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小亦,花開了(番外)

小亦,花開了(番外)

【夜】

蝶的葬禮很簡單。

從頭到尾都只有我一個人。

在我要離開的時候,飛來了一只黑色的蝴蝶。

他先是在我撫摸着的墓碑上停留了片刻,停在“摯友安亦”的末尾,而後停在我的肩上。

我知道,是蝶在拍着我的肩。

笑着讀那四個字,還挑着眉毛說我原先從不肯承認“摯友”這兩個字的,最後還不是用這個詞來寫他安亦。

我想碰碰蝶,可食指才伸出的瞬間,那只黑色的蝴蝶就飛遠了。

漸漸消失在天空裏,就像他不曾來過的從前。

蝶到了最後,也還是沒有見到陳跡。

在他心跳停止的那刻,嘟了很久的電話突然通了。

不知道蝶聽到陳跡的聲音沒有。

我只記得蝶的眼睛望向窗外。

沒有合上。

蝶是帶着遺憾離開的。

他和陳跡的故事,就像一部充滿意外和巧合的狗血電影。

我恨陳跡。

我很想沖到他面前揪着他的衣領問他,為什麽明明是他要求的見面,他卻沒有赴約,為什麽就偏偏是那個電話他接的這麽慢!

可我沒有。

我想蝶也是不願意要我去問的。

我在蝶的床上躺了整整一個月,直到他的氣息越來越淡,直到我再也找不到蝶曾在過我身邊的一絲痕跡。

原來他死了。

在我的吉他弦上,放着一張字跡歪歪扭扭的信。

是蝶的遺書。

遺書裏,看不出他的遺憾。

只看得見他将我的未來希冀得完美,也看見他自私地抹去了屬于他的一切。

我很生氣。

很想撕掉手裏的信。

很想以此來告訴蝶我的未來不許他做主,很想以此來證明,我的小蝴蝶從來沒有離開過我。

可他死了。

他手機裏最後一段視頻,也是他讀自己遺書的視頻。

小蝴蝶,你這樣,讓我怎麽活啊。

我還是沒有撕掉他的信,那是他寫給我的第一封信。

我還是去做了他希望的事情。

替他參加陳跡的婚禮。

整個禮堂和儀式,都是蝶親手策劃的。

就連男主角,也是他心愛的。

我坐在角落裏,看着大屏幕上新郎新娘相擁相吻的視頻,看着婚禮的儀式一步步進行,看着盛妝美麗的新娘走向道路盡頭的陳跡...

直到親耳聽見陳跡那句“我願意”。

一滴淚從左眼滑下。

是為蝶而流的淚。

新郎新娘來到我們這桌敬酒時,陳跡終于發現了我。

他直直地望向我,很久。

我忽然看懂了他的目光,看懂了他身上的塵埃,第一次明白了蝶,為什麽甘心為陳跡消亡。

我準備離開的時候,陳跡追上了我。

他問了我很多,都是關于蝶的。他也拼命的解釋為什麽那天沒有赴約,他極力地想證明,他同樣在意他的小亦。

可我真的想告訴他,他身上那套新郎衣服,袖口短了幾寸。

“陳跡。”

我嘆了口氣,學着蝶的語氣。:

他果然愣了,還沒說完的話硬生生卡在了喉嚨裏,詫異地望向我。

“我疼。”

“你抱抱我,好嗎?”

我看見他的眼睛驟然充斥淚水,下一秒緊緊擁我入懷。

我知道他是在擁抱安亦。

我也知道,他應當猜出了安亦的離去。

我同樣伸手擁抱他,在他耳邊輕聲。

“陳跡。”

“花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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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跡】

