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 往昔之人(七)
往昔之人(七)
天色漸晚,楚檀汐和許宸奕一前一後并排走在山路上,回到院內時,屋內早已點上了燈火。
江瑜瑾坐在屋內透過窗外看着一道回來的兩人,他目光低垂,早就顧不上這大開着的窗子正呼呼向裏面灌着冷氣。
“江瑜瑾,別再想了。”男人開口自言自語道,他端起燭臺企圖再次拿起書卷翻看,卻還是停在了半空,目光停滞在許宸奕搭在女人肩膀的手上。
直到手中傾斜的燭臺低落一滴蠟,一瞬間的滾燙才讓他回過神來,江瑜瑾看着被蠟燭燙過的地方,久久沒有言語。
明明是自己先放手的,為什麽看到她好又會後悔呢?先帝已經不在了,當年那個小女孩如今是萬人之上的地位,早就可以護自己周全了,他又何苦讓她在這來之不易的權利之巅時傷心呢。
江瑜瑾睫毛微微顫抖,他擡手關了窗,不再去看,好讓自己不再去想。
可是對這位帝京才子來說,遺忘,本身就是一件很難的事。
江瑜瑾看向自己青蔥白皙的手,以及手中的燭臺,蠟油還在滑落凝結,他思索片刻,默默傾斜手腕,平淡從容地看着蠟油滴在他手上,看着蠟油凝結,看着皮膚一點點變紅。
“抱歉。”江瑜瑾開口。
男人目光如炬,這種滾燙似乎可以麻痹他那早就不知道是何模樣的心了。
這些年來,他江瑜瑾又能過得好成什麽樣子呢?
楚檀汐回來沒多久,同仍舊坐在亭中的江雲天寒暄幾句,老人家招呼她過去,楚檀汐去時才忍不住看向江瑜瑾的房間。
只見他竟然默默關上了窗,原來他的心性居然如此堅定。
江雲天指指桌上的點心:“你去給楊珏那孩子送點吧,他今天一天都沒出門。”
“他在宮裏不是這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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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自然知道,他是在躲我呢。”江雲天不由得嗤笑一聲,“逆徒罷了。”
罵完一句,楚檀汐不好替楊珏辯駁,倒是江雲天最先心軟:“楊珏是個不錯的孩子,有天賦,可惜是我這個做師父的沒教好。我太高看瑜瑾,又忽視了楊珏,到頭來......”
江雲天又看向楚檀汐,最後一句話變成了喃喃自語:“确是毀掉了三個孩子,作孽啊......”
江雲天不再多說,他的背似乎一瞬間駝了不少,鬓邊的白發也多了幾分的淩亂。
江雲天曾經想過,如果一切都朝着最好的局面發展,那麽他們的相遇不該是今天的局面,而是江瑜瑾挽着楚檀汐,楊珏提着上好的燒酒,一家人其樂融融坐在一起。
楚檀汐拿起點心,算是代勞了,順帶勸勸楊珏,此行本就是為了楊珏身世而來。
楊珏屋內沒有點燈,楚檀汐輕扣門扉:“楊珏,你睡了嗎?”
楚檀汐沒有得到回應,門卻緩緩打開了,楊珏沒有出一丁點聲音,他動作很快将楚檀汐拉進屋內,似乎是害怕被江雲天多看一秒,所以力氣也失了分寸,楚檀汐踉跄一下,一瞬間差點沒有認出這竟然是那個清冷自持的楊珏。
楊珏拉人關門動作一氣呵成,他也穩穩地接住了楚檀汐,屋內甚至沒有點燃炭火暖爐,所以楚檀汐甚至能感受到這人身上溫度比自己低了許多,仿佛冒着寒氣。
楚檀汐松開他,用命令的口吻:“把碳薪和燭臺都點上,你看你現在算什麽樣子?”
