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貳拾貳

貳拾貳

“嘭、啪！”

馮少媚霍然睜開眼。

頭頂是新挂上的杏紅床幔，朝陽把屋子照得敞亮，塊塊光斑在搬空的多寶閣上縱橫交錯。習慣了昏暗逼仄的烏篷船、身下晃動不止的水面，一時竟不知今夕何夕。

瞥了眼牆角的銅壺滴漏，卯時過半。

馮少媚掀開被褥，拈起幔帳一角挂在銅鈎上，趿上木屐起身出去。

葛生已經起了，正赤着上身在院子裏劈柴。斧頭砸落，木柴一切為二，倒在假山石上：“嘭、啪！”

和他打聲招呼，馮少媚推門進了東廂房，被褥平整如初，薛阿乙還沒回來。出來時正瞧見翠翠揉着眼睛走來，面色不好，眼底泛出血絲。

馮少媚問：“沒睡好？”

翠翠“嗯”了聲：“老覺得還在船上，人上岸了，身體好像還在随水面起起伏伏。”

摁了摁脹痛的太陽穴，去廚房備膳。

五黃六月赤日炎炎，劈完柴葛生渾身冒着熱氣兒，汗珠滾如雨。脖子上挂塊汗巾子走進屋，瞧見八仙桌上擺的粥，不由愣住：“昨兒不是買了好些吃食？”

不比天涼時候，馊得快，須抓緊吃完。

翠翠布筷的手一滞，低頭看向碗裏米粒稀疏的白粥，深吸一口氣，抿了抿唇：“我再去熱。”在烏篷船上時清早皆是喝粥。

“午時再用。”馮少媚攔住翠翠，瞧出她神思恍惚，“一會兒再補個回籠覺。”

翠翠咬唇應了聲，又問：“阿哥還沒起？”

馮少媚端起粥碗：“他一早出去了。”

稀粥清湯寡水，陶碗很快見底。她起身正要離座，被翠翠叫住：“馮姐姐，阿哥可是因我心儀……心儀崔先生，才會這般忙碌？”

腳步一停，馮少媚回身看去，翠翠正垂頭拿筷箸有一下沒一下地撥弄碗中米粒。筷頭和碗邊碰撞，發出“當當”的脆響。

馮少媚道：“不盡然。”

“甭哄我，阿哥可是徹夜未歸？”翠翠擡起臉，“我瞧見了，昨兒四更天他才熄燈，爾後出門了。”

薛昆玉病危、治病花的銀子如流水之時，薛阿乙也沒有這樣搏命的。

不等馮少媚回答，翠翠話鋒一轉：“馮姐姐，我會過上快活日子的，對嗎？”

馮少媚點頭：“你會的。”

翠翠忽而盈盈一笑，眼似水波：“不是有事要出門？可別耽擱了。”

被爹娘賣給人伢子後，馮少媚和家裏斷了聯系，說不上出于怨恨還是什麽，她沒再回過家。而今憑白得來大把空閑，洛陽局勢詭谲，前路未蔔，歸正邱首、落葉歸根，牲畜大限将至時都懂得回巢穴等死。

離家十年，這座養育她的村莊并無變化。

倘若早些時候來，後山還能瞧見蓋地的野杜鵑，紅雲似的籠罩整片土壤。這會兒只見漫山蒼翠，稻苗拔到腿肚子高，蛙鳴在耳畔此起彼伏，幾個半大孩子在空曠的田埂上亂竄。

家門口擺着一方矮凳，上邊坐着位鬓角斑白的老妪，正拿根半禿的毛筆在用紙和細竹子糊成的紙鳶上畫花樣。

馮少媚在十丈開外停步。

描好花樣子，老妪朝不遠處嬉鬧的孩子招一招手，他們一溜兒聚攏過去。老妪把紙鳶遞給領頭的孩子，只聽一聲歡呼，扯着紙鳶已經在田埂上跑開了。

今兒風大，紙鳶很快升上天，馮少媚仰起頭，畫的是一只昂首展翅的燕子。

背後傳來聲音：“找馮家人？”

馮少媚回頭，是村中農婦：“途經此地，随處看看。”

對方上下打量她一眼，回到田埂旁在矮凳上坐下，從堆積的枯黃稻草裏挑揀出一束，兀自搓草繩。

家門前老妪正拿了塊繡帕繡花，馮少媚看了會兒，問那農婦：“馮家的男人呢？”

對方來了精神，直起腰如數家珍：“當家的原是個賣魚的，好好的日子不過非要去賭，把盤下的鋪面都拿去抵債不說，還賣了個丫頭。這兩年總算好了，在酒樓做廚子，這會兒還忙活着呢。”

馮少媚在田埂邊坐下：“他家小子呢？”

“死啦。”

馮少媚一愣：“死了？”

“是個命苦的。”農婦豎起手掌比了個數，“也就七八歲，掉河裏，撈上來已經沒了。”

細碎的笑聲隐約傳來，跟着紙鳶跑的孩子越來越多，連成一長串兒，像地裏一溜一溜亂竄的螞蟻。

馮少媚抿了抿唇：“沒再生一個？”

