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決裂
決裂
“這樣不太好吧,紅拂......”
我将人往裏帶了帶,未料對方并不領情,憋足了勁兒朝我相反的方向拽。
“一句話,幹不幹?!”紅拂略有些惱了,在此之前,我們已拉鋸了十多分鐘。
此時距離修道院放火已過去數周,舊金山的郊外伴随複又重建的起居樓,鑽出鋪天蓋地的金線草與野草篙。餘燼散盡的末期,綠意星星點點替換陳雪。孩子們脫下厚襖,置換上年關前背下的新衣,搖搖欲墜的橡樹莊又重新扶上了正軌。
“昨晚明明答應好的,陪我一起去,”紅拂用看阿蘭那樣,恨鐵不成鋼的眼神看着我,面色通紅,“再說了,咱們只是偷偷跟着,萬一怕他又走了巴黎時的老路,那咱們來千辛萬苦偷渡來美國又算得了什麽?!”
“我知道,你是為他好......”在紅拂面前,我永遠都像個擡不起頭的孩子,說話永遠都吞吞吐吐,“只是.......只是.......”
其實我有件尚無人知的事還沒找到機會說,那就是,阿蘭在失火夜同我說的那些話,紅拂并不知曉。
“行了,別只是了!”紅拂甩開我的手,一溜煙跑到對面的草垛下,踮起腳看了眼不遠處的阿蘭。他穿着只有接待貴賓時才舍得拿出來的印第安星月紋禮服,臉上、頭發上都灑滿了粼粼閃閃的金粉。
哈吉如一只趾高氣昂的雄孔雀般,托着他的手,将他引渡到威爾遜爵士的老爺車前。
不一會兒,車上下來個跛腳的胖男人,一臉榮幸地從哈吉手上接過阿蘭的手,頗具紳士禮儀地替他打開了車門。
“我就說吧,他在騙我們!”紅拂靠回到草垛上,似抽了魂兒般,跌坐在地上,“什麽送牛奶送報紙,壓根就不是!他現在這樣,和巴黎做暗娼有什麽不同?”
“紅拂.......”我想勸點什麽,卻又實在不知該怎麽說,只好呆呆地守在他身邊,盡量不使他被哈吉一等人發現。
“白費了,全都白費了,早知就不該帶他來舊金山,讓他死在巴黎算了!”紅拂越說越激動,狠狠抓着自己才長出的頭發,神色猙獰。
“或許人家并不希望我們管他。”終于,我還是吐出了那句話,那句縱火當夜從阿蘭口中說出的真相,一個我和紅拂都不太願意承認的真相。
“或許人家本就不想讓我們插手,我們在這裏自作多情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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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德烈斯克裏斯說完便後悔了,自作多情,我的漢文進步神速,竟不知如今已經能夠用來傷人。
紅拂一臉驚恐:“什麽意思......?”
“就是這個意思。”我看着他的眼睛,盡管心底膽怯,但還是要說。
“你怎麽可以這麽認為呢?”
“不是我這麽認為,是阿蘭自己的态度。”我扶住他的肩膀,試圖将他從滿腦袋熱血的混沌中搖醒,“他自己告訴我,希望我們不要插手他跟山本的事,只要我們管好自己,他就會替我們拿到電箱的鑰匙,夠明白了嗎?”