在我婚禮當天,得知了我愛人的死訊。

後來我帶着還沒來得及還給他的五十萬鈔票,去到了他的墓前。

每一張被火焰舔舐,而後化為灰燼的鈔票上,都寫滿了我還沒來得及親口告訴他的愛意。

安亦是突然離開我的。

一絲預示都沒有。

就像他就那麽突然地闖進了我的生活一樣,來得意外,去得突然。

我是個很悶的人。

至少身邊所有人對我的評價都是這樣。

所以我說不出好聽的話,就連一貫用在書本上轉得飛快的腦子,在安亦面前都像被漿糊黏住。

之前,我從不覺得這樣有什麽不好。

可到現在,我只覺得後悔,後悔只能用指尖摸着冰冷石碑上刻着的,他的名字。

在心裏擁抱他幾千幾萬遍。

我記得我們最初的見面。

那是我第一次有勇氣,踏入那家的時候。安亦一直以為最初的我是不知道KX真面目的。

傻小亦,我只是讀書讀得人很悶,并不是傻子啊。

我不喜歡女孩。

從小就是。

可我出生在落後的山村,我不懂這只是叫性取向不同,那時只覺得我有病。

到了初現情愫的年紀,偶然在班主任的辦公室門口,瞥見過一眼他電腦屏幕上的東西。

那是一則廣告。

是新型電擊療法治愈同性戀的廣告。

同性戀。

我好像才恍然大悟了自己的病情。

我害怕電擊,害怕在那個恐同的世界被當作心裏扭曲的瘋子,更害怕我拒絕所有女孩遞來情書時,身邊同學異樣的目光。

然後我認識了辛憶。

我忘了她是第多少個送給我粉色心型糖的女孩,只記得後來我們是所有人口中的“神仙眷侶”。

我是對不起辛憶的。

從始至終,我都沒有喜歡過她。

我只是習慣照顧她,習慣像照顧所有人那樣照顧她。

所以在第十七次從辛憶父母口中聽到他們那些對我的羞辱時,我終于不再沉默。

而是選擇了離開。

辛憶是難過的,我卻是解脫的。

終于在日複一日的謊言與自我欺騙中解脫,在第二十四歲那年終于有了勇氣,面對真我。

于是我踏進了KX。

不過層層盤踞在我腦海深處的,是我無論如何都無法突破的底線觀念。

所以我騙了蝶。

那個令我一眼沉淪的蝶。

說我來喝悶酒,是因為分手不久的前女友。

其實是因為跳脫在倫理桎梏上,窖藏至今最真我的愛欲的攪纏。

令我窒息。

傻小亦,你應當是不會懂的吧。

真後悔我什麽也沒說,什麽也沒做。絞盡腦汁猜想他所喜愛的物什,也鬧了個天大的烏龍。

讓我的小亦,以為自己是個替代。

可這一切都來不及了。

那時的我什麽也沒說,什麽也沒做,只把所有的痛苦獨留給小亦細數。

我甚至午夜夢回的時候,一次又一次地看見他,看見小亦。

看見我深愛着的人,赤足踏過滾燙的岩。

我看見他走過的每一步,足底的皮肉被牽拉出焦灼的絲,留下的每一只鮮血淋漓的足跡,都如一柄血紅利刃,剜入我心。

我痛恨自己。

所以在小亦消失後的第不知道多少天,我循着當年的記憶,在網上找到了那個廣告。

電擊療法。

保證百分之百治愈。

“你不會真去了吧!?”

安亦瞪大了眼睛,像看傻子一樣的目光落在我身上。

我點頭,朝他勾起唇角。

安亦喜歡看我笑,我知道的。

“蠢吶!蠢吶!你說說你呀陳跡!怎麽堂堂高知分子,居然還會上這種連我都不可能上的當!!”

安亦氣鼓鼓地揣起手,在我面前憤憤踱着小碎步。

他生起氣來的樣子很可愛,尤其那張很容易就泛紅了的臉。

我還是忍不住,伸手捏了他肉乎乎的頰,看見他注滿星星的眼睛望向我,真像盛着整片星河。

“所以!有用嗎?”

安亦嗔怪道。

我仔細想了想,然後頭搖的很幹脆。

“你看你!蠢吶!”

安亦朝我翻了個大大的白眼,伸手搡了我一把。

“又去給人送錢,又白白吃一遭苦!”

我笑吟吟地攥住他的手,慣性作用下他不得不踉跄着往我這邊貼近了些。

我于是順勢将他擁在懷中,頭埋進他的頸窩,像只小狗那樣蹭了蹭他。

“我想要證明呀,傻小亦。”

“證明我愛你不是病呀。”

安亦愣了一下,興許是在反應我剛剛說了什麽,而後反手緊緊擁抱住我,比我抱着他的力度還大一些。

“疼麽?”

他的語氣總算軟了些,聽起來還有點濕漉漉的。

“死不了人的。”

我忍不住笑。

“何況我的疼是短暫的。”

小亦你瞞了我那麽久的病,才是綿長又痛苦的疼吧。

“那我就抱抱你吧。”

安亦搭在我背上的手輕輕拍了拍,原來所有人安慰起人的時候,都會情不自禁地拍拍對方的後背。

我想起他的這句話,好像很久前他也這樣對我說過。

如果擁抱真的能撫平疼痛,該多好。

“陳跡你,那天沒赴約呢。”

安亦松開了手,垂下眼睛沒有看我。

那個豔陽的午後。

我失約了。

臨時通知的一場手術...

