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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9 章

聞溪拒絕了,可是被無視了。

那端池老太太絮絮叨叨說了一長串後心滿意足挂了電話,聞溪愣怔了一節課時間,下課鈴響後才反應過來,他開始責怪起了池小滿。

下了課的孩子們嬉笑打鬧,熙熙攘攘的聲音似乎将冬日的冷清驅趕了些,聞溪撐着額頭,紙上一個字寫了一半,筆尖墨水幹涸。

這邊池小滿坐在堂屋燒得火紅的爐子前,腦子混混沌沌,奶奶執意出馬讓她十分感激,可是這出的到底什麽馬?她是完全沒摸着頭腦。

她拿起火鉗漫不經心地去撥爐子上煨得半熟的紅薯,甜膩馥軟的香氣竄了滿堂屋,池媽剛砍了一捆大白菜路過,甩到地上的冰饹馇還沒化,這會兒又不知道從哪兒摘了個小青南瓜,再次路過時終于忍無可忍地指着爐子上早已經被戳得稀爛的紅薯說道,“你不吃給我喂豬啊,多糟踐啊。”

池小滿擡眼,眉心皺得奇怪,有些愠怒又有些委屈,“媽,你說我奶是不是跟着鬧着玩兒呢?”

池媽将小青南瓜揣進懷裏,還真認真思考了幾秒才開口,“應該不是吧,不過你奶這作風也保不齊......”

“我就說!喊來咱家過年能有啥用!過了年不還是得回去上班嗎!”池小滿嗷嗚一聲扔了火鉗,腦袋哐當埋進膝蓋裏,“她壓根就沒幫我想辦法!”

“行了行了,別吵吵,你奶打着盹兒呢。”

池媽看不見池小滿的臉,眼睛咕嚕轉了一圈掩着嘴偷笑,“就聽她的,我看八成還是有想法的,你奶除了平時不大正經,做事情幾時錯過的?你放心啦,就聽你奶,老老實實的......”

池爸跟人耍了幾把撲克,從後門路過廚房準備回屋子暖和暖和,聽到廚房歌聲缭繞時夠着腦袋瞅了瞅,結果看見自己老婆一把老腰扭得比麻花還厲害,手起刀落,滿案臺大白菜葉兒到處飛。

“剛還焉了吧唧的,這會兒又是咋了?有啥好事兒?”

池媽回頭,笑得神神秘秘,池爸見狀忙貼了耳朵上去,“快說,我剛輸了二百塊錢正煩着,都怪池小滿那王八犢子一天天搞事害得老子沒發揮好......”

“我跟你說,小聞老師咋個來咱家,來咱家又咋辦咱都先別想,有個天大的好事兒想不想聽?”

“啧!趕緊說啊!賣啥關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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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聲點小聲點。”見人急了池媽忙去堵他嘴,“我跟你說,咱小寒怕是能上大學了曉得不?”

“啥?”

池小寒這個東西念上了高三還能把書包藏在雞籠裏自己跑去江灣那頭的村子抓鳝魚賣,一抓一賣就是一個禮拜不上學,老師都找到家裏來了他才從母雞屁股底下拽出那個滿是雞屎的書包,要不是村裏老師都是附近村子的熟人,池小寒早就滾回家種田了,就這樣一個不上進的王八崽子能考上大學?池爸是不信的,他堅信自己上輩子造了不可饒恕的孽老天才會給他分配池小滿和池小寒這兩個讨債的東西,他都認命好多年了,不可能的,不存在的。

池爸興趣缺缺地擺手轉身要走,面上毫不掩飾對這件所謂喜事的失望,“瘋婆娘你自己瘋吧,我烤火去了,凍死個人......”

池媽“哎”了一聲連忙去拽他的胳膊,“你咋不想想咱小滿以前未必是個能上大學的?”

又是一陣悉悉索索,池爸瞳孔渙散,呆了許久才小聲問道,“說得是沒錯,不過咱倆這樣偷着劃算會不會有點不合适?”

“有啥不合适的,你閨女現在中意小聞中意得八頭牛拉不回你看不出來?早來晚來都得來的......”

池媽轉回案臺,寒光凜凜的菜刀咔嚓咔嚓,“再說你娘那人,越老越精,心裏清白着指不定也打着算盤呢!”

池爸看着那把起起落落的菜刀沉吟了一會兒,不說話了也不烤火了,反而筆直穿過了屋子,選在前坪一顆樹旁站定,飕飕吹冷風。

他心裏是有點膈應的,但是在這個家裏他不但孤掌難鳴并且毫無說話的份兒,他果然是上輩子造了不可饒恕的孽啊......

池小滿出生的那會兒白河村旱了一年又澇了一年,全家老小都指着池老頭在縣城教書每月三百塊不到的工資,老兩口常年吃的藥費就得花掉小半,雖然不至于餓死,但日子确實憋屈,老房子搖搖欲墜,懷中幼女嗷嗷待哺。

于是池小滿将将斷奶池家夫婦就出省務工去了,池爸做的工地苦力,池媽找了個玩具廠上班,池小滿跟着奶奶長大,一身枝桠尖刺滋啦着長,等到夫婦倆攢了些錢回來時,當初懷裏又白又糯的心肝閨女兒已經一不留神長成了池大頭。

