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2 戌水·寧叩（8）

時辰垂眸沖甘蘇淺淺一笑, 忍着咳嗽說：“抱歉，我來晚了。”

甘蘇一言不發, 只是盯着他氣色極差的臉看。

時辰扭頭望向後面戌水的屍體，脫下西服外套罩住了她的面龐。甘蘇觑着戌水的身下淌出的鮮血，嘴巴死死抿着。

時辰握住她的手腕，護在身前。

卯巨移回了兩人身旁，身上已經挂了彩, 他吃力道：“未太不見了。”

時辰冷眼掃蕩着四周, 太安靜, 危險就潛伏在身旁, 可你不知道他何時會奇襲刺出。

“咳咳……咳咳……”

時辰的咳嗽聲不斷回響在空氣中。

“時辰。”

是未太的話語聲，十分空靈。

“未太。”

“你要護着甘蘇嗎？那樣做的話, 就等同于背叛了日晷, 抛棄了時間, 你不要因小失大。”

時辰：“甘蘇她并沒有錯。”

未太輕笑一聲：“時辰, 你知道前兩任日晷守護者為什麽會重傷嗎？”

時辰蹙眉。

未太的腳步聲漸漸靠近，“他們抛棄了時間, 而我就像個審判者, 替時間讨伐了他們，雖然留了他們性命, 可也沒活多久不是嗎？”

時辰冷言：“他們都是你的主人。”

未太輕蔑搖頭：“從他們背叛時間的那一刻，就不是了。所以，你怎麽選？”未太視線移向靜默的甘蘇，“你要為了她, 犧牲你自己嗎？而且還是無謂的犧牲，你根本就找不出救她的辦法。”

甘蘇心一顫，低下頭。

時辰面無表情，只是說：“甘蘇有活下去的權利。”

未太舔了下嘴唇，說：“你守護着日晷，應該比誰都清楚，時間齒輪下的每個人都有活下去的權利。現在日晷已經破裂了，也不知道還能撐多久，等到時間失衡，啧……世間沒有了時間，你覺得會是什麽樣的？ ”

時辰面容嚴峻，隐忍表情下的細微情緒，都展現出他的矛盾。

其實未太說的沒錯，千萬人的性命，萬萬人的性命，和一個人的命，哪個更重要？

日晷守護者最好不沾染感情，就是為了在關鍵時候果決狠厲，不被任何事拌足。

時辰觑着身旁的人兒，可他已經破例了，一次兩次三次……

未太看着時辰的表情，再次隐去身形。

“時辰，既然你不能下決定，那就只能我來動手了。”

時辰旋即把甘蘇往一側推開，往天空伸出手，千絲萬縷的白光在空氣中四竄，尋找些什麽。

甘蘇則被時辰圈在一個透明的正方體中，她着急敲着透明的障礙物，“時辰！時辰！”

“咳咳……”時辰扭頭，手指比在嘴邊，“噓……乖。”

甘蘇禁聲，她四處看，沒有未太的身影。

卯巨閉起眼，一片片火紅的楓葉從他身上飄出，楓葉在空中漫無目的飛着。

卯巨睜眼，楓葉消失：“找不到。”

時辰收回手，白光也黯淡下來。

兩人都找不到未太的氣息，他就像把自己密閉起來一樣，靜候時機。

時辰阖眼，去除視覺，而是用其他感官感受着。

很細微，細微到分辨不出，有東西劃過了空氣，正朝甘蘇飛去。

時辰迅速睜眼伸出一指，朝甘蘇的方向輕挑兩下，劇烈地撞擊聲，還有反彈折斷地聲音。

甘蘇吓得閉緊眼睛，捂住耳朵，安靜下來後，她微微睜眼四周是密集的芒刺，全部被斷在了圈着她的正方體之外。

忽地，時辰迫切沉聲道：“閉眼！”

甘蘇照做，斷裂的聲音，紮穿物件的聲音，持續了很久很久。

再度靜下後，甘蘇偷偷睜眼，一根芒刺紮穿了透明的正方體，被卡在了上頭，離她也不過半米的距離。

如果飛進來，她就死了。

“咳咳——咳咳——”

