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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8 章

時間走到高一的下學期,池小滿終于不再是拖油瓶,各科都能穩穩踩上平均分,偶爾超常發揮還能擠個前十,但非讀書的好料子确實是真的,泥鳅一樣稍不留神就滑了,聞溪萬分不敢松懈的同時還是解除了池小滿每天兩個鐘頭的小竈時間,一怕課業與訓練漸重她身體吃力,二怕學校流言蜚語持續惡化。

池小滿分不清楚是得到了那兩個鐘頭還是失去了那兩個鐘頭,多出來的時間讓她有些無所事事,雖然聞溪一再交代有沒聽懂的不會做的随時去找他,可池小滿卻是不太想了,課間飯後聞溪的辦公室總是擠滿了花花綠綠的人,太熱鬧了,熱鬧得把她的獨一份兒擠沒了。哦,看來是失去了呢。

有過一次,不忿的池小滿特意挑了以前開小竈時的午休推開辦公室的門,卻看見聞溪趴在書桌上睡着了,初春乍寒,他披着棉衣,眼鏡握在手裏,睡着時是那樣冷清的模樣。池小滿徹底放棄了,放棄得心甘情願。

這一學期幾乎沒發生什麽不良性質的事情,聞溪武裝着戒備着觀察着等待着,于是夏天又來了,池小滿的高一結束了。

池小滿花了一個學期的夜晚祈禱,祈禱高二還能分到聞溪的班,哪怕不是班主任也可以接受,畢竟數學課每天都有的,為此她甚至無數次計算過幾率。于是當聽見隔壁班女生在水房惋惜不能再讀一年高一的時候,池小滿的水瓶砸了個稀巴爛。

“啊?”

聞溪剛鎖好門正要下班回家就撞見池小滿大步飛跑過來,氣都沒順勻就大聲問他為什麽不可以教高二呢。他被池小滿的大聲唬了一大跳,短時間自己也想不明白為什麽不能教高二,或者為什麽要去教高二。

“學校就是這樣安排的啊。”

那天晚上池小滿躲在被窩裏偷偷的流了幾滴眼淚,萬幸女生宿舍全員情緒不佳,沒人有興趣知道池小滿大熱天拱着棉被是在搞什麽。

高二新班主任姓楊,也是教數學的,也戴着細邊的眼鏡,就是不好看不年輕也不溫柔,一天到晚啞着鴨公嗓罵人,上課時保溫杯不離手,不上課時也喜歡端着杯子在窗外偷摸瞧誰講話誰小動作,一到班會就是同窗互相檢舉大會,看十六七歲的孩子自相殘殺好像是這個四十多歲男人的獨特愛好,池小滿最愛學習的時間算是徹底過去了,她開始無休止地發呆走神,每天都過得百無聊賴,只有在田徑場飛奔的時候能讓她快樂,像是回到童年時的黃土地,天是靜谧的,風是熱鬧的。

聞溪每天都會從田徑場路過去食堂吃飯,總是那樣的黃昏,跑道中那個一天一天變化的女孩,夏天是明黃色的,冬天是深藍色的,時而裹着夕陽時而頂着細雨,刷的過去刷的過來,夏去冬又來,頭發長了又短期間裏還紮過一兩個月小辮,偶爾也能恰巧碰見訓練老師攆着她說什麽,她總是那副愛理不理的模樣,正如聞溪第一次在學校門口接她那般,倨傲的,不講禮貌的。

這個時候的聞溪都會摸摸鼻子暗自覺得自己像喂大了豬,賣掉了豬,然後有些懷念豬的老父親。

高三被學校統一分進了專業班,班主任姓王,是個五十多歲的女老師,喜歡哭班級成績不好,希望學生們能憐憫她一大把年紀養家糊口,好好考出成績讓她分點獎金給家裏正在上大學的兩個兒子交學費。

池小滿在體育聯考前夕去綜合大樓開假條正好遇見聞溪在政教處辦公室喝茶,讨論的是班級裏有女同學瘋狂給聞溪寫情書的不體面事件,更不體面的是這樣的女同學還不止一個。

那個時候聞溪臉上是無奈的甚至有些厭煩的,他回頭看見進來的池小滿,招手叫她過去,池小滿記得當時聞溪的臉像突然遇見了明媚的事情,是笑了的。

“池小滿,過幾天要考試了是吧?”

