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趙焱

趙焱

巴斯公爵的晚宴定于月末某個周日。

我提前兩天向阿蘭借了身出入貴族庭院的禮袍,哪怕只是個端茶送水的服務生,那群家夥對于着裝的要求仍勝過許多專業場合。

紅拂親自替我系上了絲巾,他壓在枕頭底僅有的一塊。那也是阿蘭從前送他的禮物,他很少舍得拿出來戴。

心胸狹隘如我,在紅拂不知道的情況下,我在去巴斯莊園的路上悄悄摘下了它,放進了我的口袋裏。

拿別人的東西給我用,那個人還是阿蘭,我心中多少有點不舒服。

我就是這樣一個善妒的“小人”。

出于禮節,我們在宴會當天下午就抵達了巴斯公爵家。我連同着其他那群來兼職的孩子們一起,排排站在後廚的檔口,聽候着管家老爺的吩咐。

巴斯家的管家是個白發蒼蒼的胖爺爺,穿着燕尾服西裝時的樣子,像極了一棵黑番茄。在這裏,我發現了兩件事:一是今晚到訪的賓客裏,有威爾遜爵士,二是與我一同協作的孩子裏,還有張橡樹莊的熟悉面孔,火罐。

自上回去啄木鳥郵件寄信路上,見到他與猹猹“情誼非凡”之後,我就再也沒見過他。今天卻在宴會開場前夕,布置禮賓餐具時,與他負責同一片區域的布置。他托着高高一摞蒂芙尼藍的印花香巾,一塊一塊擺放上去。數日不見,他的脾性更見沉穩。

“火罐,”我還是沒忍住,上前叫住了他,稱呼說出口後才意識到不妥,又改口道:“哦不對,該叫你.......趙焱。”

趙焱聽到呼喚,堪堪轉過頭來,他這段日子想是多思極了,臉蛋消瘦不少。那桔梗狀的身材快趕上了黑鬼,仿佛風一吹就要倒了。

“克裏斯.......”他暗搓搓地湊上前來,擡起那張略顯浮腫又蒼白的臉,看着我:“能不能幫我一個忙?”

見我沒說話,他自顧自地說:“我已經好幾天沒吃飯了,真的,克裏斯,我想我真的快要被餓死了。你能不能替我去後廚偷一塊奶酪,一小塊就好。那些廚師總有些剩下喂貓喂狗的邊角料。”

“為什麽?”我的問題在此刻顯得有些多餘,我問,“橡樹莊一日三餐一直很準點,怎麽會挨餓呢?”

火罐捂着肚子,緩緩蹲下身去,近乎呻.吟着說:“你不知,哈吉發了話,不許格蕾給我分吃的。猹兒倒是偷偷捎過幾回給我,結果被發現了,還連累他被一頓痛打。哎.......這些事不提也罷,總該不關你們何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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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吉為什麽不許你吃飯?”

我不是驚訝于不許吃飯這件事,畢竟挨餓這件事,紅拂常有。我只是好奇為何火罐也落得如此境地,要知道,他向來在哈吉面前千依百順,哪怕是替他準備“臨幸”的孩子,他也照做不誤,比狗還忠心。

火罐想也沒想,說:“許多事,你們外人不知道,我不屑講罷了。自上回聖誕節,他們嫌我準備的孩子不夠漂亮、标致,将我痛打一頓後,沒過多久,他又讓我替他準備新的孩子。可我哪裏去找那麽多孩子?他們就是一個無底洞,永不知足。他們用完那些孩子,便随便找個由頭弄死,埋了,或送到地下賭場,二次發賣,總歸沒什麽好下場。如此作孽的事,我如今也越發良心不安了,克裏斯.......我真的快要被逼瘋了.......”

“奶酪的事我可以替你想辦法。”我一口應下,這并非難事,相比于奶酪,我更關心他和猹猹此時此刻的處境。

我說:“那你今天來這兒又是為了什麽?”

火罐抿嘴笑笑,眼裏滿是疲憊,“猹猹因給我送吃的,挨了打,床都起不來了。他要用藥,可我們沒錢。我便求人謀了這差事,想着能夠換點錢,去給猹猹請大夫.......”

一時之間,我不知道該說些什麽。

“今天我說的這些,你可千萬別告訴紅拂他們。”火罐低下頭去,再也不似從前那般桀骜高昂,“特別是贊蘭......”

“嗯?”

