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戰袍

戰袍

“你們要進窄門,因為引到滅亡,那門是寬的,路是大的,進去的人也多;引到永生,那門是窄的,路是小的,找着的人也少。”

紅拂捏着經文一角,跪坐在主教廳的耶稣像前,閉目祝禱。

“我所見日光下的一切,都是虛空,都是捕風。我來到世上,乃是光,但凡信我的,不住在黑暗中。”

“紅拂,”門被推開了,從外伸進一顆巧克力色的腦袋,在風中不經意地晃了晃,聲音澀澀的,“格蕾來催人了。”

紅拂充耳不聞,繼續吟誦着約翰福音,那襲猩色傘裙如潮水般蔓延開大理石臺面,鋪成一片流利的紅。

“紅拂,快點,她要來了.......”黑鬼又催促了一遍,看到我也在,多看了我一眼,暗示我也跟着幫忙勸勸。

“不然還是......”我說着無用的助詞。

“我知道了。”紅拂睜開眼睛,對着盈盈燭火,依禮起身,絲毫不見慌張。

“他這是怎麽了?今天一整天沒吃飯,結課後一直跪在那兒念經,可是又被哈吉抓到了小辮子,罰他忏悔了?”

回寝室路上,黑鬼貼在我身邊,陰飕飕地望着前頭走路的紅拂,一臉不解。

我如實道:“山本來信了。”

“什麽山本?”黑鬼愣了兩秒,繼而恍然:“就是阿蘭的老相好?”

“對。”我狠狠地低下頭,盡管這件事已過去了大半天,可一看到紅拂頹頹的樣子,心裏也跟着有些沮喪。

“他說什麽了?至于讓紅拂也跟着這樣?”

“他能說什麽,不外乎要錢罷了。”見紅拂進了長廊,似乎并沒有意料到掉隊的我們,我才敢安心恢複到正常的音量:“要錢那是阿蘭的事,他當然是高興極了。你沒見他中午來修道院領唱時,眉飛色舞的,眉飛色舞的可不只是因為山本來了信,要了錢,最關鍵的是,他還在信中告訴阿蘭,他要來舊金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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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本要來舊金山?”黑鬼露出一副和我剛聽到這個消息時一樣詫異的表情,“哎不是,他來舊金山幹嘛?”

“說是想念阿蘭,”說着說着我自己都想笑了,“說要給阿蘭帶東京的特産咧。”

“你信嗎?”黑鬼哼了一聲,“你信山本真是為了阿蘭才來舊金山的嗎?”

我們對視了一眼,晦晦一笑,彼此盡在不言中。

“不管是不是為了阿蘭,但只要關乎山本,就準沒好事兒。”我故作心虛地看了長廊一眼,确認紅拂已走遠後,繼續道:“紅拂與阿蘭在領唱結束後撞了個面兒,阿蘭親口告訴他的,他的山本要來找他了,帶他離開橡樹莊,離開威爾遜那群人,他還活在他的玻璃蜜罐裏。”

“唉.......”事已至此,黑鬼的态度和我一樣,說再多也無用。神色悵然間,他從懷裏掏出一塊青稞餅,掰成了兩半,并将其中一塊塞到了我手上。

“替我拿給紅拂。”黑鬼看着我的眼睛,字字清晰,“他一天都沒吃飯。”

我托着那塊冰冰涼的青稞餅,思緒倦怠,“為什麽不自己給他?”

“只有你能跟他走得近。”黑鬼兩手一攤,又嘆了口氣,“我們不是瞎子,從聖誕節以後,你們就整天待在一塊兒,也不知道在密謀什麽。”

“原來是這樣.......”我後知後覺,如黑鬼所言,我像是才意識到,原來自己和紅拂已愈發親密。

“對了,你這些吃的又是從哪兒來的?”我有意撇開話鋒,努力掩飾着不想被深問的心思。

“是格蕾給我的。”黑鬼倒是坦誠:“她總給我塞吃的,和我娘一樣好。”

“所以你才敢大晚上的還陪我在這兒說閑話,是吧?”我拉了拉他的黑耳朵:“一邊催促着紅拂趕緊回寝室,一邊又在這裏和我讨論這些事情,你倒是不怕格蕾招呼你。”

“她才不會呢。”黑鬼拍拍胸脯,一副勢在必得的模樣,甚是神氣,“別的事我不敢保證,她......她可是對我特別好的。”

“怎麽個好法?”這麽一說,我才想起以前隐隐約約聽大豆丁提起過,格蕾總是暗中接濟黑鬼,他們二人之間關系非同一般。

只是從前我不大留意黑鬼,就像他的外號一樣,黑鬼,黑夜中的鬼魂,衆所周知,鬼魂是最容易讓人忽略的存在。

黑鬼支支吾吾地說:“唔.......怎麽說呢,就是,就是一種沒有理由地相信吧?”

“沒有理由地相信?”

“是啊,沒有任何理由地相信。”黑鬼湊近幾分,神情突然嚴肅,“克裏斯,你有不帶任何理由地相信過一個人嗎?”

“我.......”我不知道自己在害怕什麽,黑鬼像是洞察到了一切,我與紅拂的一切,而這一切,是我最不想讓人闖入的領地。

“有啊.......”

