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猹猹

猹猹

阿蘭決定搬走之後,紅拂好幾天都沒再說話。

因舊起居樓還沒竣工,新住處也不見得有那麽好找,因而阿蘭分了好幾天,一點一點将自己的家當往外搬。

最後一天夜裏,阿蘭來拿衣服,大小好幾個箱子搬得差不多了,不出意外,這應該是最後一趟。

“黑鬼,這是你的。”阿蘭從包袱裏抽出一整盒彩色曲奇,扭頭又沖向大豆丁,“吶,這是你的。”

留給大豆丁的是一雙男士登山靴。

“哎呀,怎麽能忘我們最最最可愛的小豆兒呢?”阿蘭笑嘻嘻地蹲下身子,跟變戲法兒似的從身上摸出一個布偶娃娃,放進了小豆丁懷裏。

“阿蘭.......”大豆丁萬般不情願道:“離了這兒,你又能去哪裏?”

“我答應了威爾遜,今晚就住進他的堡裏去。”阿蘭盈盈低下頭來,似有似無地瞥了眼紅拂的床鋪。一炷香前,床的主人被叫去領物資去了,不知是真的有事,還是刻意逃避,自那晚後,紅拂與阿蘭就再也沒相看一眼。

“馬上就要走了嗎?”黑鬼走上前去,抱了抱阿蘭,“那以後還能看見你嗎?”

“傻瓜,當然可以。”阿蘭沖大家夥會心一笑:“雖然不住在橡樹莊,可以後每個禮拜的唱詩,我還是會來做領唱,該上的神學課和禮教,我也跟大家一樣,只是晚上不睡在這兒罷了。”

“那好吧.......”黑鬼戀戀不舍地松開阿蘭的身子,嘀嘀咕咕不停:“只是以後沒了你,哈吉和火罐對我們估計更沒有顧忌了.......”

“顧忌?有什麽顧忌?”

衆人暗自神傷間,門後突地炸出一抹紅。紅拂提着大包小包,倚在門框邊,一臉拒人千裏之外的凜冽神态,使人不敢直視。

“要走嗎?”他頗不耐煩地飄過去一眼,又拉回目光,滿是不屑:“那還不快走?別讓你的大恩人等太久,那車燈都快給他搖爆了。”

“那.......各位再會。”阿蘭抿嘴一笑,給所有人重重鞠了一躬,再起身時,眼圈已泛紅。可惜如今再如何不舍,也沒有回轉的餘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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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對了.......”臨到門口前,阿蘭頓住腳步,像是想到了什麽。

“克裏斯。”他把我叫過去,從口袋裏掏出一個小信封,越過紅拂,直接遞到了我手上。

“這是留給你的禮物。”說完他看了其餘人一圈,唯獨沒看紅拂。

我不假思索地問:“這是什麽?”

“你等會自己親手拆開就知道了。”

阿蘭柔柔一笑,點了點頭,毅然決然地提起行李,轉過身去。

“吱呀”一聲,門輕輕開了,又“吱呀”一聲,門輕輕關了。

阿蘭就這樣走了。

美麗的阿蘭,贊蘭阿部月,他就這樣靜靜地走了。

就如當日初見贊蘭,窗外月光糅雪,他推門而進,一身蒼粹,來時寂靜。

如今退場,纖纖無牽挂,好似游絲在玉盤,絲斷盤在,絲過盤無痕。

“走,都走,都走了好!都走了好!”阿蘭的身影徹底離開長廊拐角,紅拂才憤憤然憋出這麽一句。

他狠抓着自己的大腿肉,眼底凝挂了不知堆積多久的淚,終于,在小豆丁一句“阿蘭哥哥真的走了嗎”之後,金湯決堤,山海泛濫,被壓抑良久的情緒,傾閘而出。

紅拂跪坐在地上,捂住雙眼,淚如泱泱。這好像是我第一次見他如此“耿直”地哭泣,被哈吉毒打時,他沒哭,被火罐羞辱時,他沒哭,甚至于在和阿蘭對峙時,他也不曾讓眼淚落下。

可再厲害的常勝将軍,也會敗在一場無聲的告別裏。

真正的離去向來不會大張旗鼓,而是如一個稀松的清晨,我如約吃完早餐,如約取好報紙,如約帶上我的公文包和眼鏡盒,然後推門而去。

推門而去後呢?想是再無歸期.......

