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第18章

一聲慘叫後,一根腕粗的木杖點落在地,鮮血順着杖身噠噠滴落。

年邁的老臣趴在地上,臀部皮開肉綻,既痛且羞,饒是如此,按壓着他的兩個羽林衛仍舊未曾松開手。

他無論如何都想不到皇帝當真會梃仗了他。

那樣霸道任性的先皇,面對他的死谏時都選擇了退讓,不僅不治他的罪,還誇他‘何大人不愧是何青天’。

雖自那之後,他也并未得以重用,但也确實聲名鵲起,所有人都知道了官場裏出了一個不畏皇權,敢于直言進谏的何青天,盛名之下,他的存在意義更為非凡。

這次皇帝執意要将剝皮之刑入法,諸位文臣沒了主意,求到他這兒,何青天自诩直臣,勸谏皇帝是他當仁不讓的責任,于是他換上朝服,精神抖擻地向皇帝進言。

——整治貪官是好事,但剝皮之刑未免過于殘忍,本朝以仁義治天下,你太爺爺都把千刀萬剮之刑廢了,現在你卻要啓用剝皮之刑,是不是違背了祖宗?

這句話不過說到一半,何青天就被羽林衛按倒在地,剝了褲子,受了梃仗。

第一棍落下時,他猶然不可置信地看着皇帝。

連你爹那樣霸道任性的皇帝都放過了我,你怎麽敢打我?打一個言官,難道你就不怕再背一層罵名?

可惜,皇帝的面容掩在十二旒後,看不真切。

何青天動了動嘴唇,那一刻‘文死谏’的光輝緊緊籠罩在他心頭,他相信,他年史書工筆,自然會記得不惜以性命直言進谏的何青天。

何青天的聲音因為激動都在顫抖:“哪怕陛下今日打死了老臣,老臣也要說……”

“噓。”皇帝豎起食指抵在唇上,“何大人,你可還記得本朝的方敬儒?”

本朝成祖皇帝奪宮上位,方敬儒寧死不降,并揚言哪怕成祖滅他十族也休想其認可新政權,于是成祖皇帝果真滅了他十族。

何青天恐懼地說不出話來。

寂靜的勤政殿回蕩着皇帝的輕笑,像是轟轟雷聲,打在文臣膽怯不已的心髒上。

等天子罷朝,剝皮之刑也就正式入了刑律。

皇帝換下冕服,穿上不起眼的太監服制。

前朝的文武百官怎樣也想不到,在他們眼中嗜殺成性、獨道專橫的皇帝私下竟然也有這樣柔情的一面,不僅肯為一個小宮女掩去身份,裝成太監,還願意花費心思給她過小小的生辰。

畢竟在他們眼裏,這個踏着親弟弟的骨血上位的皇帝,不該有感情這種東西。

然而。

鹿肉隔着鐵絲網,在炭火上吱吱作響,白生生的肉烤得蜷曲,油水滴落炭火,濺起火苗,肉香味霸道的飄散開。

皇帝熟稔地将烤好的鹿肉夾在小碟子裏,剛巧,時塵安推開了房門。

“小川,怎麽那麽香?”她探進頭來,還未歇下的陽光照在她的銀簪上,流出水一樣的光澤,皇帝眯了眯眼,向她招手。

“過來。”

時塵安走了過去,風從打開的窗戶裏吹進來,肉香味更為蓬勃地在她鼻尖下綻開,她饞極了,皇帝微微一笑,将生菜葉遞給她。

“烤出的鹿肉在醬汁裏沾一沾,再包上生菜葉。”

時塵安照着皇帝的教法吃了,嫩生的生菜多汁,恰到好處地沖淡烤肉的油膩,反而把肉鮮味襯托得淋漓盡致,她連吃幾個菜葉包才依依不舍地停下,皇帝卻又将新烤的鹿肉夾到她的小碟子裏。

時塵安不好意思極了,她吃得歡,皇帝卻一直勤勤懇懇給她烤肉,連一口都沒吃上,她想接過皇帝的手,讓他歇一歇,皇帝不允:“哪裏能讓小壽星勞動。”

他指示時塵安:“桌上有個檀木的匣子,你打開看看。”

時塵安道:“那是什麽?”

皇帝道:“我送你的生辰禮。”

時塵安怔了怔,她以為這頓烤鹿肉已經是皇帝送她的生辰禮了,她從不敢肖想過多,可不知怎麽,小川總能贈她想也不敢想的東西。

時塵安抿着唇,将匣子慢慢打開,這個匣子挺大的,打開之前,時塵安根本想不到裏面會放着什麽,但裏面不管放了什麽都不重要,因為那是小川的心意,是她從未受到過的珍視,足夠她回味許久。

可等到打開,時塵安還是切切實實地怔住了。

裏面是一整套的頭面,金光燦燦,寶石如鴿子血,靜靜卧在絲絨緞面上。

這一套時塵安連見都不曾見過的華貴頭面,此時卻都屬于了她。

她顫着手把匣子合上:“這太貴重了,我不能收。”

“你不收,我也沒地送。”皇帝淡淡的,“不過幾顆石頭而已,你戴了,它們才有些價值。”

