜中并不惹眼,衣衫單薄可以描摹出男人優越的身材,鎖骨到胸部的肌膚還裸/露在外,沈景初的身體久居屋內,鮮少日曬,所以頗為白皙。

月光映襯着許宸奕的面龐,他披散着頭發,發絲随着夏日的熱風微微飄浮,許宸奕的眸光冷淡瞧着月色,這般景致可謂是此美只應天上有。

驀然回首,庭院中的柳樹飄揚下來幾片柳葉,樹枝輕搖,不知是否為風動。

男人眉頭皺了皺,譏诮一笑:“好久不見啊,仍然沒有長進。”

楚檀汐坐在鳳鸾轎攆上,腦海中任然回想着沈景初的一番話。除了聲音不太像,其他都和許宸奕一模一樣,世上當真有兩個人可以這麽相像嗎?

古籍中有記載,“魂者,若臨死不化,魂不返府,飄然于世,轉輸人為新體以成執念。”

意思是說,若一人臨死之際執念不化,其魂魄無法歸于冥府,輾轉于人世間尋求一副新的軀體來完成執念。

那許宸奕的執念是什麽?江山?權利?還是……英年早逝的心有不甘?楚檀汐想不到。

她做皇後的時候,知道許宸奕的口味、習慣、喜好;說什麽樣的話、穿什麽樣的衣服、做什麽樣的舉動她都是精打細算,可以說是一點差錯都沒有,精準地投其所好。

事到如今,卻連他的執念是什麽居然都不知道了。還真是名存實亡的帝後夫妻啊!

楚檀汐走神之際,隐隐看見那宮牆深處有一盞飄忽不定的燈光,像是海路上舫船的一點星光,渺小而又明亮。

“停。”楚檀汐下令,轎攆停下,只見紅色的裙擺離開轎攆,女人從轎攆上了下來。

“娘娘是要去哪?”王德忠問。

“王公公你随我來,其餘人不必跟着了。”

“喏。”侍從行禮退下,轎攆從女人身後離開,楚檀汐亦步亦趨、輕車熟路地在宮苑中繞行。

宮中的路她每一條都走過,哪裏的宮牆春日開什麽花、秋日結什麽果她都知道,王德忠不言語,只是在後面跟着,一紅一綠兩個身影就這樣在宮中走着。

王德忠心裏盤算着,終于女人停下來了。

王德忠在宮中時間更久,又是內侍,此刻他不用看那牌匾都知道,這是落虹苑——楊珏楊侍從居住的地方。

楚檀汐在離苑門三尺遠處站住,淡淡看着一身青藍衣袍的男人背影,和沈景初那感覺不同,楊珏算得上一眼望去便是弱柳扶風之姿,如同風中飄蕩的蘆葦一般,全然一副我見猶憐之美。

其實很簡單,就是瘦,太瘦了。

楚檀汐凝望着他背影的那一刻,心跳兀自加快,喃喃一句:“瑾哥哥……?”

楊珏手持一柄鶴鳴蓮花燈,緩緩轉過身來,眸中帶着骐骥,他站在臺階上淺淺微笑地看着楚檀汐,似乎對于楚檀汐的到來并不意外。

“侍臣楊珏,見過太後娘娘。”

男人的語氣十分溫潤,如果他是女子的話,想必也會是女子中知書達理的豪門閨秀典範。

王德忠算着楚檀汐很久都沒有見過楊珏了,這些侍臣他都認識知道名字,就像記當年許宸奕的三宮六院一樣,許宸奕都不一定記得住的妃子,他都記着。

楚檀汐看着楊珏那張臉還有動作,心底卻是另一個人。

可惜不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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