“生不了，老馮家的身子骨太弱。”農婦朝門前做女紅的老妪努了努嘴，埋頭接着搓草繩，“去找過賣掉的那個閨女，都好些年了，哪兒打聽得到。”

馮少媚看着被風掀起一個接一個浪的稻田：“當家的在哪兒做活？”

“張記酒樓，喏，朝那兒走。”農婦向東指了個方向，“姑娘外邊來的吧？張記價錢公道，姑娘去了可要給老馮捧個場。”

馮少媚把手往田埂上一撐，站起身：“我是洛陽人。”

農婦一怔：“姑娘的口音像是南邊兒的，真沒聽出來。多久沒回洛陽了？”

馮少媚道：“在江都待了三年。”

農婦道了聲“難怪”：“這回可要好生住一陣，別回頭連鄉音都忘了。”

臨近午時，馮少媚到了張記酒樓門前，不大不小倒也五髒俱全。這會兒正是進午膳的時候，裏頭十分熱鬧，往來食客紛至沓來。

馮少媚挑了個空座，招來堂倌兒：“這兒可有個叫馮寶榮的廚子？”

堂倌甩一甩汗巾子：“客官找馮師傅？”

“慕名而來。”馮少媚道，“聽聞馮師傅有道拿手好菜，叫——”

“‘魚躍龍門’是吧？”堂倌兒接上話，見馮少媚點頭，“好您內！”

周遭人聲鼎沸，耳畔盡是食客推杯換盞和高談闊論之聲。

左手邊一位儒生打扮的青年扯着嗓子道：“可聽說了？謝相府上出大事兒了，謝五郎謝鴻昨兒半夜被人刺死在床榻上，邊兒上擺着謝相心腹随身戴的羊脂玉佩。”

同伴吃了一驚：“真是謝相殺的？”

“天曉得，那羊脂玉佩是真，可謝相拒不承認。”那儒生撇了撇嘴，“謝二爺的正妻無所出，幾個庶子裏頭就數謝鴻最有出息，這會兒正哭天搶地鬧呢。”

馮少媚正聽到興頭上，忽聞堂倌兒拔高了音兒喊：“‘魚躍龍門’來喽——”

菜端上桌，四指寬黃燦燦的鯉魚，魚頭昂首，魚尾高翹，如躍龍門之姿。

馮少媚拿筷箸撥開肥厚的魚肚，夾出一塊魚肉送進嘴裏。魚肉嫩滑，一嚼滿口鮮甜的湯汁兒，囫囵咽下肚。

回到江都王賜下的宅子已過午時，翠翠睡回籠覺去了，給馮少媚留了飯。剛吃下一整條魚，這會兒沒有胃口，馮少媚把飯菜扣回鍋裏溫着。

院子裏劈好的木柴整整齊齊碼在地上，葛生氣喘如牛，一身的汗，少年不算結實的後背被豔陽曬得發紅。他雙手握斧，揚起斧頭時小臂上的青筋綻出：

“嘭、啪！”

弟弟要是能長成，也有葛生這麽大了。

葛生舉臂擦拭快流進眼裏的汗水，擡頭見馮少媚正盯着自己看，愣了下：“有事？”

馮少媚問：“劈這麽多？”

“我要跟翠翠到薛家去了。”黝黑的臉透出腼腆，葛生笑了下，“薛大哥忙，老忘記劈柴，多備點兒。”

馮少媚去東廂房瞧了眼，榻上蜷縮着一個人影，薛阿乙已經回來了。豔陽鋪灑一室，他仰天躺在床榻上，拿胳膊擋在臉上小憩，胸膛平緩地起伏。

正要合上門退出去，薛阿乙忽然出聲：“殺人之術有什麽講究？”

聲音嘶啞，一把嗓子像生了鏽。

馮少媚頓住腳步，回身走到床榻邊坐下，被褥凹陷下去：“不外乎兩樣，一則快、準、狠，二則莫要看那些人的眼睛。”

“我幼時被爹教着殺豬，弟弟好奇跟來看。”兩條手臂筆直撐在床鋪上，馮少媚仰頭看着輕晃的杏紅床幔，“瞧那豬崽子的眼神，和旁邊兒弟弟的眼神，老覺得并沒有什麽分別。”

薛阿乙阖着眼，齒縫裏漏出聲笑：“是沒什麽分別。”

想起什麽，擡臂指了指堆在榻邊的木匣：“王爺賞的，叫葛生添進翠翠的嫁妝。”

馮少媚應了聲，想起崔宅傳來的話：“崔家嫌嫁妝單子上的少，我去添點兒。”

“收着，那是你的賣命錢，我再幫王爺宰幾個人就有了。”沒放床幔，蚊蠅在耳邊嗡嗡作響，薛阿乙拿手背趕了趕，“等風頭過了，拿那些銀子找個好男人嫁了吧。”

馮少媚一愣。

半晌沒動靜，她扭頭看去，薛阿乙已經睡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