面前,是我無法背棄的職業道德,身後,是我定然抱憾終生的愛人。

這不是理由。

“我那天還穿了你送我的,專程打扮得很好看。還想着能好好驚豔你一把,讓你看看,沒有你我一樣活的漂亮。”

安亦撇着嘴巴,倔強的樣子。

...?

我像是猛然意識到了什麽。

“…?”

我愕然望向他。

“對呀,你送我的,小夜子還怕我冷,

非要讓我套着件大衣。不過,就算穿着大衣我還是冷...”

安亦于是摸了摸自己的胳膊。

終于。

淚水決堤。

自我決眦欲裂的眼眶奔湧而出。

“陳跡?你怎麽了?”

我幾乎失聲,面前被淚霧氤氲的小亦,漸漸模糊了五官。

那天,我們擦肩而過。

終于結束了手術,我幾乎是狂奔向我和小亦約定的地方。

那天的醫院大廳門口裏裏外外圍着好多人,我只是匆匆往人群中心瞥了一眼,看見擔架上面好像躺着個人。

我看不到那人的臉,重重人海中,我只看見一角白色的。

耳邊充斥着的,也是分不清都是誰的聲音,可他們都說着同一句話———

“昏倒的,是個女孩。”

我顧不得別的,腦中只記得和小亦的相約。

撥開人海,刺目日光陡然傾瀉。

我們相約的地方,不見小亦。

我一直以為,是我的失約,他才離開的。

于是之後我又給那個號碼打了無數通電話,發了無數條信息,乞求能夠再見一面我的小亦。

可從那以後,我再也沒有收到過有關小亦的任何回音。

直到我見到了葉離,才知道原來那天我錯過的,是小亦的最後一面。

原來真相,這樣痛楚。

小亦為我的精心準備,竟成為了我們錯過的最終遺憾。

“我說陳跡,別總怪自己呀。”

眼前伸來一只手,纖長削瘦,拿着疊紙巾。

安亦輕輕擦去我臉上狼狽的淚痕,我擡眼看向他。

他唇邊挂着笑意,眼底瞥得見我的倒影。

我的小亦還和我們初見那時一樣,令人窒息的美麗。

“就算你知道那是我們的最後一面,也要先完成手術呀。陳跡你先是個醫生,之後才是我的陳跡。”

手術?安亦他怎麽會知道...

安亦的眼睛裏很亮,很亮。

我很想看看那雙眼睛裏的,到底是不是他灼心的淚。

可我看不清,就連他的笑容,也變得模糊。

“更何況你那天手術的病人,還是豆子他爸呢。”

豆子是誰?

“豆子看到爸爸能康複,一定很開心。”

安亦又垂下了眼睛,可他的笑卻沒變。

“看到小夜子開的那家酒館,居然名字是蝶!我也好開心。”

這次我看清楚了。

安亦他在哭。

晶瑩淚珠爬過他的頰,隐匿在他揚起的唇角。

“可陳跡你呢?”

安亦收起了笑容,竟略略蹙起了眉心。

“你快樂嗎?”

我...?

“我要是給你說,我過的也快樂,小亦你會相信嗎?”

我想了想,還是不忍騙他。

“會的。”

安亦又揚起了唇角,像他曾經愛做的表情那樣,眯着眼睛,皺起鼻尖笑。

“我永遠相信你,陳跡。”

我于是也随着他笑,忍不住的伸手,揉上他的發頂。

“那我是快樂的,小亦。”

風吹來片枯葉,天際泛了黃。

已經是秋天了啊。

距離我們初見的那個夏天,原來已經過去不知多少個春夏秋冬了。

“阿憶她嫁人了。”

我忽然想起了那個女孩,笑起來圓圓的眼睛會彎成月牙的女孩。

“新郎是很久很久前你給她找的那個整容醫生,你還記得嗎,小亦。”

安亦看起來很驚訝,不,也許應當說是很驚喜。

“你不用擔心,我替你見過他了。那個男人見過阿憶最痛苦最絕望的雨天,發誓他會做阿憶的傘,陪她走過之後所有的路。”

我真的慶幸自己,這麽多年來,從未碰過那個女孩。

那個真摯單純的辛憶,應當擁有一個只屬于她的騎士。

所有人都該是幸福的。

除我以外。

“安亦,你是我的神跡。”

安亦撿起了一張散落在地上的紅色鈔票,讀起了上面的字。

“是我妄想存留的雪霧。”

他又撿起了一張,讀着。

“是我沉寂的痛楚。”

他讀着。

“是沒有走之旁的跡。”

讀着。

“是我的小亦。”

漸漸地,他哽咽了。

可還不等我安慰地拍拍他的背,安亦他又揚起格外燦爛的笑容,嬉笑着将他拿着的紅色鈔票按進了我的手心。

“好你個陳跡,就這麽糟蹋錢吶?”

