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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7 章

然而，

隔天仿佛劇情重放，池爸又一次領着池小滿出現在聞溪晨光熹微的門外，只是這次提的不是家禽肉蛋，是池小滿的書包和換洗衣裳。

聞溪疑惑地揉了揉眼睛，以為是夢，他明明記得自己昨天是婉拒了的，可門外寒氣逼人，池小滿挂在脖子上的運動鞋可能洗過還未幹，鞋面甚至結了一層薄薄的細霜。

聞溪心底似乎被人撥了下弦，發麻地酸，随即側身引父女二人進了屋，熱烘烘的電爐子上，池爸一邊羞澀自己的腳臭味不敢将腳伸過去一邊左右開弓阻止池小滿想要掏茶幾上黃橙橙的大橘子的爪子。彼時聞溪正從廚房泡好茶回來，見狀将茶杯遞到池爸手中，又挑揀了個賣相不錯的橘子順手在橘皮上剝開了一道小口，遞給了池小滿，結果這小王八犢子一點禮數沒有，接過三兩下剝了就往嘴裏塞，謝謝都不帶說一句，看着丢人現眼的池小滿，池爸藏起來的拳頭咔咔作響。

“聞老師啊......”

在池小滿吃完第二個橘子後，池爸躊躇再三終于開口，嗓音醇厚是莊稼漢慣有的高亢調子，恍惚有股豪邁氣，“我知道您在忌諱些啥，這些我也是想過的，但我這崽子從上了高中後就一直說您是天底下大大好的人，我雖然是個沒念過書的粗人，但我知道好人是啥樣兒，好人慈悲，好人為善，我只怕給聞老師添麻煩，其餘的，我和她娘她奶奶，我們全家是都不怕的。”

池爸有個每天從五點鐘雞還沒叫就開始念叨的娘，也就是池小滿的奶奶。

池小滿跟奶奶親，啥事兒都愛給奶奶說，偏偏她奶奶又是個上了年級的大喇叭，有些事小老太太還沒捋清楚她爹倒是聽明白了的。

從前池小滿在學校被欺壓排擠，是聞老師幫她擺平了，田徑訓練需要統一的球鞋，二百來塊可不便宜了，是聞老師買了給她的，而且一買就是兩雙呢。池小滿從28分到88分是聞老師把吃飯的時間都省出來給她開小竈開出來的，還有啊還有，聞老師和聞老師他爸居然都是自己親爹的學生。老天爺啊！就憑這些聞老師可不就是天底下大大好的人麽？只有好人才會長長久久記人恩，只有好人才會不聲不響予人恩。

池爸決定今年上墳磕頭要給他爹獻十倍二十倍的年禮，燒他幾十億個億的紙錢。

“這個孩子也不曉得怎麽回事，從小不怎麽會讨人喜歡也不懂善待別人，除了她奶奶就從沒愛重過誰，但我是她爹我知道的，聞老師您是第二個，我要感謝聞老師，這份愛重終于可以讓我閨女像個人樣兒長大了，說出來讓人笑話，我和她娘就一直睡不着覺擔心這王八犢子長歪了以後偷搶拐騙的，完了怕是要跟我們村村長一樣月月上勞改所送東送西四處打點，她娘還老早就勸我買輛電三輪，到時候上城裏也方便些哈哈哈哈哈......”

聞溪在與池爸的頭次見面是在急診病房，身為父親在看見女兒頭裹紗布滿身血污的時候，無一句問詢揚手就要打，若不是聞溪攔了又攔，當初抽的就不是池小滿的手心而是腦袋了。後來聞溪也兀自嘀咕過，像他記憶中池老先生那樣“亦狂亦俠亦溫文”的聖賢人怎麽留下池爸和池小滿這樣的後代？

今天的聞溪在面對這位父親時終于恍然大悟，哪有什麽背道而馳，不過是做過選擇後的表象罷了，這個中年男人口口聲聲說自己文盲粗人，一笑一說道卻都帶着池老先生遺留的風骨，都是頂頂質樸而真摯的人呀。

“再說句僭越的話，聞老師您和您父親，一定都是我爹他老人家的驕傲，我爹一輩子沒過過啥好日子，每天最樂呵的事兒就是念叨學生的好，他活着的時候我們哥幾個都不愛聽，如今也是讓我見着你了我才知道，我爹沒吹牛，聞老師是真好，好得不得了。”

聞溪從上一秒還如鲠在喉，現下卻是恍若吹了一瓶高度數白酒一樣，整個心肝脾肺腎一片熱燙。

他苦笑，看向池小滿，鏡片下眼睛有些發澀，“那今天下午就開始學習吧，從小年休息到初五或者初六怎麽樣？”

“初五！”

池小滿脆生生答道，窗外，天終于大亮了。

池爸順利扔下拖油瓶，還沒走出樓洞就急不可耐地拿出小靈通往家裏報喜。

“媳婦兒我跟你講，這個聞老師還是太年輕了呀，昨晚咱倆合計的那些軟磨硬泡的我才說了兩句就拍定了，太年輕了還是太年輕了，小犢子這個寒假有得忙活哩，咱家今年終于可以消停消停好好過個冬了......”

