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子白·須俎(1)

劍穗流蘇,崇奉虛損

·

甘蘇被時辰的厲色震吓,他往常的冷淡被濃烈的其他情感覆蓋,是責任感,是對子白的惋惜,或是失望。她旁觀着,看着這個冷漠孤傲又偶爾流露出一點溫暖的男人,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專注。

時辰邁步走去,無聲的莊重凜然,震懾靈魂,時間像被抽離,周遭安靜。時辰站在子白面前,正色觑他。

時辰沉靜道:“子白,在日晷面前,你的心結還是解不開嗎?”

中年男子視線掃過自己身上綁着的鎖鏈,搖頭說:“時辰,你還是叫姜武吧。”

“前塵往事,你何必執着。”

時辰看向利荏,利荏緩緩收起自己的刀,退居甘蘇身旁,尋求庇護,眼裏是疑惑探究,以及對此刻所見所聞産生的恐懼。

姜武緊盯着利荏,聲音深沉動容,“我好不容易……好不容易才在第一個辰和第二個辰感受到他的氣息……”

“子白。”

他搖頭,拒絕這個稱呼:“時辰,以我現在的模樣,日晷無法接受我,我無法歸位,也擔當不起橫跨兩日的第一個時。”

時辰皺眉,輪.盤開啓這麽久,兩個辰的力量都無法将他拽回日晷,他的執念真就那麽深嘛。

午倉上前,張嘴就絮叨:“大胡子!你有完沒完啊!你那點破事都過去幾百幾千年了!你非得現在回到這裏,你說你為難誰?”

“午倉。”時辰示意他安靜。

午倉擡下巴,不樂意了,“就知道對我兇,剛才大胡子差點殺了你诶!”

姜武垂下眼簾,“時辰,對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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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辰:“我知道你并非有意,只是無法控制自己的情緒。子白,有什麽讓你不惜代價脫離兩個辰,導致日晷破裂。”

姜武看着利荏,嘆口氣,說了兩字:“愧疚。”

利荏安安靜靜站在甘蘇身旁,心中所生的驚駭讓他不知不覺挨甘蘇更近。甘蘇扭頭看他,發現他望着被鎖鏈捆綁的中年男人。

“利荏,你識得他嗎?”

利荏搖頭,“從未見過,但他說的好似認識我一般。”

姜武視線偏向甘蘇,“時辰,這姑娘……”

時辰回頭觑一眼甘蘇,“是我的失誤,帶她來了辰縛。”

姜武嚴肅抿唇,擰起的眉心讓他整張臉看起來兇狠古板,“她能看見我的鳴刀。”

時辰揚眉,的确,他身體虛弱而無法集中心力,未看見子白的鳴刀,午倉資歷尚淺,也沒能立刻察覺到。

而甘蘇,她又看見了。

“姐姐,他們在看你。”利荏說。

甘蘇扯扯嘴角,尴尬一笑,“我臉上有什麽奇怪的東西嗎?”

利荏:“沒有。”

姜武聽見利荏喊得這一聲“姐姐”,面露詫異,“你喊她什麽?”

利荏閉而不語。

甘蘇解釋道:“義弟義弟,他是我義弟,敢問閣下與利荏是何關系?”甘蘇真是竭盡所能講着電視裏學來的古話。

姜武沉吟,看着利荏半晌說:“故人之子。”

利荏起勁,“你認識我父母親?”

“嗯。”

“他們是誰?現在何處?”

“他們已經不在了。”

利荏身形一僵,甘蘇見狀輕拍他的肩安撫他。雖然利荏自幼未見過生生父母,但念想總歸是有的,現在那麽點念想也沒了,打擊應該不小。

時辰擡手揉下眉心,精神似乎變差了,人搖搖欲墜,甘蘇扭頭去看,躊躇着要不要上前扶一把,彭越先一步攙住他。

彭越皺眉:“面癱,你還是休息下吧。”

時辰點點頭,右手用力握成拳的瞬間姜武腳下半通透的輪.盤消失,但仍舊有鎖鏈束縛着他的手腳。

時辰坐于石塊上,甘蘇打量他,他精神乏乏,除了右臂的傷口,身上一塵不染,人依舊那麽淡漠,周遭的一切似乎都無法打動他。

時辰冷眼看姜武:“子白,要怎麽做你才能解開心結?”

姜武則望向讷讷的利荏,“我要他參軍。”

甘蘇和彭越訝異道:“參軍?!”

彭越和甘蘇都繞有意味看着利荏,這小身子骨能參軍?

甘蘇自從見過他那會讓自己丢性命的“絕世”武藝,更是對姜武的這個念頭秉持着質疑。她能認證的,只有他的輕功。而且,興許是營養不良,利荏顯得瘦削,比正常人都瘦一個度,看起來更是羸弱。

這樣扔去軍營,別這仗還沒打就被艱苦給撂倒了。

利荏眼神變得兇冷:“為什麽?”

姜武語重心長說:“你天生就是參軍的命,你就該站在沙場,舉起手中的刀砍向侵占我朝疆土的敵人!”

“我不要。”利荏一口否決。

“你——”

姜武一字也說不出,眼中除了對其不成器的怒火,還有其他纏而雜亂的情緒,情緒慢慢占據他的理智,眼眶中的黑濁又重新湧現。

時辰掩嘴咳嗽:“咳咳……咳咳……”

彭越見狀拿起跟木棍用力敲姜武的腦袋,甚至能聽見“咚”的一聲,“大胡子!你清醒點!你要害死面癱啊!”

