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嫁衣

嫁衣

我站在蘆葦叢後,就這樣看着猹猹和火罐漸漸走遠。

他們應該沒發現我,我也沒能再跟随他們,哈吉只留給我半天時間,午飯之前,我必須準點回到橡樹莊。

我不由得加快了蹬自行車的速度,一路蠻橫地沖進小鎮口。啄木鳥通信社外排着一列長長的隊伍,不知怎麽的,今天寄信送信的人格外多。

我揣着信,自覺站在隊伍最後一頭,心裏正盤算着這長隊什麽時候才能輪到我,眼睛梢恍惚閃過一道虛影。

阿蘭站在離我稍前的位置,他的前頭還有兩三個人,如果沒有猜錯,他應該又是來問山本先生的信。

“阿蘭!”

出于禮貌,我還是主動打了招呼。

前頭人似不确信地往後面掃了幾眼,突地雙眼一亮,笑逐顏開,“克裏斯?!”

“好久不見,阿蘭!”我扯足了嗓門喊。

的确好久不見。

阿蘭沖我咧了咧嘴,隊伍很快輪到了他。

他将頭馬上扭回去,沖窗口裏的老頭說:“有山本先生的信嗎?”

“沒有。”裏頭的語氣滿是冰冷。

阿蘭又扒近幾分,将腦袋探進窗口,不大甘心地确認道:“真的沒有嗎?”

“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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滿腔的歡喜頓時被撲滅了一半。

“阿蘭.......”

等走到我走邊時,我已能察覺到他頭頂的累累烏雲,象征性地安慰了一句。

“怎麽會呢?”阿蘭擡起頭,一臉沮喪地捏着一封厚厚的紙包,“克裏斯,他怎麽會還不給我寫信呢?”

“或許他最近很忙,”我跟随隊列向前挪了幾步,阿蘭跟在我旁邊,并不着急走,“做生意的人,總該是忙的,或許過段時間就會給你寫信了。”

“真的嗎?”阿蘭嘆了口氣,掂了掂手裏的紙包,“我已經存夠他要的錢了.......可是,他還沒說我該怎麽把錢給他。”

“你以前都是怎麽給他的?”我問。

“從前他有個戶頭,我只需要往那戶頭裏彙錢就是。可是自從上回來信後,漢克銀行的人就告訴我,那個戶頭被廢棄了,我現在就算有錢也給不出去。克裏斯,我心裏好着急呀。”

“那自由日後,他給你來過信嗎?”

“沒有。”阿蘭搖搖頭,一屁股坐到旁邊的臺階上,托着腮發呆。

“你先等等我,等我寄完這個信。”馬上就要輪到我了。

“或許你說得對......他一定是太忙了。”阿蘭自我安慰般地擠出一絲勉強的笑,看着我的眼睛,複又重申道:“一定是太忙了,一定是這樣的。”

我沒有理會,而是先将給家人的信遞給了櫃臺裏的郵差。在确認家書能在兩個月內抵達之後,我才安心回到阿蘭的身邊,陪他一同坐在漢克銀行大門前。

“看過紅拂嗎?”雖然我知道,這種時候不該提,但我還是想提。

阿蘭抿唇不語。

“你現在開心嗎?”我又問,真像個孜孜不倦的老學究。

阿蘭抱住自己的雙肩,将頭埋在膝蓋間,言語澀澀:“不開心。”

“既然不開心,為什麽還要維系這段感情呢。”

啧啧,你們聽聽,從未談過戀愛的克裏斯安德烈斯,居然也開始當起了愛情導師。

“我不知道。”阿蘭撩開袖管,将手臂上密密麻麻的傷疤推到我跟前,“克裏斯你看,就像這些傷一樣,我愛山本這件事,使我痛并快樂着。”

“好吧。”我自知無用,淺嘗辄止的開解撼動不了他的決心,紅拂都做不到,我又在妄想什麽。

“別把我受傷的事告訴紅拂。”阿蘭飛快放下袖子,眉色優柔:“以他的性格,一定會殺了那群貴族公爵。”

“可他說過不想管你了。”

“他會管的,”阿蘭哼地一笑,“我太了解他了。嘴上再是厲害,可若真有必要,他還是會管我的。”

我不知道該怎麽接。

“可我實在不想再把他也拉下水了。”阿蘭又笑了笑,他總是這樣,哀傷時總愛笑,一笑起來便顯得更加悵然若失。

“這些你給他。”阿蘭從紙包裏抽出一大半的美鈔,塞到我手上,“你們不是要逃走嗎?出去之後,一定有不少要用錢的地方。我是個粗淺的人,想不了什麽周全,唯獨有些臭錢,你替我轉交給紅拂,別說是我給的,就當是你們逃出修道院以後的盤纏。”

“盤纏?”我又學到了一個新詞。

“就是路費。”阿蘭耐心地替我解釋,“你們出去以後,總歸是要花錢的。”

“那你的山本怎麽辦?”我捏着那厚厚一疊鈔票,心中有愧,“這都是你送牛奶送出來的,是要給你的山本先生的。”

“傻瓜,”阿蘭噗嗤一笑,輕輕推了我一把,“我真以為我是牛奶工啊。”

其實阿蘭并不清楚,我早已知悉他的謀生伎倆。只是為了保護他的自尊,我沒将話徹底說透,送牛奶這三個字,此時此刻更像是一種無惡意的諷刺。

“好了,不陪你閑聊了。”阿蘭站直身子,拍了拍土,指了指對接街的鋪面,“難得來鎮子上一趟,我要去挑幾身和服,來年穿給山本先生看哩!要跟我一起嗎?”

