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故意試探(八)

故意試探(八)

雖遷至行宮,朝堂之事卻耽誤不得,楚檀汐幾乎要在行宮議事廳待到很晚。夏日日漸酷暑,許君韶仍舊跟着許宸奕研讀課業,許宸奕也為此被內務府多塞了冰例。

“所謂‘知行合一’,即‘知為行之始,行為知之成,知行合一,致良知。’陛下若是不理解,可以這般想:将‘知’認為是內心的覺知和對事物的認識,‘行’就是陛下的實際行為。只有“知”的人,才有外在自發的善行,所以說知行合一……”

許宸奕看着書卷上的內容講學,他選的內容雖然高深,對小孩來說有些難以理解,但好在如今他空閑時間多,許君韶更是要做君王的人,作為……前世他的父皇要求自然不會低,何況如今可是他一把手輔佐,為了讓他理解也是下了一番功夫的。

許宸奕講學的話沒有說下去,他的耳邊全是窸窸窣窣的聲音,許宸奕不由得心中煩躁放下了書卷,就看許君韶一會撓撓後背,一會抓抓脖子,顯然坐不住。

許宸奕皺了皺眉頭:“今日陛下怎麽這般坐不住?”他不知曉許君韶是什麽情況,只當是小孩子心性浮躁聽不進去。

許君韶眼巴巴看向他,瞧着沈侍臣臉色不太好,只好調整一下坐姿,忍着身上的難受道:“沈侍臣繼續吧。朕沒事。”

許宸奕拿起書卷準備繼續講,還沒幾句,耳邊又響起了聲音,他全然沒了講學的心情,一手扣住書本,一手撐着頭看着眼前的小人。

許君韶不過是個六歲左右的孩子,哪裏忍得住身上的瘙癢,只好頗為抱歉地看着許宸奕,那雙和楚檀汐如出一轍的眼眸含着一層水霧,許是被這股難受勁折磨得夠嗆,小孩哆哆嗦嗦道:“朕實在是……太癢了。”

“……”許宸奕一陣沉默,“陛下不如把衣袍脫下,侍臣給陛下看看。”

殿內沒有他人,許宸奕每每講學都會屏退宮人,防止小皇帝分心。王德忠亦害怕打擾到二人,在院落中守着。

許君韶瞧着沈侍臣沒有打算幫自己更衣的打算,便自己跑到屏風後脫衣服。

許宸奕便在原位繼續等着,目光瞥到許君韶在書卷上做的批注,不由得皺了皺眉頭,好生醜的字,也不知道随了爹還是跟了娘,不對,他和楚檀汐的字都不算醜,真不知道像了誰。

良久,許宸奕才注意到屏風那邊還是沒有反應,不由得投過去目光。

“陛下?”

小皇帝從屏風後探出了腦袋,表情窘迫:“沈侍臣,你能不能……幫幫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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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宸奕一愣,起身走過去一看,嚯,小家夥壓根不會自己更衣,從小做皇帝有人伺候,還有楚檀汐寵愛,沒有這方面的技能。

男人一陣頭大,也不知道自己該氣還是該笑,他看着被細長衣帶打着結的許君韶,俨然像坊間提親時大紅綢緞裝扮的禮盒。

許宸奕嘆口氣,本想叫宮人來幫忙,但想來那樣也沒什麽作用,授人以魚不如授人以漁。

他兩只手托舉起許君韶,抱坐在床上,看着小皇帝的眼睛:“陛下看好了,侍臣只教一次,若是以後陛下獨自一人在外,并無宮人,要會自己收拾自己。”

許君韶點了點頭,許宸奕便深呼吸一口氣讓自己冷靜下來,不至于太上頭把如今的皇帝給揍了。

他用骨節分明的手勾着衣帶,一步一步教着小人認識每一根衣帶該系在哪裏、哪件衣裳該先穿、腰封和佩環又該如何佩戴。

男人教學時,小孩聽得認真,只是還是不時地撓着癢癢,好在許君韶素來聰穎,許宸奕問他懂了嗎的時候,小皇帝思索片刻點了點頭。

許宸奕耐着性子點點頭,許君韶有些生疏地将衣袍揭開,袒/露着上半身。

許宸奕轉過小皇帝的身子,将男孩的頭發攏起,不由得瞳孔皺縮——許君韶的後背與脖頸起了密密麻麻的紅疹與片狀麻疹,已經被男孩抓撓得泛紅滲血,乍一看觸目驚心。

許宸奕咬咬唇,他從未遇到過這種情況,立刻喊道:“王德忠!”

王德忠正在樹下躲着太陽,忙裏偷閑,聽到這麽一聲,渾身一震,他急急忙忙來到屋內,剛才那一瞬間,那一聲叫喚,你告訴他是先帝叫他他都信。

“沈侍臣。”王德忠匆匆進來。

許宸奕看向王德忠,才覺剛才自己有些失态,放軟了口氣:“常忠公公,你且一看。”

王德忠走過來,一看許君韶的背,吓得捂住了自己的心髒,天啊,小祖宗成了這樣他怎麽跟太後娘娘交待。

“快、快去請太醫,還有,去、去請娘娘。”

他匆匆忙忙吩咐一通,心疼地瞧着許君韶,手都不知道往哪裏放:“哎呦陛下啊,你怎麽也不和老奴說一聲,哎呦,疼不疼啊?癢不癢啊?”

