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貳拾叁

貳拾叁

翠翠和崔青河的婚期定在六月十一,大暑初候、土潤溽暑。

成親前一晚落了場雨,不算大,子時三刻開始下,寅時就停了。剛過卯時翠翠被馮少媚叫醒,充作喜娘給她開面,粗糙的五彩棉紗線在面上絞,像刀子刮過,睡意猝然褪下。

換上嫁衣,馮少媚給翠翠梳頭弄妝。

足金打的項圈挂上脖頸,沉甸甸的。翠翠摁了摁酸痛的肩頸,忽然道:“我想吃魚。”

家裏頭沒魚,葛生去集市上買,馮少媚忘了叮囑他怎麽走,迷了方向一個多時辰才買回兩條巴掌大的黃花魚。馮少媚拿刀背把魚拍暈,正要剖開魚肚兒,崔家來迎親的人到了。

翠翠提起裙擺,舀水澆滅剛生起來的火。

馮少媚給她罩上紅蓋頭。

“其實我最讨厭吃魚。”翠翠道,“小時爹賺得少,不夠飽腹,阿哥只好帶我去河裏撈魚吃,有陣子我聞到魚腥味就犯惡心。”

馮少媚擡手幫她整了整嫁衣:“這魚給你留着,回門了再吃,一樣的。”

忽而記起一事,翠翠從妝奁裏翻出根木簽:“當初在江都上金山寺求的簽,問的是阿哥的姻緣。”

馮少媚接來,上刻兩行簽文:以沫相濡,三口支撐當是品;齊眉舉案,二人互助可為天。

剛下過雨,天還陰着,翠翠踏出閨房,潮濕松軟的泥土沾上大紅繡鞋。薛阿乙彎腰把翠翠背到花轎前,穿着朱紅對襟大袖衫的崔青河扶她上去。

轎夫拖長了調兒喊:“起轎喽——”

“锵”的一聲銅鑼響,唢吶聲嗚嗚咽咽,吹的是一曲兒《百鳥朝鳳》。嫁妝湊足了二十擔,快趕上鄉紳嫁女兒的排場,跟在擡新娘子的花橋後頭一塊兒往崔家去。

崔青河是潮州人,潮汕習俗,新娘子進門要先跨火盆,去穢趨吉。

銅盆底下畫的副鴛鴦戲水圖,用幹草點起一小堆火,喜婆攙着翠翠跨過去,嘴裏唱着:“新娘過門跨火煙,明年添財又添丁,夫唱婦随同心腹,家庭和睦萬事興。”

筵席擺得不小,崔青河是江都王的左膀右臂,帳下同僚到了大半,連無涯宗都遣了人來道賀。

拜過堂,翠翠被喜婆扶去新房,挑了蓋頭崔青河就出來待客。

他朝薛阿乙作揖:“舅哥。”

薛阿乙初來乍到,人生地不熟,借會客的功夫崔青河領他認一認人。到第三桌,有人“欸”了聲:“聽說王爺把馮少媚賞給個新來的,就是你?”

“當心喽,不是什麽好女人。別看她不聲不響,瞧上去是個安分的,”對方吃醉了酒,臉漲紅大着舌頭,“從前可是跟人私奔過的。”

同桌的插嘴:“真要私奔,男的後悔了,馮少媚是個手辣的,把那男人這兒——”

他拿手比了比腹下三寸:

“一刀給割了。早先不過是個燒火丫頭,出了這事兒才入了王爺的眼。”

敬上一圈兒酒,到了無涯宗來客跟前,統共來了五人,兩個熟面孔,蘇傲急于獻媚,把關門弟子和嫡親師弟都派來了。

石浪照舊嬉笑着臉,張口正要招呼,被人搶了先:“你就是薛大郎?王爺說你武功不俗、立下奇功,瞧着倒也不過爾爾。”

講話的是生面孔,五十上下的中年武者,細眼寬鼻,須眉黑臉,面前擺一雙梅花鈎。

崔青河介紹:“孫正鶴孫大俠,懷老爺子親傳弟子,行四。”

懷無涯名下弟子半百,多數是記名弟子和再傳弟子,真正的親傳弟子只有四位:大弟子蘇傲,二弟子石浪,三弟子早年死于江湖紛争,行四的便是面前這位。

被當衆搶白,薛阿乙笑了下:“晚輩不才,王爺謬贊了。”

