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美夢

美夢

“那逃跑的事呢?”阿蘭直到出店門時才問我。

我不加掩飾道:“唉,千萬別再說了,自從你搬出去以後,紅拂就再也沒提過這茬子事兒。”

“他不是一直都很想出去嗎?”阿蘭像是比我知道的更多,也沒打算将我當成外人,“你沒來橡樹莊之前,他可沒少因為逃跑挨打。”

“我也不知道他怎麽想的。”我走到蛋糕店前,盯着櫥窗裏五顏六色的曲奇,想着要不要給小豆丁捎上幾塊。

“要這個,這個,還有這個,”阿蘭搶先替我開了口,付錢的手比流星還快,“一點心意,替我帶給他們吧。”

“阿蘭......”我心中感慨,明知多此一舉,但還是想說:“真的不考慮回去了嗎?”

阿蘭愣了一愣,噗嗤一笑,裂足了嘴:“謝謝你克裏斯,我不回去了。”

我與阿蘭就這樣相別于鬧市的街頭。

望着阿蘭漸去的背影,不知為何,我心中生出一股隐約的憂傷。

誠然如他所表現出的一般,他沒有在背後說任何一個人的不是,他的離去仿佛是本性使然。可越是這樣水到渠成,越是顯得他的離去充滿無奈。

在某個一閃而過的瞬間,我發自心底祝福,山本真的在日本的某艘郵輪下,等他回家。

歸去之路平平無奇,我卡着點回到了橡樹莊修道院。重建的起居樓已蓋得七七八八,漢密爾斯上将時不時帶人來視察。

有時也會看到許多抱着相機的記者,一窩蜂地擠在大門口,“咔咔咔”個不停。每當這種時候,哈吉無一刻不跟哈巴狗一般,搖頭掃尾地跟在他們身邊說着大人們專屬的漂亮話。

今天同樣如此。

我推着自行車,默默穿過人群。漢密爾斯上将又來了,身後跟着一大批西裝革履的貴族,遠遠都能聞到一股精致的皮革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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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身邊,安然站着一位面戴黑紗的少婦人。是漢密爾斯夫人,自上回平安夜後,我就再也沒見過她了。

“克裏斯,傻站着做什麽?”紅拂從屋檐後抻出半截腦袋,一道迅影刮過,他飛勢而下。

“吓死我了.......”我饒有餘驚地拍着胸脯,望了後頭一眼,“你怎麽跟只野貓一樣?”

“你不會也被漢密爾斯夫人勾走魂兒了吧?”紅拂一臉揶揄地推了我一把,咯咯咯笑個沒完,“完咯完咯,克裏斯要變大豆丁咯。”

“什麽克裏斯要變大豆丁,我聽不懂.......”我又氣又笑地繼續推着車,頭也不回往前走。

紅拂緊跟其後。

“別跟我裝傻,克裏斯。”紅拂走在後頭,搖頭又晃腦,“我都看出來了,你能沒看出來?”

“看出來什麽?”這句的确是我明知故問。

紅拂拍手一笑,“看出什麽?自然是看出大豆丁跟漢密爾斯夫人的事啊~”

“不可能吧。”我停下車,煞有介事地又看了身後的漢密爾斯等人一眼。

順着夫人背對的方向探去,不遠處的灰牆後,大豆丁正假意掄着掃帚,掃着地上的殘灰。實則眼角餘光全都在數尺開外的年輕女人身上,做足了此地無銀的架勢。

紅拂說:“這事兒你怎麽看?”

“什麽怎麽看?”也不知道從什麽時候開始,我學會了打太極。

“就你怎麽看大豆丁?”

“大豆丁......”我努力搜刮着腦袋裏的形容詞,吞吐道:“大豆丁他.......是個很好的人吶。”

“別裝了,克裏斯。”紅拂白了我一眼,哎了一聲,毫不見外地坐到我的自行車架上,說,“他倆沒戲。”

“這不關我的事。”我執意推着車往前走,不料紅拂将腳狠狠定在原地,不許我往前推。

“現在不關你的事,可鬧出人命了呢?”紅拂一把抓住我捏着車把的手腕,将我往他那個方向拽,“我說過,一窩生,一窩死,大豆丁要出了事,咱們這兒所有人都得遭殃。”

“什麽意思?”我心中突然有些害怕。

“他找了份園丁的活兒,替漢密爾斯打理花園。”紅拂湊近幾分,貼在我耳邊,“這事兒你應該知道。但你不知道,這份活兒是怎麽來的,這是他求哈吉求來的,為了這份工作,他可是花了好大力氣。”

“那又怎麽樣?”直到現在,我還在為大豆丁尋找開脫的理由,“或許他只是想盡快攢錢,給他的弟弟治病。就像阿蘭一樣.......”

剛說完阿蘭二字,紅拂的臉霎時陰下去幾分。他憤憤道:“他跟贊蘭不同。”

見我不說話,他又從頭分析:“從前大豆丁還懂得收斂,頂多只是遠遠看上幾眼,可自從平安夜後,他就越發抑制不住。漢密爾斯夫人是何等人物,他是何等人物,一個天上,一個地下,更何況,對方還是個有夫之婦。”

“所以呢?”我索性将車停靠在一邊,“這又跟我們有什麽關系?”