許宸奕向一旁靠了靠,給主仆二人騰出了空間,他一時竟不知道自己該以何種身份地位自居,是許君韶的父皇許宸奕,還是只能算得上師長的沈景初。

還沒過一炷香的時間,男人的行宮中便來了許多人,太醫、宮女、自然還有楚檀汐。

許君韶從王德忠進來後,沒有再說一句話,太醫擦了擦汗,從藥箱中拿出藥膏與藥方。

“王德忠,你帶人都先下去吧。”楚檀汐開口。

常忠公公帶着宮女準備下去,瞧着沈景初沒有離開的意思,不由得輕咳一聲提醒一句,許宸奕從愣神中回過神來,發覺楚檀汐和許君韶都看着自己,如今他的身份,确實不能待在這。

他重生以來,一直都不是很迫切地想讓別人知道自己是許宸奕,只是偶爾掉落一些蛛絲馬跡企圖吓一吓楚檀汐。

他不屑于跟許君韶搶皇位,前世因着毒蠱連累企圖靠忙碌抑制,結果反而更讓他喜怒無常;他也不曾因為楚檀汐的風流而亂了大謀,告訴女人自己是她的陛下。

沒有毒蠱,而是一副康健的身體确實是他前世夢寐以求的。

可是如今,他居然寧可想前世那副身子,也很想讓這些人知道,他是許宸奕,他應該站在這,陪着母子二人。

“母後,你讓沈侍臣留下來吧,朕可能吓到他了。”半晌沒說話的許君韶開了口,拽了拽楚檀汐的袖子。

楚檀汐隐忍不言,對上自己兒子那似乎受了很大委屈的眼神,才妥協。

“罷了,王德忠你先帶其他人下去,沈侍臣就讓留在這吧。”

“諾。”殿門被人帶上,屋內再次與外面的滾燙熱流隔斷,許宸奕一言不發看着眼前的三人。

楚檀汐很熟練地替小皇帝塗抹着藥膏,女人伸着食指與中指在小孩背上劃着圈,淡綠色的藥膏在背上一點點化開,她的一縷發絲從肩膀上滑落,女人只是用另一只手将其捋到耳後,絲毫沒有受到影響。

“韶兒這次,怎麽說?”楚檀汐開口問。

“陛下這次是濕疹與荨麻疹并發,夏季潮濕燥熱,陛下年紀又小,舊病複發也是常理之中。這病是頑疾,年年都會犯,孰輕孰重罷了,老臣還是只能開幾味藥配合膏藥塗抹,身下的方面還要娘娘與陛下多上心。”太醫如實告知

“衣物盡量輕薄、屋內不易潮熱、還要有些忌口,臣都一一寫下了。最重要的是,陛下如今年紀貪玩,切不可冒事一身汗再極速降溫,這冷熱相遇,更容易複發。”

“哀家知道了,你退下吧。”楚檀汐屏退了太醫,太醫俯身告退。

女人收手用帕子将手上多餘的藥膏擦除,許君韶就這樣躺在床榻上一動不動。

“太醫說的你可記清了?”楚檀汐沒有擡頭看身邊的男人,目光仍舊在小皇帝的後背上。

“臣記清了。”許宸奕垂眸。

“藥膏會在你這裏放一份,湯藥每日午膳亦會送來。韶兒喜歡跟着你學,若是再有這般的事,哀家不在,你多上心。”這是楚檀汐說給沈景初聽的。

“臣知曉。”

“韶兒自幼便染上了這糟心的頑疾,襁褓之時,便總會在夏日發作。”楚檀汐摸着許君韶的頭,不平不淡地敘述。

“行宮相比宮中清涼幹燥,是最好的選擇,先帝在時,不讓過早來行宮避暑,一般是至三伏之時才會來消暑,為此,那些日子哀家沒少焦頭爛額。哀家知曉先帝體諒什麽,但也不忍心自己的孩子這般遭罪。所以後來,先帝崩逝,消暑的事便提前一月有餘,直至夏末或者入秋才回宮。”

楚檀汐垂眸,忽然覺得自己說得過多了,許宸奕又不在這,控訴再多又有什麽用?

許宸奕沉默了,他想起來前世,楚檀汐曾同他提過提前去行宮的事。只是她沒有告知緣由,但也許,那時候的自己,即便女人說了緣由,他也仍舊會拒絕。

一來,行宮開銷大,他宮變之後接收了爛攤子,才發覺國庫表面充盈,實則虧缺嚴重,此事只他一人知道;二來,那時許君韶才多大?他與這孩子起初本就沒什麽感情,何況許君韶出生之時,險些要了楚檀汐的命,他就更不喜歡。

這個心理無論是出于對楚檀汐的愛憐還是一位帝王的警惕,都讓他很排斥接近許君韶。

楚檀汐抱着襁褓嬰兒,身着水藍色宮服的畫面,許宸奕從未見過,也許楚檀汐那時候也知道了自己對許君韶什麽态度,很少帶着孩子出現在自己面前。

他如今更是不敢去想,楚檀汐是如何每每事後還要爬起來去殚精竭慮照看一個小孩。

而他,作為帝王作為人父,從未對此表示過關懷。甚至從不知道許君韶濕疹一事,竟然還懷疑過楚檀汐提前消暑的目的。

這是許宸奕第一次心中有了負罪感。

他看向床榻上已經睡熟了的小人。

也許自己應該,試着把許君韶當做一個正常的小孩看待,試着做一名民間的父親去對待自己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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