無涯宗攀上江都王,看準的是他此刻無可用之人,過了時機他們江湖人分文不值。統共丁點兒大的利益,叫一無名小卒瓜分走,怎能甘心。

“能得王爺青睐,想必定過人之處。”孫正鶴回敬崔青河一杯酒,仰頭飲盡,“正巧席間閑來無事,不如你我過過手,也好叫大夥兒長長見識。”

師兄弟裏他輩分最小,年紀卻大,比石浪虛長二十歲,不受懷無涯重視,師父身亡後擁立蘇傲繼任掌門,才開始在江湖上走動。大器晚成,唯有一鳴驚人才能後發居上,而挫人鋒芒是捷徑。

不等薛阿乙回話,徑自笑問:“新郎官,你看如何?”

嗓門兒不小,筵席裏外都聽得真切。

男人天性好鬥,喝了酒,敵意變得不加掩飾。有江都王帳下武将起哄:“孫大俠,大喜之日切莫見血,當心把吉日過成忌日!”

“薛大郎寬心,”孫正鶴沖薛阿乙抱拳,“你我點到即止。”

懷無涯收徒講究的是求精,孫正鶴在師兄弟裏排不上號,武林上卻也是響當當一員好手。薛阿乙野路子出身,又差了歲數,恐怕力有不逮。

“何須師弟出手?”石浪拍拍謝添肩膀,“讓謝師侄來就是。”

“欸——”孫正鶴擺手,“王爺跟前的紅人兒,不可怠慢。”

崔青河出身寒門,受黨争牽連未能入仕,靠江都王的賞賜過活,宅子不大,後院聚滿看熱鬧的賓客,只餘十步寬的空地。

地方小有地方小的比法,孫正鶴命弟子搬來兩條長凳,隔開半步寬。

薛阿乙帶的是長刀,不好使,問石浪借了柄巴掌寬的短刀,和孫正鶴相對而坐。

老話講:未曾學藝先學禮,未曾習武先習德。比武前先行抱拳禮,左掌右拳,意為勇不滋亂,左拳右掌,即生死不論。

左掌掩右拳相抱,“啪”一聲脆響——

禮成。

無須往下看,不過是恃強淩弱的把戲,謝添轉身逆着人群往外走。

石浪攔住人:“怎麽?”

謝添答:“沒意思。”

清早下過雨,薛阿乙瞎了的左眼還在痛,他摁了摁壞死的眼珠,橫過刀。

孫正鶴這名兒取得雅正,身量卻肥大魁偉,手上有奇力,一雙梅花鈎使得如同掄錘。這比法快,七八回合就見分曉,到底還是見了血,薛阿乙小臂豁開二指長的口子,半個指節深,沒一會兒積出小灘血。

切磋過,婚宴還在繼續,梁上挂的紙燈籠跟血珠兒一樣紅,豔豔欲滴。

謝添剛出崔家門,胸膛撞上個疾奔的人。

是個姑娘,眉間一粒殷紅朱砂痣,胸脯急促起伏,打濕的碎發貼在鬓角,臉紅撲撲的。看清謝添的臉,一雙眼像浸過水的玻璃珠兒,烏黑清亮,“欸”了聲:“是你!”

扯一扯他的袖子:“幫幫我。”

不等謝添回話,竄出去藏身崔宅門前二人合抱粗的老柏樹後。前後腳的功夫,一隊五六人的家仆疾奔過來,為首的問謝添:“少俠可見過這般高的姑娘?”

拿手比一比,正到謝添胸口。

他撫平袖子上被捏出的皺褶:“并無。”

等人走了,那姑娘走出來,揚起臉笑:“謝七郎,多謝。”

喊的不是謝添在無涯宗的排行,而是在謝家的排行。謝添細看她,才覺出面熟,是在開封見過的江都王嫡長女曹玉盈。

“上回是逃婚,”謝添笑,“這回又是什麽?”

曹玉盈拿手指梳了梳鬓發:“父親把我禁足,哪兒都不許去,婚期一到嫁人,我就逃了。”

她擡眼看謝添:“謝七郎,離家闖江湖,你後悔過嗎?”