“漢密爾斯上将不是傻瓜。”紅拂一臉大義凜然,“他有雙鷹一般的眼睛,能夠在數百米外射中敵人的心髒。如果此事敗露,即便大豆丁和漢密爾斯夫人沒有發生什麽實質性的關系,他都難保性命。屆時盛怒之下,漢密爾斯上将說不定還會撤資,到了那時候,橡樹莊一定會關門大吉,這裏所有孩子都會無家可歸,重新變回街上的流浪兒。”

“抱歉,紅拂,我的确沒你想得這麽遠。”被這麽一說,我體會到了他的良苦,難免愧怍,“我一直以為,這只是大豆丁自己的事。作為外人的我們不該插手。可我同樣也很奇怪,這個院子裏的孩子,并非每一個人都對你知恩圖報,你如此為他們着想,可曾想過,他們以後會怎麽對你?”

“我早就想開了,什麽以後不以後,過好現在才是最重要的。”紅拂抽出一口長長的氣,仿佛用盡了全力,“從前我和你一樣,只想着自己。自己之外,最多只想想贊蘭。可那個臭贊蘭,壞贊蘭,白眼狼贊蘭,贊蘭阿部月,他可真是不識好歹!既然他如此厭我多管閑事,那我就如他所願,再也不管他了!”

“所以你就管起別人了?”

“我只是想在走之前做點什麽......”

紅拂終于說出了那句最關鍵的話,也是我一直在等的那句話。

他搖搖頭,失魂落魄般坐在腳邊的土包上,神色悻悻,“或許不多,但總得要給大家夥留下些什麽.......”

我一時語塞,兜裏緊捏着阿蘭讓我轉交的那沓鈔票,在猶豫到底要不要告訴他阿蘭給他捎錢的事。

“哎呀煩死了!”紅拂猛地抓了抓亂蓬蓬的雞窩頭,自暴自棄道:“算了就告訴你吧,其實......其實我所做的一切,都只是想給贊蘭阿部月那個白眼狼一個留有餘地的家。”

“很作踐自己對不對?”紅拂看了我一眼,眼眶紅紅的,“明明人家根本不稀罕你管,可你還是一意孤行地替他做着打點。贊蘭過得好不好,我一眼就知道,威爾遜的城堡雖然華麗,但并非長留之地。萬一以後他的客人們有了新歡,他就成了一顆棄子,你如今見他風光,出行如少爺一般,可萬一以後他沒地方去了,至少橡樹莊......橡樹莊還能成為他最後的家.......”

“紅拂......”我依依上前,千想萬想,我着實沒想到還有這麽一層意思。聽完紅拂的這番話,再看待那沓豐厚的鈔票,我想我理解了,他與阿蘭之間鐵打不爛的情誼。

“對了.......”我拿出那沓鈔票,塞到紅拂手上,“這是......這是我給你的。”

這麽一說,還怪不好意思的。

“你給我錢做什麽?”紅拂一臉迷惑。

“是......是我母親彙給我的。”我極力掩飾着眼神中的閃爍,一個衆所周知的秘密,我向來不擅撒謊。

“她告訴我,最珍貴的東西,就要留給最珍貴的人保管。”我開始自說自話,“你是我最忠誠的逃跑夥伴,這筆錢,自然是你拿着最好。”

“真的嗎?”紅拂捧着那沓豐厚的美鈔,似乎都快被感動哭了,“你真的這麽認為的?”

“嗯嗯......”我使勁兒點着頭,哪裏還管話裏話外別的意思,一心只想提阿蘭遮掩,好讓紅拂安心收下這筆錢。

“哦,還有這個,”我順勢将車龍頭上的紙袋撐開來,伸到他面前,“喏,我買的點心,一些曲奇,你想吃的話就拿些去吧。”

紅拂沒跟我客氣,歡天喜地地掏走了兩塊,眼睛笑成了一條縫兒。

我看着他如此快樂,不忍戳破這些都是阿蘭為他準備的。我恍惚意識到阿蘭那種不舍離開玻璃美夢的心态,美夢雖假,但歡喜悠長,為了這罕見的歡喜,做一做夢又何妨?

其實來橡樹莊以後,感覺自己真的學到了很多。從前的克裏斯,不懂情為何物,但我現在依稀懂了,那不是一種讓人心安的東西。

世間真正的情,一定是讓人的心稍稍地不安。像蚊帳後瘙癢的手,像指尖觸碰到的火焰,像抹上蜂蜜的刀鋒,最是那隐秘躁動、波濤暗湧,才是世間情的歸真本态。

黑鬼又在跟格蕾要吃的,小豆丁唱着不知名的童謠,大豆丁掃着廊下的枯葉,火罐和猹猹又在為尿床争吵。

三三兩兩的孩子舉着樹杈你追我跑,孩童的世界尚不知成人的秘.辛。

我陪在他們身邊,如見證一棵樹般,見證他們和自己的成長。

我站在樹下看各位。

而紅拂在奔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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