他們試過去修剪池小滿,然而不知是對父母的常年缺席懷有怨恨還是天性執拗,軟硬不吃,苦口婆心不聽,刀槍棍棒不怕,放眼全村子也就稍微忌憚她奶奶兩分。

夫婦倆又氣又委屈,氣池小滿爛泥扶不上牆,委屈自己在外打工吃苦受累,為了省錢過年都不敢回家,結果幾年來心心念念的親閨女居然是頭白眼狼,除了逆反,什麽都不會。

那個時候的池爸池媽是不喜歡池小滿甚至有些厭煩她的,他們開始把更多的精力放在剛出生的兒子身上,池小滿難得地居然是察覺到了的,于是她很少在父母跟前露面,依舊像曾經沒爹沒娘一樣縱橫村子。

那一年池家建了新屋,兩層樓攏共有四間大屋子,屋外連外牆都貼上了瓷磚,池小滿卻很少涉足新家,直到爺爺過世她爹媽強行把奶奶從老房子裏搬了過去她才尾随上。

那會兒池小寒已經會跑了,池小滿已經快把村小學禍害關門了。

池小滿的性格有缺陷池家老小都知道,可知道歸知道能有什麽辦法?回了村就得繼續耕地種莊稼,上有垂垂老矣的娘,下有剛會跑的兒子,閨女雖然跟自己不親好歹也是要送着念書的,比如說買個高中座位就得要兩萬,池爸心力衰竭,想着啥時候歇下來了再想想法子吧。

這一歇就歇到池小滿折了腿,拄着拐杖回家的閨女變了,打小話不多只會閉着眼睛闖禍的她回來之後變得更沉默了,眉眼裏的狠戾勁兒不見了,長年累月橫亘的頑劣像是她膝蓋裏的骨頭,磨碎了,取走了。

池爸池媽大喜一陣子過後徹底慌了,兒子什麽的都不想要了,他們竭力想要彌補,大把的疼愛寵愛溺愛如瓢潑大雨淋過去,然而池小滿卻像口深不見底的井,容忍着,接受着,深井無波,好像不再對任何東西感興趣了。

那兩年池爸池媽難以入眠,池老太日日以淚洗面眼睛越洗越瞎,晚上點着燈也看不清人只能執拗地攥着池小滿的手睡覺......這匹失了蹄子的野馬玩壞了自己,也快要壓垮這個家。

回憶起那段時間,池爸眼皮子跳得厲害,只覺得飕飕的涼風灌滿了身體。

自己女兒目前整個人生所有的光彩都好似都源于同一個人,他斷然不敢把救星往外推,可也實在不想就這樣引進門。

天顯得有些暗沉,地上枯黃幹草沙沙直響,擡眼望去無邊無際的田地中央那條細瘦馬路上時不時緩慢劃過去火柴盒般大小的車子,池爸皺眉,背着手深思苦慮,從“什麽鬼天氣”,“一只鳥兒都沒有”到“這要真把人請回來了咋個弄”,“咋和村子裏人說”等等......

身後池老太緩緩走來,厚重衣料磨砂出響動,池爸沉浸劇烈思想鬥争沒有反應,直到人走到正面才吓了個激靈。

“娘你今兒咋醒這麽早?是不是爐子滅了?”

“兒啊......”

池老太在三步外站定,冷風拂動老人的白發,露出額下深如刻印的道道皺紋。

“你爹是小溪的貴人,小溪是丫頭的貴人,這都是老天爺安排好了的命。”

“可是......”池爸想要說什麽卻又不知道說什麽,畢竟他剛剛的苦慮還沒有慮出結果。

良久,池老太看着前頭光禿禿的麥田嘆了口氣,“村裏人也好城裏人也好,他們怎麽說都不算,對自己好才最要緊,五十的人了咋還活不明白?”

“可是......”

“可是什麽可是!我老婆子這一世活了快八十啥大風大浪沒見過?光是逃水就逃了七/八次,餓不死淹不死就是為了活到現在讓你來氣死我的是不是?!我咋就生了你這麽個沒良心沒出息的玩意兒?!腦子還不如你那傻兒子一半,造孽哇!造孽哇!”

池老太切換利索,吐了口唾沫後揚長而去,幾秒前那個語重心長大徹大悟的老人仿佛只是一瞬間靈魂出竅,池爸圈着胳膊抱了抱自己。

池小寒放學回來時他姐已經回縣城了,暗沉沉的屋子裏沒有開燈,他爸他媽正擠在爐子旁呱唧呱唧你來我往激烈讨論着什麽,家裏那條小土狗可憐兮兮地扒着他的腳,像是餓得不行。

“二老商量啥國家大事兒呢?我飯呢,是不是被國家耽誤了?”

池小寒扔下書包倒了杯水回頭,頓時吓了個大趔趄,涼水潑了自己一衣領。

随着分秒一點一點愈發黑下去的屋子裏,他爹的大臉已經快要貼到自己鼻尖,池小寒鬥雞眼了半天才看到親爹眼裏可怖的光芒。

像個神經病。

“小寒啊,上了大學可一定要孝順你娘啊。”

“啥?”

“你娘為了你把你姐都賣了曉得不?”

被池家人含在嘴裏反反複複算計念叨的聞溪打了個噴嚏,身體的振顫讓他終于醒了過來。

手表顯示五點一刻,今天田徑隊沒有晚訓所以池小滿放了假,但是明早有專業老師的大會議,白河村交通不太方便,所以她今天六點之前肯定會回到學校。

聞溪拿起書桌上的眼鏡走了出去,下午最後兩節課是綜合周考,還有二十來分鐘就結束了,班上許多孩子都寫得差不多抑或掙紮得差不多了,一個個東倒西歪地趴在桌子上,監考也的杜老師此時正伸着脖子朝門外的自己擠眉弄眼,聞溪扶了扶眼鏡,面無表情,轉身回了辦公室,幾乎是洩憤般狠灌了兩口水。

就不去,愛怎樣怎樣。

池小滿這根攪屎棍真是煩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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