“嗯,明天就去市裏熟悉跑道。”

“加油啊,池小滿。”

就是這樣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兩句話,卻讓池小滿的心像是活過來了一樣。

池小滿數不清有多久沒有再聽到過聞溪的聲音,低緩的清濯的,她耳朵裏都是王老師硬生生擠出來的啜泣和跑道上呼嘯的風,她站得離他那樣近,他朝她笑,眉目熟悉,如松下風,如春日柳。

她想她一定是太寂寞了,直到聯考過後,池小滿徹底閑下來發現身邊情窦初開的女孩子早已張口閉口不離“愛情”。

這個時候的池小滿已經相當不醜了。常年跑步讓她的身體四肢長得十分勻稱,包括她的大頭也終于不那麽大了,她終于與這個學校其他女孩沒什麽兩樣了,內心自然也不再是白河村那匹脫缰的野馬,如果說當年與自己有過數次糾葛的付茜茜是一朵嬌妍妍的牡丹花的話,那麽快要十八歲的池小滿好歹也能算得上雞冠花吧,總之是花了。于是池小滿覺得她也應該要有“愛情”這種東西。她将聞溪與幼年時期最喜歡的《機靈小不懂》中的張衛健偷偷比較了一下,最後果斷選擇了聞溪,聞溪好,聞溪好到不行。

于是後來的聞溪總在離高考沒多少天的時候,看見這個時期即便熬夜蹲在廁所借燈溫書也不誇張的高三生池小滿,頻頻路過,時時來訪,閑得長毛。

最氣的是,她連老師都不喊了,總是連名帶姓叫他,聞溪摸着鼻子努力回想是不是什麽時候得罪她了,越想越氣,往後池小滿再來串門他都直接轟。

“回班裏複習。”

“用不着複了。”池小滿手肘撐在聞溪的桌子上,嘴巴嘎嘣嘎嘣嚼着蘋果,說出的話都是蘋果清香的,“我體育考得很好,文化分數劃線很低的。”

“可你這次模考成績簡直爛透了。”

“你怎麽知道的?”

聞溪被噎了一下,上一秒的痛心疾首下一秒就只剩呆頭呆腦的老實了,“你們王老師住我樓下,昨天碰見問了一下。”

“為什麽要問我?”池小滿很滿意聞溪眼裏剎那慌亂的光,這讓她鬥志昂揚。

“是不是因為賊喜歡我?”

池小滿的“愛情”是單刀直入是快刀斬亂麻的,她不知道這是不恰當的。

聞溪聽到這裏已經收回了目光,抽出池小滿手肘下壓着的備課本上繼續寫字,“我還問了付茜茜,我賊喜歡付茜茜。”

付茜茜是學鋼琴的,整個學校就兩個專業班,池小滿和付茜茜分到一個班一點都不讓人意外。

池小滿是覺得有點受傷的,話到喉嚨卻怎麽也說不出口,她想要不再等等吧。池小滿走後聞溪從抽屜拿出一顆蘋果,圓滾滾的紅彤彤的,和剛剛池小滿啃的極為相似,正是白河村這年夏長勢最好的果園裏結的最甜的蘋果。兩天前池爸進了城,拖着好幾箱蘋果,聞溪家送了兩箱,池小滿的宿舍送了兩箱。聞溪咬了一口,嗯,就是池小滿那個味道。

高考前最後一上午課程結束後,整個學校都成了廢紙的海洋,學生們站在最高的樓頂放肆着揮灑快活,自以為是解放地嘶吼,池小滿挑在了一個火球爆炸的午後,聞溪穿着白短袖藍長褲,明麗清澈得耳邊全是溪水潺潺。