不算糟蹋吧。

只是我太想見你了。

所有的話,我都親手寫在了這五十萬的紅色鈔票上,每一張,每一張,都承載着我沉重的念。

“陳跡你看。”

安亦忽得走遠了,站在距我大約不到十米的對面,雙手背後。

他的頭發長了,在肩膀附近。

他的衣服變了,是那條白色的,上面帶着零星的血跡。

他的笑容淡了,淡到幾不可見。

“我好看嗎?”

“小亦...”

“好看嗎?陳跡你快說呀。”

......

“好看。”

安亦很滿意似的點了點頭,朝我輕笑。

我看到他蒼白的唇開開合合。

說的是:

“晚安,陳跡。”

我恍然伸手,目光所及之處只剩跳躍着的、舞蹈着的火焰。

秋風起了。

卷起一片地上僅存着的、早已燃成了灰燼的紅色餘骸。

擡眼,望向那塊獨一的碑。

上面早已被我狼狽的眼淚浸潤。

明晃晃,泛着光。

指尖摸上安亦他笑得開懷的,黑白色的,小小的,相片。

我也朝着他笑。

安亦說過,他最喜歡看我笑。

“小亦。”

“花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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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憶】

你玩過猜字謎嗎?

我不是說元宵燈節的那種,而是...

關于“小亦”和“小憶”的字謎。

…………

和很多十八九歲的少女一樣,在那個花一樣的年紀,我也擁有過一段,連現在回想起來也還是會忍不住春心悸動的戀情。

大約每個初入大學的女孩,都逃不過言情小說的圈套吧。

也大約每個女孩的心裏,都曾住過一個幹淨得像白開水一樣的少年。

我也不例外。

深深地迷戀着那麽一個少年。

是我的陳先生。

他也像很多言情小說裏面的男主角那樣,具備一切完美的标簽:帥氣、溫柔、禮貌、優秀、又謙和...