我在心裏說,心口游過一縷紅,如一尾魚,水過無痕。

“沒有。”我沖黑鬼搖了搖頭,想沒不想,确切道:“或許以後就有了。”

我複又想起平安夜馬尾松的那晚,我追逐着紅拂,他就像一團躍動的火,在凜冬寒歲中引領我夜奔。我不知那股答應他逃跑的底氣從何而來,是心底的聲音,一遍遍重複着紅拂的名字,如異域飄來的母語,喚起白皮膚下的東方之魂。

就像黑鬼所說的那樣,“毫無理由地相信”。相信紅拂能帶我走,相信逃跑能成功,相信我們身未動,心已走。

而光明與坦途,就在不遠的前方。

經此一夜,我想得越來越多。看紅拂如今的狀況,已對出逃興趣寥寥。若強行引導,只會适得其反。他有放不下的贊蘭,我也有放不下的執念,那件紅色的嫁衣,我更願将它稱之為紅拂的戰袍。

後半夜難眠,我索性起身,将枕頭底的魚頭罐拿了出來。裏面是我來橡樹莊後積攢下的所有零花,我開銷少,大部分都用來給家裏寄信,和偶爾買些零食。即便如此,在豐厚程度上仍不及阿蘭,他英俊貌美,來錢也快,即便我使盡全力積攢三個月,也不足阿蘭三天的收入。

我将一枚枚美分硬幣攤開在被子上,挨個清點。距離我拿下“戰袍”還差一百九十八美元,這無疑是一個天文數字,我必須盡快找到新的來錢路子。

“怎麽還不睡?”紅拂從上鋪伸出半個腦袋,沖外頭揉了揉眼,“克裏斯,很晚了。”

“我馬上就睡。”我趕緊将那些硬幣收了起來,蓋上被子的同時,不忘又問:“你知道,哪裏能賺到錢嗎?”

“你要錢做什麽?”紅拂打了個哈欠,顯然沒把這個問題太放心上,“如果是擔心以後出去沒錢,大可不必,從前我從巴黎偷渡過來,身無分文,不還是活着挺過來了?想那麽多幹什麽。”

“多準備些總沒錯。”

自知得不到我想要的答案,我将被子拉高幾寸。

傻瓜,我犯嘀咕道,為什麽就是不懂呢?

平安夜因為父親,沒能分出心思送上一份像樣的禮物,好在不遲,來日方長。

來日方長.......

第二天我就找到了大豆丁,向他打聽差事。聽他說,他替人修剪花枝的活兒是問哈吉讨來的,言下之意,是讓我也可以去問問哈吉。

只是我不喜歡他,故而能避而遠之就盡量躲得遠遠的。數日不見大豆丁,他的面色紅潤不少。常聽母親說“心寬體則胖”,看着體格更加健壯的大豆丁,看來這份園丁的差事他做得很是舒心。

“你說的這個,叫太陽花。因為花開的形狀很像太陽,又跟向日葵一樣,總沖着太陽開,顏色也漂亮,因此許多闊太太的花園裏總是會有它。”

大豆丁一邊同我講話,一邊将小拖車上的花盆搬到有陽光覆蓋的院子裏。自從他兼了漢密爾斯家的園丁後,橡樹莊裏的顏色也越來越多。從前門前撐死能看到三三兩兩的水銀杉,現如今花紅柳綠一片,好多我都叫不上名字。

“那你最喜歡什麽花?”問不到活計,不如就地曬個太陽,我懶洋洋地躺在野草坡上,看天上的雲悠來悠去,難得閑适。

大豆丁挺起腰,摸了把唇上的汗,咧嘴道:“郁金香。”

“為什麽是郁金香?”我想起當初自由日,我們所有孩子在斷崖邊許願,大豆丁就曾說過,想要擁有一片郁金香花海的願望。

如果我沒猜錯,這個願望背後一定跟漢密爾斯太太一般。我甚至敏銳地聯想到,漢密爾斯太太每次佩戴的黑色面紗上,繡着的不是玫瑰與大麗花,就是郁金香。

它就像一枚精美的圖騰,橫亘在大豆丁與漢密爾斯太太之間,不失為一種信物般的象征。

“你可知,在舊時的荷蘭,一枝郁金香的價格可抵萬金之數。它是名副其實的富貴之花,一般的貴族甚至都沒有資格在花園裏私自種植它。”

我随口胡扯着從前在閑書上聽來的異國奇聞,卻不知在我說完後,大豆丁眼神裏的光芒一下子黯淡了不少。

“是啊,郁金香是富貴之花.......”他埋頭看着手上的髒手套,剛搬完盆植,他新換的背帶褲上全是穢土。裏頭的石灰色背心像是好幾天沒換一樣,貼着濕發搭在脖頸上,十分地寒酸。

這樣的大豆丁,向來離美麗的白人夫人很遠很遠。遠到不需要外人提點,他自己就能洞見這女娲補天都難以填充的殘缺。

“如果有一天,我能擁有一枝郁金香該多好。不要花海,只要一枝,一枝便足矣。”

大豆丁恹恹地坐回到我身邊,把玩着手裏廉價的蒲公英。

小小蒲公英,随處可見,被風一吹,骨肉盡散。

沒有人在乎它的心聲,它去哪裏,就像從來沒有人會在乎一個來自遙遠東方的窮小子,他的一喜一悲,一嗔一嘆。

“我不知道哪裏能得到郁金香。”我坐起身,想為他做點什麽。

當初剛來橡樹莊時,大豆丁是第一個帶我走進這個小團體的人。他是除紅拂外,最稱得上朋友的朋友。若說贊蘭是紅拂為數不多的挂念,那麽我想,大豆丁也是我為數不多的不舍。

“不過我可以替你畫。”我揮了揮手,假意在捏着筆,“從前我在普魯士,寫生是我最擅長的事。”

“那你見過郁金香嗎?”大豆丁問。

“沒有,”我想了想,又争取道:“但我見過漢密爾斯夫人面紗上的圖案,我想,那沒準兒就是郁金香。我照着畫就可以了。”

“真的可以嗎?”他明顯高興了不少。

“當然。”

我拍了拍他的肩,從地上站了起來,覺得自己前所未有的偉岸。

我就是約翰維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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