時辰的咳嗽聲變大了，一聲接一聲，忍不住時他捂着嘴，甘蘇愣愣地看着他。

路燈下，能清晰看到，他指縫裏有了鮮血。

“時辰……”甘蘇呆住。

未太的聲音再度響起：“時辰，你現在的命可是跟日晷拴在一塊兒，日晷破裂，你也跟着受傷，破裂越久，你的傷就越重。你可悠着點，我現在還不想你死，畢竟繼任者還沒找到。”

“時辰，我承認你很強大，所以我也只能陰着來。玩陰的，你可玩不過我。”

時辰深邃的眼眸看向甘蘇，還有那唯一一根紮穿透明正方體的芒刺，那根芒刺微微松動，他瞪大眼：“甘蘇！”

時辰眨眼移形到甘蘇身前，空氣傳來未太的輕笑，“中招了啊。”

芒刺沒有向甘蘇突進，反而向後光速刺去。

“卯巨！”

速度太快，卯巨來不及完全閃避，被芒刺刺穿肩膀，慣力拖着他繼續向後飛，最終他被釘在樹上，動彈不得。

未太這時出現在了他身邊，手指蘸了些他的血，舌頭輕舔一下，“時辰，我現在的芒刺可是有毒的，你再不快點決定，卯巨可以就死了。”

卯巨痛苦抿嘴，不吭一聲，可是他肩口的血已經變成黑色在滲出，暈在紅衣上，像是枯萎紅楓葉。

甘蘇茫然上前，“卯巨……”

時辰拉住她，語氣溫柔，“待在這兒，別動。”

時辰手一拂，透明的正方體煥然一新，只是他的咳嗽便再也沒有斷過。

“咳咳……咳咳咳……”他一步步向前走。

“時辰，時辰！”甘蘇在後頭喊，時辰卻沒回頭。

未太皺眉，揚起的眉尾彰顯他的怒意，“我說過我現在不想殺你，也不能殺你，自然也不想你死。”

時辰冷笑：“我知道，你說過了，因為時間還沒有選出繼任者，所以不管我怎麽靠近，你都會留我一命。”

未太嘴角不受控扯動，隐忍着殺人的欲望。

時辰一笑：“更何況，你也殺不了我。”

時辰手向着地面張開五指，一個白色半透明的圓盤出現，甘蘇目不轉睛，跟辰縛裏看見的那個一樣，只不過圓盤又大了一輪。

時辰眼神狠辣，他擡眸觑着未太，血紅色的鎖鏈從刻着未太二字的部分飛竄向未太，未太隐約露出駭意，旋即隐了身。

血紅色鎖鏈撲了個空，時辰走到卯巨身旁，伸手蹭了些卯巨的血，彎腰擦在白色的輪.盤上。

“你剛才碰了卯巨的血，身上有他的味道。”

時辰握拳，血紅色的鎖鏈重新動了起來，快速去到甘蘇身旁，瞬間一圈一圈纏繞起空氣，鎖鏈将她旁側的人捆了起來，未太被迫現身。

甘蘇驚恐看着未太的發紅眼眶，如果沒有透明的正方體，他剛才幾乎跟她臉貼臉。

未太看向時辰，笑道：“你忘了，你抓不住我的。”

未太變成藤條，又消失了。

鎖鏈空落落墜地。

時辰再想凝神，忽地彎腰猛咳一聲，鮮血直接咳出了嗓子，落在白色半透明的輪.盤上，像是沾了梅花的白雪。

同時，“轟隆——”

巨大的雷聲。

甘蘇擡頭，被眼前的景象驚到。

電閃雷鳴，可是閃電沒有消失，閃電經過的地方，一道道劃在了夜空，像是撕裂的口子，月亮也被分割。

甘蘇看着咳血的時辰，焦急喚道：“時辰！時辰！”

“面癱！”彭越及時出現在時辰身邊，他扶起時辰。

甘蘇打量着彭越，彭越面向她的那一刻，她一怔，彭越的臉慘白，沒有半點血色，就像死人臉一樣，她喃喃：“彭越……”

日晷破裂，十二時耗盡生命。

這句話就像魔咒一樣印在她腦內，揮之不去。

甘蘇捂着額頭：“我該怎麽辦……媽媽……我該怎麽做……”

“轟隆——”