大學每一次高數測驗,陳先生的名字都一定會穩穩地居于成績單的首位。

一眼望去就是他,

陳跡。

明明是和成績單上其餘的字相同的顏色,相同的大小。可每每落在我眼中的那兩個字,都像是嵌了金邊的模樣。

和他一樣的,耀眼。

而我的名字卻很難找,和陳跡一樣的單字名諱,卻藏進了密密麻麻的名次海裏。

就像普通到離奇的我,掩進了浮浮沉沉

的“普通女生”海裏。

所以我不敢和他告白呀。

即使我們在同一個系。

那時,陳跡是很有名的系草。

具備一切吸引女孩的标簽,陳跡的抽屜裏,時常躺着許多封粉色的信箋。

陳跡是會讀的,那些信,他都讀過。

不過他也僅僅是會讀而已。

他不會回信,也不會将信斂藏。

就像他不會答應那些少女的心意,也不會明确的拒絕那樣,只是恰到好處的刻意和她們保持着距離。

但這樣也好,與其被明晃晃地拒絕,她們寧願他緘默,似乎這樣就能更保護着女孩年輕的自尊心。

這天,陳跡從系主任那裏回來,就像是魂不守舍的樣子。

他拿着一沓資料站在走廊上,空洞地望向秋天泛白的天際。就連操場上的足球滾到了他的腳邊,他也渾然不知。

直到遠遠的一直朝他揮手喊着要他把球踢回去的男生,跑到了他的跟前罵罵咧咧地抱怨着,陳跡這才回過神。

他先是懵然看着腳下的球,而後朝那個男生一笑,彎下腰雙手撿起了球,鄭重其事地交予他手中。

溫柔到,就像全然沒聽見那些肮髒的咒罵一樣。

可如果僅僅是這樣,也不足以讓我到今天都清晰地記得他魂不守舍的那天了。

那天陳先生抄在黑板上的高數習題也抄錯了,一個數據之差耽誤了整整半節課的時間,包括高數老師在內都在鑽研這道不應該

有如此難度的題。

所以那是一向溫和好脾氣的高數老師,第一次發這麽大的火,還是對着平時最優秀認真的陳跡。

我看到陳先生他低着頭,站在他的座位上,扶着桌沿的手指都在輕輕發抖。

其實我是能幫他的。

我只要告訴老師,陳跡抄完題出去了,是我路過黑板的時候不小心蹭掉了一個數字,因為不想被發現,情急之下才胡亂填了個數上去。

幫他開脫,陳跡一定會感謝我的吧。

但我沒有那麽做。

我不敢。

我也低着頭,成為衆多雙沉默着圍觀着他的耳朵之一。

現在想起來,還都是後悔的。

膽小鬼只敢用最懦弱的方式告白。

趁着夕陽餘晖,我将那封反複删改了無數遍的粉色信紙,用一顆心形的糖,壓在陳先生的抽屜裏。

我以為他會像之前一貫的那樣,看過就算了。所以我也從沒有對那封薄薄的信,寄予多麽熱切的期望。

但我還是逃了那天的晚課,在花園的池塘邊看了一整晚水面上的月亮。

聽着鈴聲落下很久,偌大的大學校園裏只剩下幾個向着校門口走去的人影,我才敢悄悄摸回到班級裏。

“嘿!”

蜻蜓點水一樣,有誰拍了拍我的肩膀。

“膽小鬼。”

我一驚,回頭。

是陳跡!

對上他笑得彎彎的眼睛,一瞬間只覺得自己全身的血液都湧到了臉上,熱辣辣的。

“怎麽,不就是一封信嘛,至于整個晚課都躲在外面?”

就在我不知所措的時候,陳先生從口袋裏掏出了一樣東西,在我眼前晃了晃,粉色的玻璃糖紙。

“很好吃。不過相比桃子,我更喜歡菠蘿味的水果糖。”

陳先生吃了我送的糖!

也看了我的信!

可是可是!唉呀!為什麽我會拿這顆桃子味的糖呀!

“啊啊我、抱歉!”

下意識的我...居然在道歉!

笨蛋呀辛憶!那麽大好的機會!怎麽偷偷練了那麽久的完美微笑都忘記施展了呀!

像塊木頭一樣杵在那裏!!!!

“噗。”

陳跡忍不住笑了出聲,卻令我的臉上更加發燒的燙。

“好啦,再不回去宿舍就要鎖門了哦。”

陳先生他話音還沒落,一只手就撫上了我的發頂。

剎那,心跳落空一拍。

陳先生伸手拎起了我座位上的背包,跨在肩上,單手抄進口袋裏,擡腿走向門口。

那時我腦子裏空空一片,只記得低着頭快步地跟在陳先生身後,一如從前偷偷瞄着他的背影那樣。

只不過以後,或許我也能正大光明地看他了呢。

“學霸,你不要把我們每個普通人都想的跟你一樣好不好嘛。”

我撂下了筆,下巴擱在密密麻麻看都看不懂的高數卷子上。

“什麽叫普通人?難道成績好點就是不一般了?”

陳先生兩只胳膊搭在前座的椅子靠背上,手裏的筆杆輕輕敲了敲我的腦袋。

“那當然了。”

我撅着嘴巴,吹起一縷遮住了眼睛的劉海,眼神瞟到桌子上的成績單。

“你看,你的名字每次都這麽高調的待在第一個的位置,想不讓人注意到都難。再看我的,第一眼肯定都不知道在哪裏,不就跟我一樣嘛…”

陳跡倒還真的拿起了那張成績單仔細看了起來,從頭看到了尾,甚至還颠倒過來看了一遍。

“看吧,我就說我的名字很難...”

“喏。”

陳跡将成績單對折之後又展開來,擱在我面前,指着那條折痕的位置。

“再說不好找。”

我看見他修剪得幹淨的指尖點着的位置,正是我的名字,那條折痕也從我的名字中間穿過。

再看那張密密麻麻的成績單,辛憶兩個字,突然又變得醒目起來。

“确實還...蠻好找的嘛…”