當晚沒一個人能睡得過去,也包括最後一個加入這個小團體的我。

我躺在主教廳臨時安置的單人床上,翻來覆去回味着紅拂哭泣的模樣。

我又鬼使神差地想到那幅聖女貞德圖,貞德被懸挂在十字架上,面容在火色中模糊。

她微仰着頭,充滿絕望地俯瞰着十字架下搖旗吶喊的民衆,那曾是她最引以為傲的子民,如今卻成了送她捆上絞刑架的猛鬼。

萬千焰火在嚎哮,貞德大義凜然,仰天流淚,落下的那顆寶石藍的眼珠,成了畫作的題眼。這顆淚,引得世界另一端的某個東方男孩,與她串聯起微妙的共通之處。

那是常人難以觸達的美與悲傷,一種輪回與寂滅,一種泣血的高歌。

我抽出壓在床單下的小信封,阿蘭給我的臨別禮物,借助着微弱的煤燈,我依稀辨得,信封上歪歪扭扭地寫了幾個小字:贈與克裏斯。

而就在我準備拆開信封時,卻又發現,克裏斯後的信封角落裏,還跟着幾個更小的字:和李紅拂。

果然,贊蘭心裏還是有紅拂的。我欣慰笑笑,擡眼看了看一旁熟睡的某人,心中安然。

牛皮紙的信封并不難拆,單憑手撕便能撕得十分規整。阿蘭貼心地用了軟膠封口,我打開密封條時,外包裝還是跟新的一樣。

裏頭是一枚小巧的銅鑰匙。

是電箱的鑰匙。我深知。

阿蘭沒有空口說白話,在我和紅拂徹底不再插手他和山本之後,他如約替我們拿到了電箱鑰匙,我不知道他是如何弄到手的,但這已經不重要,重要的是,這個鑰匙對紅拂來說,代價太過慘烈。

我相信如果有自由選擇的權力,他寧願以身犯險,去哈吉和格蕾那兒偷,絞盡腦汁地偷,再是困難艱苦,也斷不會犧牲和贊蘭的情分,就為了換回這麽一個小小的鑰匙。

紅拂說得對,逃出去。逃出去以後呢?然後呢?躲起來過自己的日子,然後看着昔日的夥伴一點點越陷越深?

恍惚之間,我有些理解紅拂之前的執念。與此同時,我又有些嫉妒。

對,就是嫉妒,明晃晃的嫉妒。我嫉妒于他們彼此緊貼的心,即便無關情愛,卻也讓我感到一絲冒犯。

贊蘭阿部月不會是夜奔的李靖,真正陪着紅拂逃出長安的,只會是我。

且只能是我。

我如此自私地想,揣着那枚來之不易的鑰匙,昏昏遁入空夢.......

草長莺飛去,時間很快到了開春。

年關前紅拂被剃去的頭發,如有神速般抽出新的一批。他已不再依賴氈帽,一如從前那般,十分高調地将那滿頭長發散在後背與雙肩。

大豆丁應邀漢米爾斯上将的召集令,兼了份園丁的活兒,每周一和周三騎着輛小自行車,去漢米爾斯家的私宅修剪花枝。

他不在時,小豆丁大都被黑鬼看着。兩人都愛極了吃,自然有說不完的讨巧話,好幾個午後,我都看見他們拿着紅拂的打火機,燒着桔梗枝偷偷烤洋芋吃。

一切又好像恢複了平靜。只是自阿蘭走後,紅拂對于逃跑這件事,興致大不如前。當我尋機将電箱鑰匙交給他,并告知阿蘭在信封上也寫了他的名字時,他未動分毫,每日只專心勾描着他的眉毛,閑時坐在馬尾松上,托腮看着遠方。而守在一邊的我,向來不敢多言。