池小滿心髒噗通噗通撞,她還看見一個說不上熟悉但是如果說聞溪是學校最俊美的那棵松樹,那個人就是最紅豔最飽滿的那顆果實的一個人。

是傳說中整年衣服不帶重樣,發型千變萬化,面貌千嬌百媚,追求者成千上萬的英語老師。她坐在聞溪的椅子上,而聞溪半坐在書桌,翹着腿,他們說着話,很開心的樣子。

彼時池小滿鬼鬼祟祟蹲在窗子底,第一眼看見裹得腿又長又細的黑色絲襪,第二眼看見纏着層層蕾絲的領口,第三眼看見她紅着臉似嬌嗔似怨怪,而聞溪在笑。池小滿皺了皺眉,另選了個地方蹲着,她等了好久,等到感覺快要曬枯了,聞溪才走出來。

高三已經結課,因學校被設置為高考考場,所以下午全校學生都會放假離校,下一次再來就是高考結束了,聞溪整理完,準備回家在空調下不吹出個冰天雪地決不罷休,剛走出門就看見池小滿蹲在前面的花壇裏,樹影外,太陽底,一動不動,神情恹恹。

“你是土豆嗎?”

聞溪朝池小滿招手,她卻不動,只是瞧他,于是她瞧見白衣藍褲的聞溪緩慢走了過來,池小滿的心有了變化,剛剛還是馬上就要曬成魚幹的魚,在剩最後一口氣時被投進了水裏,此時她覺得自己劫後餘生的尾巴可以撲騰出海嘯。

“在幹嘛?”聞溪學她蹲着,頭頂驕陽似火,面前一顆曝曬的土豆,“想中暑還是想發芽?”

“有話想說。”

“那倒是說。”兩句話的功夫聞溪就冒了汗,背上熱軋軋的不舒服。

花壇裏是曬到幹裂的泥土,耳邊孩子們放肆的叫喊還在持續,一聲一聲被熱浪沖到扭曲變形,聞溪在那一瞬間以為耳朵是被曬出了問題的。

“我們談個愛怎麽樣?”

池小滿直勾勾地盯着他,隔得很近,以致聞溪能清楚看見那一雙眼睛,碾碎了太陽的金色,揉滿了光。

時年二十八的聞溪講道理告白的話聽得不要太多,畢竟生得向來是很好的,人品也是不賴的,又是一直循規蹈矩單身一人的,但是向池小滿這樣開口就問“談個愛怎麽樣”的,還真是頭一回,口吻甚至有點像“便宜五塊錢成不成?”

聞溪記得上次處分的一個女同學是塞給他厚厚的一本日記,抄滿了席慕容的詩,張愛玲的話,王菲的歌......對比池小滿的“談個愛”聞溪想笑卻怎麽也扯不開嘴角,因為他知道池小滿是認真的。他也知道上次池小滿咬着蘋果問他“是不是賊喜歡我”也是認真的。愛慕這種奇怪的東西又怎麽藏的住呢?

關于池小滿年輕稚嫩的愛慕,聞溪是察覺得很早的,從高一結束她紅着眼問他為什麽不能繼續教她,到聯考結束後一天八回跑到他跟前晃,再到現在她說着讨價還價的話,扣在膝蓋上的手指卻悄悄發着抖,他都是知道的。

一沓一沓的試卷從樓頂洋洋灑灑飄落,有改過錯全是符號的化學,有寫得烏壓壓一片的政治,還有空白的懶得再做的英語,紙張像是大塊的會嘩啦嘩啦響的雪片,嘩啦嘩啦下在六月酷暑的天。

聞溪站起身,背脊挺得比不遠處那棵松樹還要筆直,“池小滿,大學很大,世界更大,有更多的人,更好的人,不要胡鬧了。”

池小滿努力仰頭,她看見聞溪往後了退兩步,卻看不見聞溪的眼睛,她愈發慌亂了,開始急切地想要挽留他。

“可是我只喜歡你啊。”

聞溪回了下頭,是那種千錘百煉都不變化的笑,眉目彎彎,驕陽與冷雪,遼野與江流。萬事萬物都生在他那裏,偏偏池小滿不在那裏。

“可是我不喜歡你啊。”

漫天紙片雨中,池小滿覺得她的青春死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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