“他真的這麽說的?”直到現在,紅拂仍不肯相信,“你發誓,克裏斯,你發誓,你說過的,德意志的子民忌說謊言。”
“我發誓。”我信誓旦旦地起誓,看向不遠處的阿蘭。他如舊光鮮亮麗,美得令人心驚,無論何時何地,他都是人群裏最難忽視的存在。
威爾遜從後座抽出一個巨大的比肩高的禮盒,外用茉莉綠的金箔紙包裹着,還用奶白色的絲綢打了個漂亮的蝴蝶結。顯然,那是他送給阿蘭的禮物,一份已經記不清是第幾百份、甚至第幾千份的禮物。
殊不知,阿蘭所收到的每一分饋贈,都早已在暗中,标注了價碼。
果不其然,阿蘭露出一副十分驚喜的表情,熱情擁抱住了威爾遜爵士。他那樣入戲,仿佛對威爾遜是發自內心地喜愛,這歸功于他本就出色的“業務能力”,他總能倚仗皮囊,掌控一切。
我偷瞄了眼身旁的紅拂,他親眼所見了這一切,自己親身體見,總好過我不計其數的苦口婆心。
“回去吧。”紅拂這樣說,臉上寫滿了心灰意落,“大抵是我沒遇到過像山本一樣的人,所以體會不到他那種感受。”
我踮起腳,又不大放心地看了阿蘭那頭一眼。眼見他抱着那巨大的豐盛禮盒,在一片贊許與肯定聲中,坐上了緩緩遠去的汽車。
天空依稀下起小雨。
我與紅拂雙雙小跑到外牆前的馬尾松旁,經平安夜後,這棵馬尾松已成為我們彼此的秘密基地。
紅拂不顧雨絲細拂,攀上樹幹。他雙手箍着實幹,任身體憑空懸滞,猶如上吊的姿态。
一陣冷風吹來,他如浮萍枯葉般,随風搖擺,那身紅裙化作搖曳焰火,憑風招搖。
我在樹下靜靜看着,不問其他,我知,這或許是他獨有的、表現傷心的方式。
.......
“中午好大的雨呀,我剛回來時,裏頭衣服全給打透了。”
當夜入睡前,一天不見人影的大豆丁才現身在門外。
小豆丁被黑鬼帶着,肚子鼓得老脹,手裏還拽着好幾塊啃到一半的松子糕。
“別給他喂了,他就是個無底洞,吃再多也吃不飽的。”
大豆丁換了身幹燥衣裳,從黑鬼手裏接過小豆丁,看了我一眼。
我與紅拂一左一右倚在窗前,大豆丁做了個張嘴的動作,像是要問什麽,我飄飄然遞去一個眼神,示意他別再多言。
阿蘭拖着一身酒氣晃進了屋子。
他沒朝任何人打招呼,而是徑直走到自己床前,像掙脫枷鎖一樣,一把扯開脖子上的領帶。黑鬼飛蹿上前,多此一舉地嗅了嗅,捂鼻後退:“呀,好沖的酒味!”
紅拂面色一寒,走回到桌前,橫手一掃,将自己的杯杯罐罐盡數掃倒在地。
一片刺耳的“乒乒乓乓”聲裏,無人膽敢吱聲,紅拂意猶不足,擡腳将一個不鏽鋼杯踢到床把手上,“哐當”一聲巨響,連我都不由得捂住了耳朵。
“幹什麽......?”阿蘭支支吾吾地兜裏摸出一根煙,放在嘴邊,上下摸索着找火。
“你今天去幹什麽了?”紅拂皺着眉問。據我觀察,他只有在真正厭惡一個人時,才會皺眉。
阿蘭迷迷糊糊地說:“送牛奶去了。”
“送牛奶去了?”紅拂氣出了笑,雙手抱胸道:“送牛奶送出一身的酒味兒,當真以為這屋子裏的人都是傻子吧?”
“紅拂.......”大豆丁應是嗅到紅拂身上火.藥味,忙做起和事佬。
“你別管,我今天不是想找他吵架。”紅拂走近上前,将他從床上硬生生給拖了起來,還拔掉了他口裏的煙,“你說,你是不是又挂牌子了?”
“什麽是挂牌子?”小豆丁小聲地問旁邊的黑鬼。
“挂牌子......挂牌子就是花柳巷子裏的行話.......”黑鬼顯然比小豆丁更先一步領會到紅拂的意思,礙于情面,他不敢說得太過直白,“就是......就是形容那兒的人,停工了許久,又重新上工了。”
“是阿蘭哥哥又重新送牛奶了嗎?”不知者無罪,稚子多無邪,連發問都帶着一股不忍苛責的奶氣。
“是啊,又重新送牛奶去了,以前在巴黎,他可不就是天天給人送牛奶嗎?”紅拂越說越氣憤,伸手抓住他衣領,咬牙又切齒:“所以你以前答應過我的事呢?你答應我的,以後再也不做這種事,咱們從頭開始,幹幹淨淨做人,這些難不成都是在騙我?!”