我突然結巴了起來,蠢蠢地朝他笑。

陽光穿過玻璃窗,我突然看到了物理學上學到的的好抽象的丁達爾效應,是真的很清晰的,光經過的軌跡。

陳先生笑起來的樣子真好看,每一根頭發絲都發着金色的光呢。

也是那時我才猛然發現,原來成績單對折起來,普普通通的“辛憶”也會成為某片卷着浪花的“普通女生海”裏的,一眼就望得到的發着光的漂流瓶。

于是後來,辛憶這個名字,就和陳跡緊緊綁在一起啦。聽人提起我們,常說的四個字就是“神仙眷侶”。

有一天午休,陳先生坐到我旁邊,給我講晦澀難懂的高數題,陽光就從他的發絲間穿過。

我就這麽看着陳先生,不知道為什麽,恍然間幻想到以後我們結婚時的樣子,他一定要穿着黑色的西裝,站在道路盡頭,微笑着等我走向他。

陽光就要像現在這樣好。

之後,我們畢了業,去了不同的城市。

陳先生繼續着他的學業,我也擁有了一份體面的工作。

見面很難,陪伴很少,身邊的誘惑卻很多。

可我們也從沒有疏離過彼此一分一毫,從沒有被身邊的繁花缭亂雙眼,我一直堅信着我們是注定屬于對方的。

看似一切都那麽的順利,橫在我們之間唯一的困難,就是我的父母了。

爸爸媽媽是在乎我的,所以對陳先生總是百般挑剔。

陳先生家裏困難,又是衆多兄弟姐妹裏的大哥,爸爸媽媽擔心我嫁給他,面臨的就是不停為他家裏的瑣事煩累。

他們不忍心逼我,于是所有的壓力都給了陳先生。

甚至于陳先生在我們家時,連一起上桌

吃飯都不被允許。

在第不知道多少次,我爸拿着筷子指着站在桌邊的陳先生極盡言辭的羞辱後,陳先生他離開了。

像我表白時壓在他抽屜裏的那封信一樣,陳先生也只給我留了一封信。

他恨自己無能,要我珍重。

可是陳先生,任何困難險阻,都無法令一個女孩放棄愛情的。

所以我坐了9個小時的飛機,去找他。

我沒有事先聯系他,只是倔強地站在那所大學門口,等着他。

那麽多人的學校,如果就在這天,這個時間,我恰巧等得到那個沒有事先約定的人,那麽我就不要輕易放棄我的陳先生。

然後,我等到了。

就在校門口的柏油馬路上,陳先生的身邊并肩走着一個少年,他們迎着陽光,談笑風生。

陳先生也注意到了我,可下一秒,他臉上的笑容竟全然消失了,拉着身邊人的手腕便轉身就要離開。

“陳跡!”

他聽到了的,可卻沒有回頭。

“陳跡!”

他身邊那個少年卻是一步一回頭,遲疑地看向我。

“陳跡!”

他終于停在了原地,像個木頭人一樣,遲遲才轉過頭。

“你好。”

陳跡笑得尴尬。

“你好個屁!”

本來我不是這麽想的,可張口就不由自主地嗆了起來,肚子裏裝了好幾天的委屈就一股腦地全倒了出來。

于是鼻尖就這麽不争氣地酸了,氣勢洶洶的話,也變成了有撒嬌嫌疑的委屈。

陳跡他還是手足無措地站着。

鬼使神差下,我竟然一頭栽進了他身旁的少年懷裏。

我就是這麽和安亦認識的。

那個瘦瘦高高的,總是很溫柔笑着的,像是夏天晚間微風一樣的,很好看很好看的少年。

他是以陳跡學弟的身份介紹自己的。

不過他肯定想不到,第一眼見到他,我就看穿了他的謊言。

也許女孩子就是有天生的第六感吧。

陳先生看着安亦的眼睛裏,有一些我從沒見過的東西,起初我不知道那就是熱烈而歡暢的愛意。

但我不讨厭安亦。

準确的說,我很喜歡他。

我只是不相信陳先生的謊言而已。

我還是會去找他,試着用曾經的相處方式喚回我對不起的愛人。

可這一次,無論我如何向他解釋,如何撒嬌,陳跡他都沒有猶豫半分。

“阿憶,自由是要犧牲的。”

我聽不懂陳跡的話。

“也許是我從未明白過什麽是戀人。”

不過我看得懂他眼神裏的疲憊,雖然我們兩個人誰也沒有說出過那句話。但我明白的,我的陳先生,終究還是無法成為我的陳先生了。

也是,畢竟陳先生他啊,一開始就更喜歡菠蘿味的水果糖呀。

總歸還是費了些時間,不過我終于決定要離開他了。

不僅僅是要坐9個小時的飛機,是我真的決定要将陳跡,掩埋在我故舊的廢墟裏。

可臨行前的告別,卻像一枚拳頭大小的鵝卵石,被抛進我們這個小小的玻璃魚缸,攪起的是驚濤駭浪。

我的左眼看不到了。

臉上很痛。

“陳先生。”

“我好痛。”

陳跡緊緊抱着我,我能清晰地感受到,他發抖的軀體。

被劃傷的不僅僅是我的臉,我的眼睛...還有我幾乎全然潰散的勇氣。

我不敢去想陳跡他不喜歡我...不敢去想就在昨晚才剛剛做好的,離開陳跡之後的計劃...

不敢再相信就算傷愈後,還會有人願意愛我...

留在我眼前的,是濃霧彌漫的前方,沒有光亮,滿是荊棘。我伸出手,甚至連自己的指尖,也看不到。

媽媽說,結婚了就好了。

爸爸他,也很罕見的沒有再貶低陳跡。

可是陳先生,你喜歡我嗎?