黑暗中楊珏默不作聲,也遲遲沒有行動。
“楊珏。”楚檀汐再次開口,她不喜歡黑暗,甚至自己睡覺都會放一個徹夜長明的燭臺,哪怕那個光很微弱。
而此刻,楊珏的屋內陰冷昏暗潮濕,這種感覺讓她不舒服想要逃避,女人不由得緊緊抓着自己的胳膊,眉頭一皺。
“可不可以,不開燈......”楊珏開口,“娘娘,算侍臣求您。”
楚檀汐不是喜歡慣着楊珏的人,既然他不幹,那就自己代勞。女人摸索到燭臺,點燃一摸光亮,她用燭火湊近查看楊珏,楊珏本能地遮擋自己的臉。
“娘娘求您,別看......現在的侍臣不是最好的狀态,會髒了娘娘的眼。”
“确實難看。”楚檀汐開口,惹得楊珏更加撇過頭去,眼眶隐隐噙着淚。
“現在的你自輕自賤,讓哀家失望。”楚檀汐擡手打過楊珏一直高舉着遮擋自己的手臂。
楚檀汐緊緊捏住楊珏又想擋上的手腕,楊珏的失态暴露無遺,少年無力滑做在地上。
楚檀汐叫來一直跟着楊珏的侍從,命令他點上所有的燭火。
直到所有的視線清晰,楚檀汐才看清眼前的楊珏是如何模樣。
楊珏衣衫半敞,露出肩膀與胸膛,他低下頭,卻被楚檀汐一把捏住下巴擡了起來,楊珏松松挽住的頭發,也随着他的狼狽松散開來,少年紅着眼看向楚檀汐。
他如今的模樣确實和楚檀汐記憶中有差別,如果說楊珏一直都是在模仿江瑜瑾,那麽此刻的他可以說和江瑜瑾毫無關系。
楊珏皮膚白的不像話,睫毛纖長還不忘微微撲朔,他的容貌眉眼之間似乎帶着女性的風情,若不是平日裏的刻意打扮模仿江瑜瑾,也許都可以說他像個女子。
這大抵便是美的雌雄莫辨,可楊珏不喜歡這份嬌弱破碎的美感,甚至以此自卑。為何江瑜瑾的溫柔便是翩翩君子溫潤如玉,而到了他楊珏頭上,這份溫柔的美反倒成了攻擊他的利器。
此刻的楊珏不知如何面對楚檀汐,只是微微說着:“娘娘,求您......別看,求您......”
楚檀汐受夠了楊珏的求饒,“楊珏,住嘴。哀家告訴你,你這樣很好看,一點都不比江瑜瑾差,甚至比他更美。”
楊珏一瞬間怔愣,旋即反應過來,他輕笑幾聲,語氣中有些難堪:“娘娘何必這麽安慰侍臣?娘娘心中敢說楊珏比江瑜瑾更重要嗎?沒人喜歡一個男人長成這般模樣,何況舉手投足之間都風騷至極。”
他擡手抓住楚檀汐的手腕,“他們說我娘的勾欄瓦斯最上不得臺面的人,說我哪怕飽讀聖賢書也改不了這下賤胚子的狐媚勁兒。娘娘之前不是問侍臣,什麽樣的侍臣才是真正的楊珏嗎?娘娘,你看好了。”
楊珏一手開始脫自己的上衫,一點點讓自己保養得很好的白皙的皮膚展露出來,一手握住楚檀汐的手腕,将她拉到自己的懷裏。
“娘娘,你終究是女人啊。我是煙花柳巷之地長出來的,我是我娘在我爹醉酒後的荒唐,我連個少爺的名頭都做不起,寄人籬下到了江家,亦受了和我娘後來在花樓裏一樣的待遇——遭人唾棄。”
“娘娘,我知道怎麽讓你最歡愉,他們說這是我打娘胎裏出來就會的,娘娘可以完全把自己交給奴,奴不會讓娘娘失望的。”
楊珏改變了自稱,他歪着頭凝視着楚檀汐的脖頸,眼中卻沒有了一絲光亮,似乎是在麻木地做着這種事,在女人身後放的手,也不安分地從她的脖子一點點向下滑落,隔着布料,沿着她的脊背暧昧地滑了下來,驚起了楚檀汐的汗毛。
“娘娘,奴還有更多......”
