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3 你認得我

你認得我

下午5點10分。

葉行言走出故園，手裏抛接着一個麂皮袋子。

走到行宮酒店正門對面，他停下腳步，遠遠望着那大門出了神。

嗖。

袋子被抛起。

啪。

袋子落入掌心。

今天思考量太大，他現在頭有點疼，只能靠這種重複機械的動作來舒緩。

有那麽一段時間，葉行言想不起自己打算做什麽，直到一陣風吹過，路邊的懸鈴木落下無數黃葉。

紛紛落葉間，他與馬路對面的一名青年軍官對上了視線。

那人穿着雲漢帝國軍制服，與街道上其他金翎軍官兵長褲搭配皮鞋的穿法不同，那人的下裝是藏青色馬褲與長靴。

因為個頭極高，立在那兒的樣子仿若蒼勁的山峰。

隔着幾十米的距離，加上傍晚光線暧昧，對方的面目有些模糊，但葉行言知道那人第一時間就認出了自己。

如同過去那些輪回。

不管是在行宮酒店的晚宴上，日落山機場的停機坪上，還是腳下這條街道上，都是對方先認出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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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性可真好。

葉行言覺得他需要檢讨一下，為什麽相同的一段經歷，陸赫城能夠記憶猶新，而自己卻不行。

見對方呆立原地，他擡手招了招。

過了幾秒鐘，像是确認了什麽，那人大步穿過車流，來到了街道這一側。

葉行言微笑看向面前的男人，這人比他高一點，面部線條端正而硬朗，眸色很黑，是一眼望不到盡頭的那種濃墨色。

順着肩頸往下，可以看到混紡亞麻材質的軍服襯衫開着領口，袖子也挽着，精悍的手臂肌肉與小麥色的皮膚顯露在夕陽之下。

“陸上校。”葉行言笑着招呼，仿佛兩人是熟識的好友。

陸赫城謹慎地看向他，蹙眉問：“你認得我？”

“征原軍領章，上校肩章，除了威名赫赫的陸少帥，還能有誰？”

葉行言想起第三個輪回，自己就是這麽推理陸赫城身份的，當時這人一臉嚴肅，有點越界地教育他要注意額頭的傷口。

他非常确定，過去十年，這人必定時常記挂着他，所以才能如此輕易認出他。

被點破身份之後，陸少帥似乎有些緊張，他抿了抿嘴唇，道：“我也認得你，葉行言。”

“哦，那真是好巧。”葉行言笑笑：“相請不如偶遇，咱們換個地方聊聊吧。”說着他擡手指向停在路邊的一輛軍用吉普。

陸赫城的表情有點懵，葉行言顧自走向了汽車，似乎一點都不擔心前者會不同意。

事實上，陸赫城确實沒反對，真的乖乖跟他上了車。

汽車發動起來，從後視鏡看到幾名狂奔而來的征原軍士兵，葉行言拍了一下額頭道：“都忘了你身後還有保镖。”

陸赫城這才後知後覺詢問：“你要帶我去哪兒？”

葉行言聳聳肩，“我還沒想好，不過時間有限，總歸不能跑太遠。”

降下副駕駛車窗，陸赫城一臉為難，大概是想不好該如何與這些下屬解釋自己的失常行為。

葉行言主動解圍，“在下金翎軍翊衛營葉行言，要借你們少帥說幾句話，不放心的話，可以一起上車。”

“咳咳，”陸少帥清了清嗓子，道：“沒事，我認識他，你們回去吧。”

士兵們雖有疑慮，但自家少帥都發話了，也只能領命稱是。

汽車順着行宮大道行駛了一段，然後拐入一條東西走向的道路，路燈亮起，流光溢彩的街景在車窗外飛逝。

葉行言把着方向盤，突然開口道：“十年不見，我讓你跟我來你就跟我來，不怕我把你賣了嗎？”

陸赫城驀地瞪眼看他，“你記得我？”

“你認得我”與“你記得我”代表兩種含義。

“你認得我”是陸赫城，是陸靖忠的兒子，人們口中的征原軍少帥。

“你記得我”是陸舜，是十年前在雁矶山意氣相投、一見如故的小夥伴。

葉少校瞥了副駕駛座上的人一眼，揚起嘴角道：“是，我記得你，陸舜兄。”

“抱歉，我并非有意瞞你。”

不出意料，陸赫城立馬開始道歉，努力解釋自己用化名的原因，“我本來想那天晚上告訴你的，但是你——”

“但是我父親死了，我必須連夜趕回望海城。”葉行言無所謂道：“你不用覺得抱歉，完全沒有必要。”

陸赫城的解釋被卡在了嗓子眼，有些無所适從。

汽車駛離了繁華的街道，開上城市西郊的一座小山，順着蜿蜒的山路盤旋，最後停在一個弧形觀景平臺。

打開車內頂燈，葉行言拿出那個麂皮袋子遞給陸赫城。

陸少帥不明所以地接過袋子，發現裏面是顆雞蛋大小的星光石，外表光滑，形狀卻不是太規則，點點金沙在燈光下熠熠生輝。

“好看嗎？”葉行言笑眯眯問。

望着這人的笑顏，陸赫城喉間緊了緊，喃喃道：“好看。”