接二連三的巨響。

時辰眼眸顫動，望向天空，天空的裂痕在不斷變多，他雙手握拳，又睨向右邊被釘在樹上的卯巨和氣息虛無的彭越。

“咻——”

有什麽向時辰飛去，時辰閃避，最終刺中了彭越，彭越倒地。

“午倉！”時辰蹲下看他，又是有毒的芒刺。

彭越嬉笑：“我沒事……”

血在變黑，時辰知道，他是騙人的。

未太的聲音在空氣中繼續響起：

“是午倉陪伴你的時間久，還是甘蘇？”

“戌水已經死了，還有其餘九個時，你希望他們也跟着日晷陪葬嗎？”

“如果這些你都可以不要，那你總認為的生命和日晷同樣重要，那無數無辜的生命你也可以舍棄了嗎？”

時辰一動不動，似在思考，他在暗處，沒人能看清他的神情。

半晌，他站起偏過頭僵僵看向甘蘇，面容恢複以往的無情冷淡。

甘蘇恰巧對上他的視線，她怔愣，踉跄後退一步。

甘蘇喉嚨幹疼，說不出一句話。她讀懂了他的眼神。

倏然間，時辰單膝跪在地上，痛苦捂着心髒，剛才那一瞬的想法令他痛不欲生，比甘蘇想離開時更疼。

甘蘇搖頭，一定是她看錯了……

“甘蘇媽媽！”

“寧叩……”

甘蘇回頭，寧叩不知何時出現，正向她跑來。

“甘蘇媽媽，我總算找到你了！”她站在透明的正方體外頭。

“甘蘇媽媽，你怎麽被鎖裏面了呀，”寧叩焦急，哭哭啼啼，“日晷破裂太快了……我要怎麽救你呀……我就不該說大話的……施芸阿姨的話我還沒有研究透呢……甘蘇媽媽……”

甘蘇蹲下，淺淺笑了，眼裏含淚：“寧叩……寧叩啊……”

“嗯？”

甘蘇想說什麽，一句也說不出。

寧叩身後忽然出現一個人，甘蘇擡頭，是時辰，他陰沉着臉，提起了寧叩的衣領，讓她與自己平視。

甘蘇瞪大眼，拍着透明玻璃，“時辰！你幹什麽！時辰！”

時辰看着寧叩，“想救甘蘇嗎？”

寧叩盯着時辰的眼睛有些恐懼，可她仍舊點點頭：“嗯。”

時辰淺笑：“乖。”

甘蘇看着時辰湊在寧叩的耳邊說了些什麽，寧叩噘嘴認真聽着，最終點點頭。

時辰放寧叩下來，天空又一道閃電，襯得時辰面容可憎。

甘蘇焦急：“你跟她說了什麽！時辰！”

時辰觑着甘蘇，眼神是溫柔的，也是不舍的，但在這些之後，就是決絕。

“時辰……你說話啊……”

時辰沉默，他不再看她，徑直走過她，他凝神擡眸，觑着地面原先的輪.盤。

走了一段距離，他駐足，立在圓盤前頭，緩緩閉眼，擡手對自己做了個日規。

當指腹劃過鼻尖時，輪.盤再度變大，光亮刺得甘蘇睜不開眼。

等光弱下來些，甘蘇低頭看着腳下，她在輪.盤上頭，不止是她，她眼前所見的一切，都在輪.盤之上，而且是那麽渺小。

輪.盤現在四分五裂，流出的東西正在往她身上竄，鑽入她的體內。

甘蘇呆呆道：“日晷……”

站在甘蘇身旁的寧叩小跑向時辰站的地方，跑了幾步，她回頭看甘蘇，朝她揮揮手，在道別，“甘蘇媽媽……”

甘蘇回神，“寧叩！寧叩！你要幹什麽！”

寧叩在輪.盤上跳躍，尋找着什麽，最終站在了一個完全沒有破裂痕跡的地方。

“爸爸，就是這兒。”她看着時辰說。

時辰觑着她，有一瞬的心軟，可最終閉眼低頭，擡手做了個斬殺的動作。

眨眼睛，寧叩被輪.盤上出現的數根白色軟針貫穿身體，她張大嘴巴，沒有叫出聲。

“寧叩！”甘蘇大喊。

寧叩低頭看着那些軟針，可愛的小臉上寫滿了疼，她又擡頭看了眼流淚的甘蘇，拼命擠出笑容。一笑之後，她便化作白色晶亮的粉末，四灑在了輪.盤之上。

頃刻間，輪.盤停止流出時間，沒有白色的光繼續鑽入甘蘇體內。

“寧叩……寧叩……”甘蘇失神喊着。

未太出現在時辰身邊，他冷笑一聲，“你幹的不錯嘛，那小孩是個什麽東西，這麽管用。”