我望了望天,似乎離正午還有點時間,遂與他一同去了。

“真的沒有關系嗎?”我揣着那筆錢,進店時仍舊不放心,“你又是給紅拂錢,又是買衣服,山本如果再問你要怎麽辦?”

“那就再賺。”阿蘭說得風輕雲淡,好像這錢不費吹灰之力就能到手一樣,“好啦,你就別操心了,替我選幾件料子,待會請你喝糖水。”

我倆一前一後進了街邊的洋裝鋪,一進屋子便聞到一股紫藤花香。店主是位端莊的白人姐姐,和漢密爾斯夫人一樣,擁有一頭蜂蜜色的金發。

“Bonjour.”店主熱情地向我們問好。

阿蘭如一位優雅的貴族少爺,托起少女的手,吻了吻手背,“Bonjour.”

身上的簡陋衣衫,掩蓋不住他近乎泛濫的矜貴。

這是一家彙集衆多國家服飾的店,不僅有傘裙,還有漢裝、西服、制服,包括阿蘭所需要的和服。

他徑直走到一件蒼綠色的武士袍前,指着模特架上的長刀說:“這是真的嗎?”

“當然不是,”店主操着一口地道法語,依依為我們介紹起它的面料。

好在我曾經在普魯士,也有過上諾曼底的同學。他的法語雖沒有這位少女精進,但也能勉強聽懂。

我繞開阿蘭,在店裏随處逛了起來。我對和服不感興趣,應該這麽說,我對穿着本身就沒什麽沒興趣。

可從一進店起,我就覺得這家店有個什麽東西在等着我。等着我找到它,等着我臨幸,這種感覺莫名指引着我,也或許是我意識偏差。

“如果這些還不滿意的話,你也可以跟我去庫房看看,那裏有許多沒擺出來的布料,我可以替您訂做。”店主拉起阿蘭的手,滿目贊許,“這個鎮子上,已經很少出現過像您這麽英俊的男孩了。”

被誇的阿蘭露出兩抹羞紅,半推半就跟着她走進了庫房。

店裏只剩下我和其餘幾位散客。

一陣風吹進,門口風鈴叮鈴鈴作響。

我順着風鈴,往旁邊帶去一道目色,不起眼的犄角旮旯處,赫地闖進一抹紅。

一抹和紅拂一樣,如烈火熊熊燃燒的紅。

這是一件樣式繁複的古東方嫁衣,上頭繡滿了龍鳳。我冒昧地用手估了估,足有兩三斤的彩線刺繡,更顯出它的厚重與華麗。

與之配套的,是一頂金光璀璨的嫁冠,齊簾的流蘇尾吊着玻璃珠,日光下看,晶瑩剔透。

多适合紅拂。

我在心中想,這件衣服簡直就像是為他量身定做一般。

我曾聽母親說過,在遙遠的古東方,男人一樣蓄着長發,穿着寬松的下裙擺。他們許是沒有男裝與女裝的概念,而除了紅拂,我也再難想象,還有哪個男人能穿出它的豔鸷與神秘。

底袍下覆住的,仿佛不是黃土色的肌膚,而是一大叢噴湧的玫瑰叢。熱烈的紅裏,抽出紅拂的手、腿與腦袋,就像植物抽出枝芽,到最後,變成“一株”完整的人。

我要買給他!

心底鑼鼓聲響起。

買給紅拂,讓他穿上這件絕無僅有的嫁衣!

我捏緊手心,大口大口喘着粗氣,美麗近在眼前。

“叮鈴鈴”一陣響,風鈴又搖晃了,我撇頭望去,阿蘭已拿着心儀的布料,走出了庫房。

“克裏斯,你在看什麽呢?”他饒有興致地湊上前來,一眼看中了那件別具一格的紅袍。

“這是......?”

“這是一件我非常喜歡的衣服。”店主替我們取下那件嫁衣,比在身前,轉了個圈,“很可惜,似乎沒有人能領略它的美,我曾在櫥窗前擺了好幾個月,可都沒有人想擁有它。”

“我想。”

我情不自禁地說,近乎脫口而出,連我自己都沒反應過來。

阿蘭與店主雙雙一愣,都被我的速度都給驚住了,應該是還沒等店主說完,我就已經說出了那句“我想”。

“可是克裏斯,你是男孩......”阿蘭小聲提醒。

我看了他一眼,很快,他明白了我的用意,恍然大悟道:“的确,的确很适合他啊。”

“既然賣不出去,能便宜些給我嗎?”

我雙手合十,一副擺脫的姿勢,除了母親當初塞給我的幾個銀元,我的确沒什麽錢。

“當然,我可以給你這個數。”店主伸出兩根手指。

“二十美元?”

“是兩百。”店主一臉無奈,“這已經是我能給出的最大的讓步,手工刺繡造價太過昂貴,希望你們能夠理解。”

“謝謝......”我恹恹然縮回手,自知沒有再讨價還價的可能,兩百美元,哪怕是已經讓步的報價,與我而言,存夠這筆錢都難如登天。

“不然還是算了......?”阿蘭小心翼翼地奉勸我,“你跟紅拂,與我跟山本不同。不要太為難自己。”

“可我真的很想看到這件衣服穿在他身上。”我盯着衣服上的刺繡,指腹拂過襟邊,心中堅定,“等我,等我存夠錢,親自送到他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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