楊珏話還沒說完,啪的一聲在屋內清脆響起,楊珏歪過頭,遲疑地擡手摸向自己的臉,這是楚檀汐打的,女人動作很幹脆利落,甚至在楊珏回頭看她時,她都是一副淡漠鄙夷,連多餘的動作都沒給,
“楊珏,你該醒醒了,哀家這一巴掌希望能讓你看清自己。”
楊珏怔愣片刻,臉上是火辣辣的痛,他看着楚檀汐,眸子裏面盡是不可思議,旋即低下頭。
“沒人喜歡這樣的,娘娘你說對吧?所有人都喜歡江瑜瑾那樣的。”
“楊珏,哀家再說一遍,你不比江瑜瑾差,只是比錯了地方。你曾經如何,父母如何,哀家亦沒有去探查,因為過往種種早就與你無關了,你是你自己,楊珏。”
楚檀汐轉身長舒一口氣,當初确實不該為了一點小性子留下楊珏。
“今日之事你且好生想想吧,你若是一直這般自甘堕落,永遠也無法超越江瑜瑾那表面的風光霁月。”
楚檀汐離開屋子時,江雲天已經不在院中的茅草亭子了,時而能聽到野狗吠叫的聲音,愈發顯得這座山莊靜谧脫俗。
許宸奕撐着傘向她走過來,這雪又紛紛揚揚地下了起來,山中的雪似乎總是要比城中的雪多一些。
“在這停留太久了,明日好好作別,午後我們便回宮吧。”
“楊珏的事......”許宸奕欲言又止。
楚檀汐深深看了一眼楊珏的屋子,“只有他自己可以救自己。”
許宸奕把楚檀汐送到屋內,卻沒有要走的意思,他環顧一番四周,确認四下無人看他。
“我能......和娘娘一同嗎?”
“啊?”楚檀汐歪頭沒有反應過來。
“算了,下次我......”許宸奕轉身要走,要是真的被江雲天看到了,指不定又要說一些雲裏霧裏的話。
誰料,下一秒楚檀汐握住了他的袖子:“快進來,別被看見了,哀家可是很怕江爺爺的。”
楚檀汐動作很利落,她将許宸奕拉入屋內,迅速關門。
“哀家以前怎麽沒發現,許侍臣還這般害羞小心。”
許宸奕耳朵微微泛紅:“不知為何,這一世,我似乎有了害怕有了畏懼,江雲天是你的家人,我怕他低看我一眼。本來就不如江......”
許宸奕嘀咕幾聲,他沒有取得楚檀汐身邊之人的認可,但江瑜瑾不一樣,他早就算得上是楚檀汐身邊的家人。
楚檀汐與他和衣而眠,兩人躺在床榻上卻默默牽着手,這樣就好了,也不是非要每一次都荒唐一遍。許宸奕這般想着。
“你說,同樣是勾欄瓦舍裏出來的孩子,為什麽楊珏和楚強的差別就那樣大?我對那裏一直是帶有偏見甚至可以說是厭惡的,劉氏粗俗市儈,楚強愚蠢醜陋,二人行徑更是令人作嘔,可是楊珏卻是這般自卑敏感。”
“其母不同,其父不同,際遇使然。”許宸奕想了想,“之前向周夷打聽過你禁苑之人,楊珏如此怕是與他童年有關。”
許宸奕欲言又止。
他似乎是想到了什麽:“這世上總有人不會為子女負責。”
許宸奕轉頭看向楚檀汐,“所以你是我平生所見最好的母親,你亦把君韶教的很好。”
楚檀汐半晌沒有說話,許宸奕合上雙眸,他心中念念有詞,“只是,委屈了你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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