離家四年,謝添頭一趟回京。曹玉盈聽說謝丞相夫妻三邀四請,親自上門都沒能讓幺兒回家,不知是出于倔強,還是近鄉情怯。

謝添看了她一會兒:“跟我來。”

這張臉露在外面太招搖,就近找了個攤子,地上鋪着塊洗得泛白的藍布,上頭擱着數只竹編的蓑衣、鬥笠。穿着粗布葛衣的老妪坐在藤椅上,手裏捏着十幾根竹條,粗短的手指如游魚,一只竹籠逐漸成型。

謝添蹲下身,颠了颠幾枚竹鬥笠,挑了枚結實的,撈起來一把扣在曹玉盈頭上。

鬥笠大,遮住半張臉,曹玉盈擡手扶了扶。系好系帶,布條有些長,末梢垂在喉前,晃晃悠悠,有些癢。

老妪擡頭瞥他們一眼:“五文錢。”

摸出銅板,謝添彎腰放在藍布上,銅板疊成一疊,穩穩當當,像蒸小籠包的蒸籠。

謝添背對曹玉盈,蹲下身,手向後做出托舉的姿勢。

曹玉盈一怔。

“上來。”

猶豫了下,曹玉盈走上前,擡腿跨進少年郎的臂彎。剛剛坐穩,兩條腿就被牢牢扣緊,他的手臂硬實得像磐石。

曹玉盈扶在他的肩上,謝添站了起來。

他道:“抱緊了。”

渾身的骨頭因聲音太近而顫動,曹玉盈環住少年郎的脖頸,慢慢摟住。

她應了聲。

謝添背起曹玉盈,足下發力躍上屋頂,在屋脊上飛奔。已到掌燈時分,腳下隐約傳來歡笑,燈火和人的面孔在眼前一晃而過。木屐踩在瓦礫上,發出急促的脆響。

少年郎粗重的喘息聲在耳畔轟鳴。

謝添在洛陽最高的齊雲塔前停住,手臂緊了緊:“別松手。”

塔高齊雲,像把劍,直指向天。

曹玉盈只覺身子忽然豎起,謝添背着她踩上檐角,一層層往上翻。身子騰空,心也忽然沒了底,手臂緊緊抱住少年郎的脖頸,曹玉盈不敢回頭看,手掌心冷汗淋漓。

到了塔頂,謝添松手放她下來。風很大,被吹起的發梢拍打着面龐,曹玉盈仰起臉。

頭頂是高遠天空。

腳下是滿城燈火。

天上倏地飛過一頭鷹,翅膀如刀刃,嘶鳴着穿過雲層。

一股子涼氣從腳底竄上頭頂,曹玉盈渾身的雞皮疙瘩都起來了。

“決心離家前我碰到一位江湖人,他把我帶到這裏,對我說了一句話。”謝添站直身子,腳踩在屋脊上,風吹得衣袂獵獵作響。他對着一城熙攘張開雙臂:

“他說,這才是你的立足之地。”

曹玉盈想尖叫、吶喊,張開嘴卻發不出半點聲音。

她在發抖,不知是恐懼還是快活得發抖。曹玉盈從未這般自在過,她覺得自己正像鳥兒一樣張開翅膀,恨不能溺死在呼嘯而過的風裏。

翠翠端端正正坐在黑漆描金的拔步床上。

過了亥時,崔青河才回到新房,身上酒氣很重,疲倦爬滿清俊的臉。喝過合卺酒,新婚夫妻各自去淨房梳洗,吹了燈歇下。

翠翠睜大眼睛盯着頂上大紅的床幔。

陪嫁的龍鳳喜燭在燃燒,“噼啪”作響。

她喚了聲:“夫君?”

婚床很大,崔青河躺在半臂遠的地方,已經睡熟了。

次日清早起來給公爹婆母奉茶見禮,早膳是八寶飯、一碟子春餅和大碗糯米豬腸,潮汕菜偏鹹,翠翠沒吃兩口就撂了筷子。

用過飯,崔青河去往江都王府,半道又回來:“薛氏,你從娘家帶來的那人,叫……”

翠翠道:“葛生。”

“讓他別劈柴了,自有下人采買,光着膀子像什麽樣子。”崔青河蹙起眉,“實在別無所長,就去當護院,使使渾身勁道。”

翠翠張了張口,崔青河已經起身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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