或者...我們在一起的這兩千五百三十四天,你曾有沒有過一瞬間...一點點喜歡我...

“他那麽愛他的小憶,怎麽會說放下就放下呢?”

“小憶...?”

“小憶是誰?”

“他從來沒有那麽叫過我,陳先生叫我從來都是阿憶。”

于是...

安亦他很好看很好看的臉上兀自滑落了一滴淚,那雙眼睛明明望向我,可卻是綿長悠遠的空洞。

他也許穿過我,望向他失落的桃花源。

小亦。

這個字謎呀,永遠都只有一個謎底。

他說的“陳先生那麽愛的、他的小亦”,只能是那個沒有走之底的“跡”。

後來我再也沒有見過安亦。

很長的時間裏,我都不敢照鏡子。臉上這條蜿蜒曲折的疤,也像是爬在我生命中的一條醜陋的毛蟲。

所以我變得麻木,逃避現實,逃避和陳跡的真相,一遍遍麻痹自己。

也許結了婚,就好了。

漸漸...

陳跡也變得不同了。

在別人眼裏,他依舊是那個前途無量的醫學高材生,他對我也和從前并無半分不同,極致細致溫柔。

陳跡只不過是拼了命地工作,甚至為了高昂的酬金遠赴海外做戰地醫生。

可我卻看得見他的那些異樣。

海外歸來的陳跡變化很大,從前引以為傲的記憶力肉眼可見地下降,他還會經常性地頭痛,會吃着吃着飯就控制不住地嘔吐,甚至最嚴重時,他的意識都會模糊不清。

我還不止一次看見他在深夜裏痛哭,跪在衛生間馬桶的邊上,十指深深插進發絲,脖頸和手背上的青筋駭人地暴起。

不過太陽只要升起,所有人能見到的,就只是帶着金絲邊窄框眼鏡,白大褂胸口別着一支萬寶龍鋼筆,永遠朝着你微笑的陳醫生。

我不想和這樣的陳跡結婚。

我也不愛陳跡了。

也許後來的我會欣賞他,會同情他,甚至也會區別于男女之情那樣的喜歡他,但我想,我再也不會愛他了。

原來辛憶熱烈地愛慕過的不是陳跡,而是曾如驚鴻一般掠過她少女時代的陳先生,

是永遠停在十八歲那年的陳先生...

卻獨獨不是陳跡。

那個青澀的少年,寂寂而來,匆匆而走。

陳跡,果真如他的名諱那般,只成為少女如幻般回憶中,褶皺刺目的陳舊痕跡。就和成績單對折後,正中穿過我名字的那條不深也不淺的痕跡別無二般。

了然了心結,再看陳跡時,我竟不會再隐隐覺得心尖抽痛。

我雖不知道他都經歷了什麽,但我卻也不忍心,看他如此這樣日複一日地折磨自己。

我想幫幫他,就像他從那個“普通女生海”裏撈出來我一樣。

那晚,我逼着他和我進行了一次談話。

他告訴了我一切,所有我曾有過疑慮卻沒有追問的謎底,他都告訴了我。

關于小亦,關于那次意外。

原來,那樣幹幹淨淨如一縷春風似的少年,不是什麽他所謂的家境殷實的公子哥,而是…

這些年我那高昂的整容手術費,不是他連零頭都花不完的零花錢,而是安亦賣了資幾贖的罪。

陳跡那麽拼命的賺錢,也是為了我,和掙紮在爛泥裏的安亦。

是的,他深深愛着他的小亦。

可在我們那個落後的縣城,一個男人喜歡另一個男人,是錯的,是可恥的。

更談何,是愛。

陳跡說他本也以為他是病了,可當他親自把自己送進了全封閉的戒同所,一次次親手按下高伏電壓的開關時,他卻猛然驚覺...

疼痛,卻分毫不能令他動搖。

他痛苦、掙紮,皆是曾被他奉之為信仰的東西,幻滅了。

他不是病了。

他只是,深愛着那個仍翩遷着的、卻褪了色的蝶。

“你早就該告訴他呀。”

我蹲在他身邊,雙手抱着膝蓋。

“也早就該告訴我的。”

陳跡的眼睛好紅,又紅又濕,不像我印象裏一直很好看的陳先生。

小亦。

安亦作為這個字謎裏的主角,卻也沒有比所有人提早那麽半分知道謎底。

甚至如果不是我碰巧說出那句話,安亦他可能永遠都不會知曉他其實從未被當作過任何人的代替。

陳跡呀,你欠他好多呢。

可是最不該虧欠的,是一句真真正正的“小亦,我愛你”呀。

“去見見他嘛。”

我忍不住伸手撫上陳跡手機屏幕上,那張他和安亦的合照,眼睛狹長明亮的少年,笑起來好像夏夜裏的微風。

“我找不到他了。”

陳跡笑着說。

“我幫你!”