“喜歡就送你了。”葉行言說。

“給我的？”陸赫城呆愣住，過了好一會兒才道：“為什麽？”

為什麽？

這個葉行言也說不好。

第四個輪回，他曾買了這顆星光石送陸赫城，當時确實存了與征原軍少帥交好的念頭，後來發現這人并不需要他特意讨好。

因為這人特別重情重義，十年前雁矶山那段經歷對其來說已經足夠重要。

相應的，葉行言這邊就有些心虛，“十年不見，這個就當重逢禮吧。”

陸少帥顯而易見地不安起來，“我沒有準備給你的禮物。”

葉行言撲哧笑了出來，見對方愈發不安，便道：“好吧，其實是我有求于你。”

他推開車門，道：“出去說。”

下了車，兩人走到平臺凸起處，并肩站在一道青石欄杆前。

時間已經快五點半，天色還沒有徹底暗下去，但城裏已經燈火通明。

葉行言伸手指向遠方，“看那裏，那片區域生活着超過三十萬人，所以我們此刻俯瞰的是真正的萬家燈火。”

陸赫城沒有接話，因為他實在搞不懂對方葫蘆裏賣的是什麽藥。

“然而不管多麽漂亮和輝煌的景象，都經不起一顆摩洛彈的洗禮。”葉行言轉頭看陸赫城，“對了，你知道摩洛彈嗎？”

陸赫城搖頭，他隐約有些預感，預感這人跟自己說的事情将會非常重要。

“在勃铎語裏，摩洛是獻祭之神，這位神祇最喜歡的貢品就是人類，祂享受人類的供奉，同時以人類的血肉為食。

“而那以摩洛命名的武器是顆威力巨大的核彈，殺傷半徑超過幾千米，打個比方，如果爆炸中心點在曦曜議事廳，曦曜基地也難逃一劫。

“如今，有人将那顆摩洛彈運到了曦曜市中心，并打算在會談期間引爆它。”

這個輪回，葉行言承認自己遇到了瓶頸，必須尋找外援。

不管敵人是物華保衛軍還是金翎軍，都不是他一個人可以應付的，而如今他唯一可以信賴的就只有眼前這人。

“現在的問題是，那顆摩洛彈已經放置在了曦曜行宮地下，而我還不知道核彈控制器在誰手裏。

“只要掌握控制器的人按下開關，整個曦曜城區都會在瞬息間成為一片死地。”

葉行言把能透露的東西都透露給了陸赫城，包括那顆摩洛彈的殺傷半徑和殺傷機制，梁祺、裴顯、謝文傑在其中的作用，以及關于物華保衛軍和金翎軍的所有推測。

只有涉及時間重啓和死亡輪回的部分被隐去了。

在他的觀念裏，那部分特殊經歷是獨屬于他自己的傳奇，有點說出來就不靈了的感覺。

由于隐去了關鍵部分，葉行言向陸赫城提供的信息很難自圓其說，他知道這種情況下，要求對方全盤接受有些強人所難。

“對不起，消息來源我現在不能說，但是請你相信我。”

葉行言解釋事情原委的時候，陸赫城一直默默聽着，待前者說完，他沉吟了良久，才道：“你應該離開曦曜。”

“什麽？”葉行言有些意外。

“既然你是唯一的知情人，就應該先保證你的安全。”陸赫城認真道：“這邊的事情交給我們征原軍來處理。”

“不，我不會走！”葉行言立即嚴詞拒絕。

輪回這麽多次，葉行言确定就算告訴陸赫城“城裏有核彈”，這人也不會逃離曦曜，所以他就不在這些事上浪費時間了。

只是萬萬沒想到，對方竟會冒出讓他先跑的念頭。

為避免這人又跟第七個輪回那樣自作主張，他加重了語氣：“難道在陸兄看來，我葉行言是那般貪生怕死之輩？”

這帽子扣得太大了，陸赫城只能趕緊道歉，“對不起，我不是這個意思。”

葉行言搖搖頭，然後直視着陸赫城，目光真誠而懇切，“陸兄，我今天找你，不僅僅為了敘舊，也因為我需要你的幫助，你明白嗎？”

被他這麽看着，陸赫城有一瞬間的愣神，然後他點頭，“我明白了，那麽，你打算怎麽做？”

“不惜一切代價，阻止這場陰謀的發生。”葉行言說。

葉行言并不認為自己有多麽偉大。

謝文傑有句話沒說錯，他出生于阻礙雲漢變革的階層，他是舊有勢力中的既得利益者。

他知道這個國家需要一場徹底的變革，但他從沒有主動去做什麽，他以一種置身事外的态度看着這個國家日益腐朽和堕落。

他承認，從某種程度上來說，他确實是有罪的。

然而他永遠不會認同謝文傑的做法，他不認為那場徹底的變革需要建立在三十萬人的死亡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