“我怕他們笑話我。”火罐嘆出一口長長的氣,複又起身,開始重新忙活擺放餐巾。

他佝偻着背,像是一下子老了十多歲,只剩一口殘息吊着。

我很難将眼前這個人,将初見時意氣風發、滿身楞刺的少年聯系在一起。

他變得更加圓潤、柔和,不知何故,變得更像是一個合格的大人。他的眼神,和黃金堡海港上碼頭工人們一樣,充滿着對這個世界的無奈與隐痛。

我毫不費力地從後廚擺盤的剩餘食材裏,扒拉出兩塊奶酪和幾片生麥吐司。為防止不夠,還特意塞了個溏心蛋。送到火罐手上時,他激動得快要哭了,三兩口一通狼吞虎咽,吃完時不忘把每個手指都吮了一遍,仿佛饑餓到了極點。

吃完後我們在圍牆跟躲着說話,此時距離晚宴開場還有半小時時間,賓客們陸續入場簽到。歌舞聲徐徐蕩起,而我們這群人,得以一小會的偷懶時間,為半小時後的正式開宴,養精蓄銳。

“看到了嗎?那就是威爾遜公爵的車隊。”

火罐跟條哈巴狗似的,蹲在牆根,嘴銜一根狗尾巴草,頗是豔羨地看着。

“威爾遜擁有舊金山最大的維多利亞城堡,據說他家裏的仆人,比整個橡樹莊的孩子還要多。”

我順着火罐的目光看去,一列裝飾豪華的四輪汽車緩緩駛近,巴斯公爵帶着數十家眷、仆從等候在門口,排場之大,甚至趕超漢密爾斯上将。

“這世道就是這樣,有錢的就是爺。”火罐說到這裏,語氣突然憤慨起來,“有人笙歌連晝,有人凍死街頭,這就是這個世道啊.......”

說着說着,他的肩膀隐約抖動起來。我靠近了看,才發現他眼裏噙滿了淚。

“猹猹現在還發着三十八九的高燒,不知道還能不能等到我的藥。而我如今看着這群貴族大搖大擺地開着豪車、品着鵝肝與上等葡萄酒,只覺得無用!我當真是無用,枉他喊了我這麽久的老大......”

火罐越說越激動,整個人跪坐在地,失聲痛哭。

恰逢四月初訪,巴斯莊園春棠花開,細風吹起一陣玄奇波光,連帶着滿園花瓣,浮空浪漾,更襯得這場哭泣意外地莊重。

“別哭了。”

我将手輕輕搭在他肩上,透着那層打滿補丁的面料,我碰觸到一道微微隆起的腫痕。

他的衣服下,一定遮藏了無數鞭痕拷打,我甚至還能觸碰到新鮮傷口蒸騰出的熱氣,血液獨有的溫熱,一種殘酷的末梢感受。

我不擅安慰,對紅拂是,對火罐更是。如今我唯一能做的,是替他想想辦法,如何能幫到他和猹猹。哪怕我不是神,但我也要努力做個正直的人。無關善惡,只求心安。

“你看,阿蘭居然也來了。”

神思迷惘間,眼底瞬時一亮。一抹熟悉的寶石藍映入眼簾。

阿蘭,美麗的阿蘭,我所熟悉的贊蘭阿部月,帶着他那一身驕矜與清貴,如孔雀般從威爾遜爵士的車下款款走下。

他身着數不盡的名貴珠寶,雍容鼎盛,整個人散發着絢爛的弧光,我下意識想到了什麽,似抓住了救命稻草般,心中一下子有了主意。

我難掩興奮道:“你先別哭,咱們的救星來了!”

是啊,我們還有阿蘭,我們還有人美心善的阿蘭。縱然他已搬離橡樹莊,縱然他與紅拂決裂,但以他的純淨心性,一定不會拒絕我們的求助。

火罐經我點撥,也很快在人堆裏發現了阿蘭的身影。只是他絲毫不見輕松的樣子,反更憂愁地說:“還是算了吧.......我.......我不想為了這麽點小事去求人......”

“小事?”我氣不打一出來,質問道,“猹猹都快病死了,你還在乎自己這點顏面,覺得它是小事......?”

“你不懂......別人就算了,可那是阿蘭!”火罐乍地激動了起來,像是被刺痛到某塊柔軟的地域,整張臉紅了一大半。

“阿蘭怎麽了?”我不懂,是真的不懂,明明叫嚣着可憐的是他,如今畏畏縮縮的還是他,這裏面一定有我不知道的隐情。

“那你就等死吧,等猹猹死了,你也跟着愧疚和自責去死好了。”

盛怒之下,難免說出重話,可這是我能替他想出的唯一可實現的辦法。之前紅拂剃頭,被打得奄奄一息時,也是阿蘭請人找來的醫生。他一定有許多人脈交情,能幫到我們,自然,我們也不會讓他白白出力。

“你要實在拉不下臉,我去替你求。”終于,我看不下去了,猹猹若知他心心念念的老大,如今為了所謂的面子,舉棋不定,左右搖擺,想來只會更加寒心。

動身前,見火罐還沒表态,我又回身叮囑:“你放心,這份功勞我不會搶了你,回頭在猹猹面前,我只說是你找的阿蘭,在阿蘭面前,我也不會提是你讓我找的他,只說是我想幫猹猹。”

火罐什麽也沒說,“撲通”一聲跪在我面前。我吓得後退了一步,被這突然地盛大禮節而震懾。

火罐沉默片刻後,抹了把淚,慢慢擡起頭來。

前廳祝酒聲響。

少年郎說,“謝謝你,克裏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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