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真心
真心
惶惶入春,趕了幾場潮雨。一同蓬勃的不止是足邊的馬齒藓,還有紅拂那頭長發。
他每日都會精心梳理,沒有唱詩和禮拜依舊會裝扮一番。好幾天醒來,我都看見他盤坐在銅鏡前勾眉。
相比初見時小打小鬧的塗脂抹粉,他現在的妝容更加工整美麗,于是我更加相信了大豆丁們說過的那些話-------
“紅拂的母親,那可曾是名動巴黎的名妓!每一艘來往法國的遠洋艦上,都流傳着那個中國女人的傳說。她就如東方廣袤的黃土地般,收納着來自五湖四海的品鑒,她的母性與神性,感化着萬千前來朝聖的紅粉脂客。”
不得不承認,紅拂較好繼承了他母親身上的幽豔氣。婷婷袅袅,寸寸縷縷,像月輝下的光暈。
他的存在,恰如一道陰柔的嘆息,無論何時何地,在做什麽,都流動着一股難以言明的特別。
比如現在。他畫着眉。只是畫眉,像某個沉迷京劇的世家子弟。因為仰慕某位花旦,暗自模仿,我從前在母親的大皮箱裏見過那些耍猴戲時用的臉譜。
紅拂撚着蘭花指,将細粉掃到眉尾。他有意将眉尾拖長,長到入鬓。
描完眉,他開始打腮紅。他有意打重,按黑鬼的話說——“紅得像兩塊被打腫的屁股”。這使得他更像是紮在草臺子後準備登臺的戲子。
他又穿上了那件他最引以為傲的紅色長裙,他有許多紅色裙子,紅得各異,紅得千奇百态。無論是哪一件,上了他的身,紅色都會暗淡,它們無論多麽鮮豔,都會被紅拂那雙悒悒郁郁的眼睛奪走注意。
我坐在他背後,看着鏡子裏的五顏六色,驚訝得說不出話來。
“克裏斯,”門輕輕地被推開了,大豆丁掄着一把掃帚走了進來,“有空嗎?出來一下。”
紅拂畫得入迷,絲毫沒察覺到外來客的存在,我悄悄掩門,随大豆丁走了出去。
剛出門他便遞給我一封信,十分正經地說:“巴斯公爵要替他的兒子舉辦一場生日宴,家裏的仆歐不夠,正向哈吉要人。這差事原本哈吉指了我,但我想,你前幾天問我要差事,一副急需用錢的樣子,所以我想把它讓給你。”
還沒等我反應過來,他又說:“巴斯公爵是漢米爾斯上将的同僚,深受上将重視。漢米爾斯上将也會去,自然,這份臨時工的油水也是相當豐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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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漢米爾斯夫人會去嗎?”我意圖不要太明顯。
大豆丁摸摸後腦勺:“也去。”
“那你為什麽不自己去。”我看着他的眼睛,試圖從中捕捉到一絲線索,“順便還可以見到她。”
“前幾天下了幾場雨,我弟的病又重了。濕氣一上來,整天不停地咳,我……”
“我知道了。”我默默收下那封介紹信,想了想,又補充,“有什麽話需要我帶給夫人的嗎?”
“沒有……”
大豆丁露出一副極難為情的表情,猶豫了許久,才從褲兜裏掏出一朵皺巴巴的紙花。
這是由彩紙簡單疊成的假花,花蕊處滴了燈油,點火燒起來時最好看。只是這樣一朵小花,随處可見,平平無奇,無須我說什麽,大豆丁自己就能預見它的廉價。
“這是郁金香。”大豆丁吭吭哧哧地揉着被折壞的一角,前言不搭後語,“向紅拂新學的,疊了一晚上,才疊出這麽一朵稍微像樣的。想讓你……讓你替我捎給漢米爾斯夫人,她告訴過我,她應該等不到花園的花開了。”
“什麽叫等不到花園的花開了?”我品出一絲弦外之音。
大豆丁同樣迷惑道:“我也不知道。想是她愛慘了花園裏的那些花,但入了春,那些花兒遲遲不開。她馬上就要生産了,聽說已經訂好了聖瑪莉安醫院的床,月底就要住進去。”
“所以……你這次不去,就很久以後都見不到她了。”
說到這裏,我的心跟着大豆丁眼神裏所流露出的情緒一樣,莫名傷感起來。
我同他站在門外,又安慰了些有的沒的,直到确定他的心情沒有大礙,方将人放走。
再回到屋子裏時,紅拂已不知去向。
他總是這樣,來去無蹤,就算從你身邊經過,也安靜得像只貓。
而每當這樣找不到他的情況下,我都會先去那棵馬尾松下看一眼。那是我與他約定俗成的秘密基地,也是承載了我們無數秘密與心聲的私人王國。