姜武晃晃腦袋,眼中的渾濁散去,“時辰,對不住。”

彭越雙臂環胸念叨:“面癱用兩個辰的力量綁着你,你要是輕舉妄動,他就傷得更重,你給我記住了。”

姜武抿嘴,面露慚愧。

利荏靠着塊巨石,視線落向近處的石碑,他盯着“生死谷”三字,嘴角扯動,一聲冷笑,滿是嘲諷與怨恨。

時辰看他一眼,沉靜道:“你想說什麽?”

利荏扭頭看他,冷聲道:“我不管你們是誰,但你們想讓我做的,我偏偏不做。”

甘蘇揚眉扯嘴,這屬于青少年的叛逆期嗎?

利荏仰頭望向那輪孤月,冷笑道:“生死谷,生死有命,我能不能活命,都要看老天是否賞臉。呵,把我遺棄在這兒的父母,他們根本就不管我的死活。”

姜武沉痛:“并非如此……”

利荏反駁:“不是遺棄,為何将我扔在這兒,為何不來尋我?要不是道長師傅路過此地将我救起,我早死了!”

姜武沉默,他嚴肅斟酌,不知如何開口。

利荏觑着姜武,嘲諷道:“故人?故人之子?哪個故人?哪個故人如此大義,抛棄了自己的兒子?一句故人之子就要指使我參軍?我何德何能!”

“住口!”姜武呵斥,隐忍着胸中怒火。

“咳咳……”時辰又開始咳嗽。

彭越拿着木棍敲了好幾下姜武的腦袋,“生什麽氣!你生什麽氣!大胡子,你都死了幾千年了,還氣還氣!就你這破脾氣,怎麽成為第一個時的!”

姜武鼻子出氣,克制怒火。

甘蘇看着時辰,咬着下唇,心中有些擔憂,她思忖半晌,來到利荏身旁。

“利荏。”

“姐姐……”

甘蘇試着問:“既然叫我一聲姐姐,那你聽我的嗎?”

利荏看着甘蘇,緩緩點頭。

甘蘇拍拍他的肩,“那你冷靜下來,好好說話,不要動怒,聽聽那位前輩說什麽,行嗎?”

利荏颦蹙,終是妥協點頭。

甘蘇呼口氣,幸虧利荏聽她的,她瞥一眼虛弱的時辰,他擰緊的眉宇斂下不少,甘蘇繃緊的神經這才松開些許。

姜武瞧着利荏,幾番欲言又止的模樣,彭越看不下去,“大胡子,你憋死誰,要說趕緊說。”

姜武瞪他:“你急什麽。”

彭越咋呼:“哼,皇帝不急急太監,我現在就是那個太監行了吧,你趕緊說,趕緊趕緊的。”

時辰無奈:“午倉,過來。”

彭越扁嘴,不情願去到時辰身旁坐下。

寒風吹過,四周是齊腰雜草晃動的簌簌聲,荒涼蕭瑟。

姜武回頭望去,眼裏泛起淚光,這裏依舊是那日浴血的戰場,到處充斥着厮殺哀嚎,無數屍骨堆砌而成的壁垣,連戰馬都無法跨越,耳畔回蕩着将士的呼喊慘叫。

“你的父母就在這裏,就死在這兒……”姜武聲音顫抖,半通明鎖鏈的相碰撞擊聲出賣了他戰栗的身軀。

利荏眉頭緊蹙,暗咬牙關,臉上的疤痕因月光而顯得悲傷。

姜武回頭看向利荏身佩的那把快刃,他伸出滿是老繭的右手,成虛握的姿勢,一把模樣相同,似乎又有不同的刀出現在他手中。

甘蘇下意識摸上自己左肩的傷,“那把刀……”

時辰将甘蘇的舉止納入眼底。

姜武對利荏說:“這是我的鳴刀。”

利荏面露驚訝,他将自己的佩刀從刀鞘中拔出,月光下,兩刀相對。利荏的刀泛着陣陣寒光,利而鋒。姜武的刀,不是那麽真切,虛無空幻,似乎轉瞬就會消失。

利荏低語:“跟我的一模一樣……”

姜武問:“你叫利荏是吧。”

利荏觑一眼甘蘇,點點頭。

甘蘇不好意思地低下腦袋,腳尖踢着土地,她當時就随便取的,如果真知道他要用,就好好給他起一個了。

“利荏,幾千年前……不對……”姜武搖搖頭,笑得滄桑,“對你來說,應該是十五年前。”

“十五年前,這裏除了生死谷,還有另一個名字。”

利荏認真聽他講述,“什麽名字?”

“須幽嶺。”

利荏喃喃,“須幽嶺……須……幽……須幽?!”他想起什麽,怔愣道,“你方才說你叫……”

“姜武。”

利荏瞠目結舌,半晌說出話,“你,你已經死了……”

姜武點頭。

據聞,那日地動山搖,須幽嶺裂成兩半,哀嚎聲傳之有三日,此後無人敢提,無人敢言。

據聞,一道士途經此地,哀之生死天亦不忍,遂改稱生死谷。

利荏盯着眼前的人,一身盔甲半身傷。

姜武,皇帝親封忠武大将軍,殁于須幽之役,一同戰死之将士,十萬有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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