至于阿蘭.......他的确還會來,只是頻次大不如前。

從最開始的一周兩次,到一周一次,再到半月一次,最後到一月一次。

每一次見他,都比上一次憔悴。他早已不再有其餘孩子身上的窮酸落魄氣,次次上身的昂貴禮服拉高的不僅是他的腰線,還有他眼底的風塵與疲憊。

不用說也知道,離開橡樹莊後,他“送牛奶”的差事越來越紅火,每一次回橡樹莊時,身邊的男伴都不盡相同。威爾遜不過是他諸多紅粉脂客中的滄海一粟,他的美貌,足以支撐他走向更高的臺階。

在這期間,我學會了給母親寫信。

因起居樓起火事件,哈吉盛怒之下,取消了每月一天的自由日。由此也斷了孩子跟外界僅有的通信。不過話說回來,這裏的孩子大多都是孤兒,也沒什麽需要通信的人,最需要通訊的阿蘭已經走了,這裏唯一需要郵局和信使的,可能就只有我了。

好在哈吉還算開明,看在父親的面子上,允許我每月單獨去啄木鳥郵局投一次信。我異常珍惜這個機會,每次去鎮上也會順便替紅拂他們捎點小玩意兒,當然,大多數時候他們都只需要吃的。

這一天,我早早同哈吉打了招呼前往郵局。我借了大豆丁的自行車,晃晃蕩蕩騎行在鄉間小路上。在鎮口,破天荒般地撞見許久不見的火罐和猹猹,這些天來他們一直住在另一處安置房裏,早搬離了主教廳。

兩人雙雙停在一條小溪前,火罐率先下水,卷起褲腿,走到了水中。只剩下岸上的猹猹,一臉害怕地伸出一只小腳,點了點水面,在此之前,我不知道猹猹如此怕水。

“老大.......我怕......老大!”猹猹緊抓着火罐遞來的竹竿,吓得哇哇亂叫。

火罐一臉輕笑,“就這麽淺的一條小渠,水都沒到膝蓋,有什麽好怕的?!”

“我怕.......怕水........”猹猹快被吓哭了,兩只眼睛通紅通紅的,陽光下看甚是鮮豔。

我停下車,站在一片蘆葦蕩後,靜靜看着他們。

“我真服了你,都快十歲的人了,這麽點兒東西也怕!當真是拖後腿!”火罐罵罵咧咧地扔開竹竿,頭也不回地往對面岸走,“那你他娘的就死在這裏吧,大晚上被狼叼走了也是你活該!”

話剛說完,猹猹“哇”地一聲,大哭了起來。停憩的鷗鷺聽聞哭號,紛紛振翅高飛。

“行了行了,別哭了!”火罐滿是懊惱地折回身子,瞪了岸上人一眼,“早知道就不該帶你出來,一身的破毛病,淨只會拖累我。”

他一邊說着,一邊淌過凹凸不平的鵝卵石和水渦,來到猹猹跟前。

“來,”他伸出一只手,将腰彎下來了一些,“上來,我抱你,或是背你都行。”

“老大......”猹猹一臉受寵若驚的表情看着火罐,臉色還挂着豆大的淚珠,模樣怪惹人疼。

“能不能別磨叽?”火罐乍地一吼,一把将人拽到跟前。猹猹一個沒站穩,差點就要跌進水裏。

“等會過去的時候別說話,不然我腳底打了滑,咱們兩個都得成落水狗,聽到沒?”

“聽到了。”猹猹乖乖趴在火罐的背上,像只聽話的小狗。

“你就說說,我對你好不好?”火罐說着說着,把自己給說笑了,跟個愣頭青一般,傻乎乎的。

“嗯,老大對我最好了。”

猹猹将嘴貼在他耳畔,軟軟一笑。

蘆葦飛得更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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