皇帝走過來,取下時塵安發間的素銀簪子,拿起那枚金鑲珠寶蝴蝶簪,插進她的發間,蝴蝶的雙翅顫顫,乖乖地停在烏雲之間。

皇帝道:“很漂亮。”

時塵安道:“它的确很漂亮。”

皇帝凝神,道:“是你讓它變得漂亮。”

他從匣子中抽出一面小銅鏡,遞給時塵安:“我們塵安也大了,小姑娘就該打扮得漂漂亮亮的。”

時塵安還是忍不住拿了鏡子照自己,鏡面中的自己是那般陌生,金簪紅寶石壓在她發間,讓她變得不像她自己。

時塵安只看了一眼,就把銅鏡放了下來:“可我只是個宮女而已。”

哪個小姑娘不愛俏,只可惜時塵安只是一個小宮女而已。

她從不肖想不屬于她的東西。

時塵安把發間的簪子取下,鄭重其事地放進匣子裏。

那一雙見過珍寶的眼睛一如初見時般幹淨澄澈,皇帝給她豹房,邀她嘗過權力的味道,但她仍舊取下簪子,把珠寶連同匣子重新遞還給了皇帝。

皇帝沒有接,他靜靜地看着這個堪堪到他胸膛前的小姑娘。

她總是一次又一次地以她堅韌的心性,驚豔他。

皇帝道:“今天吃到長壽面了?”

“吃到了。”時塵安眼眸亮晶晶的,似乎還在回味。

皇帝道:“壽包呢?”

“也吃到了,很甜。”時塵安仰着頭看着皇帝,認真道,“小川,這是我度過的最快樂的生辰了,我想往後我找不到比現在更快樂的時候了。”

皇帝道:“誰說的?你肯定不止快樂這一日。”

時塵安搖搖頭:“我真的已經很滿足了。”她以為皇帝是不相信,正思忖着該說些什麽,好讓皇帝明白她的心。

但皇帝下瞬說的話,實在出乎她的意料:“有時候,你也可以貪得無厭些,譬如,時塵安,你願不願意認我做兄長?”

時塵安訝異地看着皇帝。

皇帝道:“我在宮裏有些勢力,你認我做義兄,旁人知道你是我的義妹,自然不敢欺負你,最重要的是,你不用在乎那些宮規,想戴什麽首飾就戴什麽首飾,想穿什麽衣服就穿什麽衣服,每天打扮得漂漂亮亮,看你愛看的書。”

他微壓了腰,俯身凝視時塵安,黑如曜石的眼眸裏似有誘惑在流淌:“你還能日日見到我,與我生活在一處,我們就像普通的家人一樣,攜手共生,你也不必再懼怕黑夜。”

時塵安聽到後半句,有些動容,睫毛微顫。

她從來沒有和皇帝說過她害怕黑暗的事,皇帝也從來沒有問起過,但每回夜學結束,都是他耐心地送她回家,而後才轉身離去。

時塵安感激小川,但——

“我殺過人,”時塵安低着頭,“我不是正當防衛,我是抱着讓小要去死的心殺他,我捅了他好多刀,哪怕知道他已經沒了呼吸,我還是沒有停下……你确定要認這樣的我為義妹嗎?”

皇帝道:“那不是你的錯,就連陛下都沒有追責你,不是嗎?”

“陛下自己也殺人……不一樣。”

皇帝嘆氣:“傻孩子,你以為我是一無所知地來到你身邊嗎?我若是介意,也不會主動替了小鄭來教你。那不是你的錯。”

他又說了兩回。

時塵安不後悔殺了小要,她害怕的是小川知道她發狠捅了小要那麽多刀,盡管她可以辯解當時她過于害怕、氣憤,乃至失去了理智,但旁人也有權利用異樣的目光審視她。

因此她方才忐忑不安地把當時發生的細節告訴皇帝,她害怕皇帝蒙受她平日乖巧的欺騙,等某日知曉真相會惱羞成怒,與其如此,還不如她盡早了斷,也算保全一點體面。

可是皇帝連說了兩回“那不是你的錯”。

在知道她如何殺人殺得失去理智後。

在知道她有過怎樣猙獰扭曲的內心後。

他同她說那不是你的錯。

他還同她說:“往後,我不會讓人再提起這件事。”

時塵安是有PanPan哥哥的,但與她血脈相連的哥哥自诩家中長子,要繼承家業,十分看不起‘拖油瓶’的她,心安理得地享受她的伺候不說,還變着法子欺負她,還要逼她換親。

時塵安因為這個血脈相連的哥哥,對天底下所有的兄長抵觸萬分。

——直到小川提出要認她做義妹之前。

時塵安毫不懷疑那麽溫柔體貼的小川,會是一個很好很好的哥哥。

而那麽溫柔的小川竟然願意做她的哥哥。

時塵安受寵若驚:“陸大人臨行前曾與我說,他要替陛下去辦一個差事,若是辦好了,可以跟陛下求個恩典,将我放出去,小川,你願不願意跟我一起走?”

在時塵安眼裏,小川的勢力再大,宮裏的日子也不如在宮外舒坦。因此她毫不猶豫地把這個好消息分享給了小川。

但小川非但沒有喜上眉梢,反而将原有的笑意給收了收,他道:“時塵安,若是我不願離開,你還願不願意留在宮裏陪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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