果不其然,紅拂懸挂在那棵樹上。他的小腳——中國人叫什麽——啊對,三寸金蓮,探出燈籠褲,讓人想起一句詩——“小荷才露尖尖角”。
紅色的長裙,要配紅色的繡鞋,上面的花我看不懂,但不影響我體會他此刻的悲壯。
風如浪潮般迎面湧來,滿地新草發出嘩啦啦、嘩啦啦的聲響。紅拂那頭汪洋的烏發,亂揚在空氣中,發絲縫裏只露出了一雙眼,我看不清他是何表情。
“等過幾天我就出去。”紅拂吊在樹上,被一頁被風擊打的經幡,連聲音都帶着隐隐的顫抖,“克裏斯,其實我沒忘,沒有忘記我們曾經的約定。”
這是自阿蘭搬走之後,紅拂第一次,正面給予我的,關于逃跑計劃的态度。
“克裏斯,我不知道你會不會懂,人一旦有所挂念,就會變得容易敗下陣來。”紅拂還在吊着,雙手抱着樹幹,整個身體像曬魚幹似的,懸在半空中,紅裙子像悅動的火,“至少在阿蘭這裏,我想我是願意認輸的。”
“那你又在等待什麽?”我迎着風,任由衣服被吹得無比膨脹,大聲道:“等待阿蘭回心轉意?你明知他不會這樣。”
“我要等山本,我要親口告訴他,不管從前怎麽樣,以後一定要善待阿蘭。”紅拂放下一只頭,捋了捋滿臉的頭發,從樹上晃晃蕩蕩地跳了下來。
“我要告訴他,不管他是真心還是假意,一定不要再辜負一個人的真心。這世道,獲得一顆真心比活下去還難。你說呢,克裏斯?”
“我無話可說。”不知怎麽的,我突然有些生氣。
阿蘭阿蘭阿蘭,為什麽他總是想到阿蘭,總是替阿蘭如此着想。明知人家已經說過不想要他管了,他還如此地古道熱腸。
紅拂說:“我以後不在了,我不在以後,就沒人保護他了。”
我的心跌到了更冷的地方。
“而離開他以後,我能保護的,就只有你了。”
紅拂擠出一個大大的笑,笑這種表情,在他臉上可是極其地少見吶!
于是我的心情又峰回路轉地好了起來。
少年脾性總是如此,悲喜從不挂懷。這裏的孩子都是這樣,若人人記仇,那便是打上三天三夜都無法平息各自的恨。
“你是從什麽時候開始這麽想的……”我的臉開始變得有些燙,說話聲也不再像剛剛那樣,充滿底氣,“我的意思是說……你是從什麽時候開始,想要保護我的……?”
說着說着,我自己先笑出了聲。
紅拂微昂着頭,眸子裏的光又亮了,他說:“就是上次你給我錢的時候。我不是因為你給我錢所以才這樣想,我是覺得,克裏斯,你把我當成了自己人,就像家人一樣。我沒有家人,我娘染了花柳病,死在了巴黎。而我的父親,早隐入了人海,我連他是什麽樣子都不知道。從前你不在,阿蘭就是我的家人,可他遲早要飛到他的山本窩裏,我總不好以家人名義,一輩子都纏在他身上。這些日子我想通了,離開未嘗不是一個正确的選擇,只是出于愛,我想再叮囑叮囑山本幾句,可憐的阿蘭,沒有我他該怎麽辦?”
“家人……”我望着他深不可見的雙眼,在他的淺褐色瞳孔裏,影影綽綽看到了母親的樣子,心底也掠過一個順勢萌發的想法。
我上前一步,扶住紅拂的雙肩,甚是認真地對他說:“那你願意,跟我去拜仁州嗎?”
我想,我想帶着紅拂,光明正大地回到我的家長去,我想拉着他的手,堂而皇之地走在小鎮的鵝卵石路上。我們不用在乎其餘人玩味的目光,不用在乎那些妖異的評論,我們自由自在,我們火燒教堂,就像紅拂火燒起居樓一樣,就像人們火燒貞德。
而我們,一起火燒這個糟糕的世界。
“拜仁州是哪兒……”
紅拂的個子略比我矮,大概只到我胸膛,按理說,要論起保護,他看起來更像是需要保護的那個。
我揉揉他的頭,故意将他的頭發揉亂,笑嘻嘻道:“那便是我母親所在的地方。”
我沒有說家鄉。
自從他們将我從那兒驅趕出來以後,我就不再稱呼它為我的“家鄉”。
“那我可以在那兒一直生活下去嗎?”紅拂滿眼天真。
“當然,我的小傻瓜。”我就像小豆丁撫摸布娃娃那樣,撫摸着他的頭發。
他許是早上剛用冷梨水泡過,整個人散發着淡淡的清香。我的呼吸随之緊促起來,那香味如同散開的章魚觸手,将我緊緊包裹其中。
主角的感情有些許慢熱,但并不影響他們注定相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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