時辰靜立，一言不發。

未太向午倉和卯巨走去，伸手收回了他們身上的芒刺，随後向甘蘇走去。

他走過時辰，時辰沒有攔她。

甘蘇後退，可是她被困在這裏面，根本跑不了。她舉起鳴刀，用力砍着面前的正方體。

未太近在咫尺，因為恐懼，甘蘇只能閉眼全力砍，透明的正方體碎了，甘蘇拔腿向前跑。

未太笑了下，一眨眼便擋在了甘蘇面前，甘蘇被迫停下腳步。

甘蘇回頭，求助看時辰，時辰仍舊背對着她。

卯巨看向時辰，竭力道：“時辰……甘蘇……”

彭越也擡頭看他，可是時辰臉上只有無情冷然。

甘蘇舉着手中的鳴刀，未太咧嘴笑，一個側身擡腿便把刀踢離了她的手，鳴刀紮入地面後消失。

未太嘲笑：“你有好刀，可是不會用，那就等于沒有。”

甘蘇向後退，一步又一步，是絕望。

未太朝她伸手，手臂化成藤條的模樣，異常尖利。

未太：“別退了，後面是戌水的屍體，你不想踩着她吧。”

甘蘇停下腳步，臉上的淚眼幹了，只是木讷觑着未太。

“轟隆——”

天空雷聲，暫停流失的時間又開始流出，白光重新聚齊到甘蘇身上。

未太的右手藤條抵着她的胸口，說：“沒時間了，為了蘇知婷，我會給你個痛快的。”

未太擡手發力，卻被撞擊倒地。

未太錯愕看着回過身的時辰，時辰随意擺動着手，異常冷酷說：“我抓不住你？我是你的主人。”

“咳咳……”時辰輕咳兩聲，擡起手指，十二色的鎖鏈把未太捆在日晷上。

時辰的皮鞋聲靠近甘蘇，在未太面前停下，他垂眸不屑看着他，随意擡手，十幾道無形的力量捶擊着未太的臉與身體。

幾次下來，未太臉破了，嘴角流血，咬着牙，看得出很疼。

甘蘇被吓得忘了動。

時辰回頭瞥甘蘇一眼，随後向未太伸手，說：“我自己動手。”

未太挑眉笑：“那被你打這幾下，我也就認了。”

未太變成了藤條的模樣，妥帖鑽入了時辰的手裏，時辰握住藤柄，轉過身。

甘蘇觑着他，眼神顫動，“時辰……”

時辰擡起手，眼神冷漠，手中藤條對着她的胸口。

“甘蘇。”他開口。

甘蘇抿嘴搖頭，她想向後，可是沒有退路了。

“對不起。”他說。

“轟隆——”地面震晃。

“甘蘇！”

“面癱！”

卯巨和彭越同時大喊。

甘蘇垂眸，她能模糊看見刺入自己胸口的藤條，她緩緩擡眼，想看清面前人的神情，可是淚水迷了眼，什麽也看不清。

她能感受到，鮮血從藤條刺中的地方流出。

疼嗎？

很疼，比未太劃傷的地方更疼。

甘蘇慢慢擡手，想擦幹眼淚，再看一眼面前的人，可是她沒力氣了……

甘蘇倒地。

她眼睛一睜一阖，眼前只有那人的皮鞋，心髒被紮了個洞，她馬上就要死了。

人死之前都能看到什麽，走馬觀花地看一遍自己的人生？

她沒有，她什麽也沒看見。

她只聽見了自己放大無數倍的呼吸聲，接下來是風聲，好像還有楠楠的聲音……

之後好像有雙手摸了她的臉，很溫柔，很溫暖。

她閉起眼，一切與她無關了。

鬼門關前，她聽見有人念：

“時有十二時……辰為二十四……生生乃生生……我朝歸我朝……”

——上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