我一把拽起了坐在地上的陳跡,打開手機各個社交平臺,開始搜索陳跡初遇安亦的那家的信息。

闊別多時的熱情終于又重現在了我的身上。

陳跡還答應了我一件事,是我央求他好久才答應我的一件事。

我說我不要和他結婚了,但我還是希望他能夠送我一場婚禮,就當是送給少年時期的辛憶,一場有始有終的初戀。

這樣,也算瞞得過我的爸爸媽媽啦。

陳跡起初不答應,他說他不會再做任何不負責任的事,他已承受不住遺憾的塵埃,曾經的那些都已令他黃沙覆面。

我拍了拍他的肩膀,白了他一眼。

“得了吧陳跡,我才不想要你負責。你這張臉呀,我可看夠了。況且我結婚證上的名字,要留給我真正的先生呢。”

陳跡愣了,呆呆傻傻的目光望着我。

果然啊,陳跡你還是适合永遠停在那年十八歲的高三,還是不要長大了。

我們終于聯系到了安亦,也約定了見面的時候,記得那天我去整容醫院複診前,刻意提醒了陳跡好多好多遍:

一定要說你愛他呀!

這次,可千萬千萬不要忘記!

陳跡穿着他那套幾年前的,已經有些舊了的深灰色西裝,透過鏡子,與我相視一笑。

恍然間,又好像我記憶裏的陳先生。

只不過現在的辛憶,已經不再需要曾經對折的成績單上,那條陳舊的痕跡啦。

我以為故事會就這樣圓滿的落幕。

可世事總與“我以為”無關。

陳跡沒見到安亦,他們的約定被一場突然到來的手術打亂,又一次是陳跡失了約。

“沒關系嘛,那就約下一次好啦。下一次一定要記得早早去約定的地方等他,最好還要備上一大束玫瑰花,好好地擁抱他。”

陳跡這才展了眉心,摸了摸我的發頂。

那時的我們,都不知道再見安亦時,竟會是這樣只能和他黑白色的照片,輕聲道句“好久不見”。

那個少年過勞死在二十六歲那年。

我就突然明白了,為什麽陳跡會說他找不到他了。

安亦是蝶,蝶是安亦。

是該永遠翩遷着的,透明的蝶。

是走過世界卻不着痕“跡”的小亦呀。

“好辛苦呢,小丫頭。”

林醫生彎下腰,食指輕輕刮了一下我的鼻尖。迎着林葉間擠進的日光,林醫生他眉眼森然,珀色瞳仁流光溢轉。

我看着他眼底映着的光的痕跡,恍恍然竟心底寬慰幾許。

“我還會遇見他麽?”

垂眸,與那張小小的照片視線相織。

“有風經過的地方,會是他在麽?”

林醫生摟緊了些我的腰。

“我與他,只有一面之緣。”

“不過我至今仍記得,那個少年堅毅澄明的雙眼。我想那樣的美麗也許本就不該屬于這個喧嚣世間,可于我們已是畢生不可多得的絢麗。”

林醫生溫暖的目光始終落在我身上,仿佛他目光所及之處,便是他的全世界。

“就要做媽媽的小丫頭,不要這麽容易掉金豆豆,好不好?”

林醫生的語氣,像哄着一個小孩。

我于是揪着他楓葉色的圍巾一角,繞在小指上玩,左手忍不住摸上尚還未隆起的小腹。

離開這裏前,我還是俯下身,拈去了陳跡發頂的一片枯黃落葉,看着他早已幹涸的淚痕,在心中輕輕嘆了口氣。

陳跡睡着,緊緊依偎在那塊孤寂的碑旁,手中攥着一只打火機,身邊是被秋風吹亂了的灰燼。我看見那些殘破的遺骸上,隐隐有些損毀不全的字跡,盡寫着愛,還有...

小亦。

也許他依偎着的這塊孤寂的碑,也會短暫地留存一絲來自陳跡的溫度吧。

“這個季節還有花開?”

林醫生很驚喜地嘆道。

我順着他的目光看去,遙遙地看見人行道那邊的紅磚矮牆下,燦爛地開着一叢雲霞似的小花。

“是秋海棠呀。”

一陣風迎面吹來,頰上涼津津的,我這才發覺原來不知不覺間,還是落了淚。

花開了。

秋天,也會有花開呢。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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