“其實我覺得.......”我上前勸阻。
“不關你的事!”紅拂如雄獅怒吼般将所有人震退三步,碩大的眼裏滿含淚水,“你告訴克裏斯讓我不要多管閑事,你以為我想管嗎?你以為我真的想管嗎?!我只是恨,恨你為什麽不信守承諾,明明答應得好好地,就因為那個日本佬三言兩語,你就又做起巴黎那檔子肮髒勾當了.......?!你說話啊?!!!”
“我......紅.......紅拂........”阿蘭一臉委屈地看着眼前面容扭曲的紅拂,眼底霧蒙蒙一片,“我實在是沒有辦法了.......你別恨我.......”
“你們都出去吧!”紅拂扭頭看了大家夥一一眼,“我跟他這樣子,實在稱不上體面。你們都先出去,容我單獨跟他談談。”
“克裏斯,”大豆丁沖我搖了搖頭,用眼神告訴我,此地的确不宜多留。我思索了幾秒,确認紅拂已将緊揪阿蘭的那只手松開以後,跟上其餘人離開了房間。
屋子傳來一陣激烈的推搡聲,伴随着紅拂铿锵入耳的叱罵,我與其餘人皆不知所味。
“阿蘭......是為了籌錢又做起從前的營生了嗎?”顯然在大豆丁那裏,有關阿蘭的故事版本仍落後于我與紅拂。
我點頭默許,将耳朵貼到門板上,試圖竊聽到一絲絲線索。
屋內的争吵聲還在,只是多出幾聲哽嗚與抽泣。有紅拂的,也有阿蘭的,似乎阿蘭哭得要更厲害一些。
“夭壽咯夭壽咯,老天又要下雨咯。”黑鬼百般發愁地望了眼烏壓壓的天,不知在說屋子裏的“雨”,還是在說外頭的雨。
“我一直很納悶,紅拂幹嘛一定要這麽執着于管着阿蘭?”大豆丁像是在替我問。
“不止是巴黎的情分吧。”在這方面,黑鬼是在場所有人知道的最多的人,“當初我認識他兩時,他們就已經是形同手足的好朋友,比親兄弟還親。”
“只是你們不知道,阿蘭從前做牛郎,染過些花柳病,腿上長了好多怪東西。紅拂替他四處尋醫問藥,不得而治。兩人一路流亡加問診,從巴黎偷渡到舊金山,最後終于找到個做中醫的老華人,專治風月之症。說起來,那老醫生真舍得下狠手,據說是拿燒紅的鐵烙子燙了阿蘭的大腿根,來回燙個三五回,把那些梅瘡全都燙脫皮,再剜去爛肉,這才永絕了後患。”
“燒紅的鐵烙子......?”我與大豆丁雙雙打了個激靈,不知為何,大腿根忽地一寒,吓得都快彎下了腿。
“所以我猜,紅拂這麽生氣,興許就是怕他又搞出些不三不四的病,畢竟已經燙過一回了,再燙,那副身子,就真的只剩一張臉能看了。”
黑鬼嘆出一口長長的氣,失魂落魄地靠坐在牆邊,神色迷惘。
“嗙”地一聲,門被暴力踹開。紅拂漲紅了臉,頂着一臉淚水交融的面龐,依依走了出來。
他徐徐穿過所有人,筆直朝雨中去。像是心灰到了極點,整個人如同一具行走的豔屍。
“阿蘭!!!”
耳旁傳來大豆丁驚恐的尖叫聲。
我忙擡眼看去,只見屋內昏黑一片,阿蘭坦肩半露,一半的袍子外翻到肚臍眼下,露出半截潔淨白皙的上身。
只是......那本該如瓷器般完滿的肌膚,卻印滿了原始人般瘋狂錯落的咬痕與吻印,那些傷痕如蛇莓子汁印出的花朵,激蕩着一股淫靡與絢爛的腐敗之氣。
想也不想,那定是那些貴族們的傑作,若說阿蘭的美是驚心動魄,那麽親眼看見這美之隕落,比他的美,更令人驚顫百倍。
“我今晚就會搬走,你們誰也別管我。”
阿蘭拉上衣服,擦了擦涕淚,別身跑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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