那是零八年的冬，格外的冷，事先說好從小年到初五的假期也被雪虐風饕凍住了。

從小區到馬路不到五分鐘的路程，池小滿一路滾了好幾個跟頭才走到馬路邊，偌大的世界死寂一片，除了白得晃眼的冰雪沒有一個人，一輛車。池小滿擡起腳剝開咯吱咯吱的雪，用踮着腳敲了敲底下厚厚的冰層，呼出一口白氣轉身，又是兩個跟頭才吭哧吭哧滾回去。

“怎麽辦？”聞溪問。

池小滿搖頭摘下帽子拍雪，聞溪翹着腿坐在沙發上烤火，嘴裏還嘎嘣嘎嘣嚼着堅果，“我倒是有輛車，不過這種天估計很危險。很有可能沒給你人送回去，咱倆都翻在車裏。”

電視裏漂亮新聞主播一遍一遍強調近期冰災嚴重，希望市民盡量減少出行。池小滿腦子突然萌生了一個大膽的想法，于是她膽大包天地拿起茶幾上聞溪的手機。

“爹，城裏封路了，我回不去，我就在這兒跟聞老師一起過年算了，麻煩啥添亂啥？他青菜都不會炒一個，平常都我做飯的好不好？嗯，過完年要有車了我就回......對了，咱家肉菜多嗎？哦，那就好，現在買不着菜了都，到時候我得帶些送過來，不然回頭聞老師只能吃shi了，啊啊啊行行行他不吃shi我吃shi行吧......”

她迅速而又果斷地結束了電話，手機很快又原模原樣回到聞溪眼前的茶幾，聞溪含着一嘴堅果忘了嚼，含含糊糊，“池小滿你能不能對我尊重點？”

池小滿覺得自己如他爹說的一樣，是很愛重聞老師的，她會聽他的話，會願意給他做飯，會想成為他那樣溫柔的一個人，這份愛重甚至讓池小滿很喜歡和聞溪待在一起，也許是因為聞溪從不拿尺子打她手心，也許是因為聞溪長得年輕好看，像和她一起長大的香樟樹，也許又是因為，池小滿覺得跟聞溪一起走過的路，都是鋪滿社會主義富強的康莊大道。

于是，池小滿的功課這兒加點兒油鹽，那邊添點兒醬醋，囫囵吞棗地緩慢進行着。

池小滿算是會做飯的，但僅限飽肚的程度，大年三十夜，春晚端莊的主持人大聲說着吉祥話，唱歌跳舞的一個個喜上眉梢，桌上一盤紅油豬耳，一碟青菜，還都是那會兒池爸送來的。池小滿不知道為什麽有些自責，自責到忘了自己最開始只是來補課并不是來做飯的，“你不愛吃雞蛋我就懶得做了，不然可以多擺幾個盤。”

“煎雞蛋炒雞蛋蒸雞蛋？”聞溪笑着給她遞筷子，“再說擺那麽多盤幹嘛，我多難洗啊。”

“池小滿，你喜歡過年嗎？小孩子都喜歡過年的吧。”

“嗯，喜歡。”

白河村過年很熱鬧的，孩子們從小年到正月十五年滿再怎麽淘都不會挨揍，平日裏動辄就抄棍子的父母們在那個時候教導孩子都是柔聲細語的，生怕哭聲沖了除夕的喜，那真是每年最快樂的日子了，過年放炮，池小滿能把鄰居邱大叔家糞池炸穿，大多數時候她喜歡往人家麻将桌底下扔春雷，炸出一堆哎喲哎喲卻不敢罵她的大媽大嬸們。

然後從初一一早就開始背着布袋子挨家挨戶送恭喜，一聲“恭喜喲！”大人們就得掏糖掏餅幹掏各種零嘴塞她的布袋子，袋子滿了她就回家倒一次，騰出地方就又來，盆滿缽滿狗都能吃胖一圈，而且最棒的是過年再窮人家的孩子也可以小賣部買各種吃食和爆竹，炫耀起壓歲錢好像人人富可敵國。

元宵也很好，池小滿從小愛吃甜，元宵最甜最好吃了，每次不吃到燒心是絕對不會停的......

“這麽好呀，你這麽說得我都想去農村了。”

“別去，也就過年熱鬧點兒，平常不行的，你肯定住不慣。”池小滿夾了一筷子豬耳朵，咂了咂嘴望向聞溪，“有點鹹怎麽辦？”

聞溪笑，放下筷子進屋翻了一瓶酒出來，又從電視櫃下拿出可樂遞給池小滿，陶瓷杯子碰在一起的時候，窗外爆竹聲聲，焰火絢爛，聞溪整個人都溫柔得不像話。

“新年快樂池小滿。祝你茁壯成長，祝你快樂美滿。”

“聞老師你喜歡過年嗎？”池小滿喝了一大口可樂，小氣泡在嘴裏炸開。

聞溪不喜歡過年的，倒也不是什麽每逢佳節倍思親類的，他早就習慣一個人了，只是不喜歡大街小巷家家閉戶，沒有餐館吃飯很麻煩的，別人山珍海味年夜飯，他吸拉着泡面，電視還只能看春節晚會，真的是很不喜歡啊。

“嗯，我也喜歡。”

期間聞溪起身接了個電話，池小滿借機偷偷嘗了一口他的酒，哇，可真辣啊。

“聞老師。”

“嗯？”

“也祝你快樂美滿，年年歲歲快樂美滿。”

時光寸金流逝，冰雪融化，池小滿的補習很快就結束了，聞溪兀自感慨又要開學養豬了，陽臺上，池小滿正收拾衣服，遠遠望去突然發現她的頭發長了不少，整齊了許多，個子好像也拔高了些。

“池小滿你不要駝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