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講究

講究

跟着領路的宮人，修雲從樓闕間穿行而過。

一路來到一座極為宏偉的主殿前，宮人退開，讓到一邊。

修雲深吸一口氣，默念“汪汪汪，汪汪汪”（勇敢雲雲，不畏困難），走上前去，推開了殿門。

大殿中空空蕩蕩，光線晦暗，只一人獨坐上首，斟酒自飲。“吱呀”聲中，那人擡眸，與修雲對上了。

竟然不是青面獠牙，修雲那根無形的狗尾巴沒出息地搖了一下。

怪好看的還。

他見過的狐族俊男靓女不知凡幾，還沒見過這樣子的風姿，坐在昏暗裏像一抹捉摸不住的蒼白月光，恹恹的，冷漠的，看向修雲時目光似浸骨的寒潭。

和妩媚明豔的狐族美人比起來簡直是冰火兩重天。

“你就是修雲？”片刻沉寂後，魔尊的聲音在空曠的殿堂中響起，“聽聞狐族精擅歌舞，你且跳支舞，為我助酒興。”

修雲愣了愣：“好啊。”心裏嘀咕，我就知道……

狐族能歌善舞，修雲可沒那個天賦，所以在他嫁過來之前的十天裏，狐族給他惡補了歌舞技藝。雖然直到最後，他的舞姿都讓指導他的舞蹈師父搖頭嘆氣，但修雲自己還是很自信的。

乍一看不也挺像那麽回事，沒準兒魔尊就是個看不懂好壞的山豬呢！

眼前突然變亮。魔尊一彈指，一束光華從殿頂投射下來，籠罩住了修雲。

修雲回憶着舞姿，擡起一只手臂，繡着繁複花朵的雪色衣袖簌簌垂落，然後……

先是這樣、這樣，接着那樣、那樣，這裏跳不好糊弄一下……哎差點絆倒，補救一下……收尾了，該用上小秘招讓人忘掉我剛才犯的錯了——

朝着大殿上首，修雲抛了個媚眼。

——小秘招似乎失效了，對方無動于衷。

“跳完了？”魔尊似笑非笑，語聲冰冷，“狐族便是以此等舞姿，聞名三界？”

修雲心裏一突，說出了老實話：“其實只有……只有我不太擅長。”

“那他們為何派你來？”魔尊的語氣聽不出喜怒。

“因為我，我是狐族裏最美的！”修雲臉皮夠厚，還沖魔尊粲然一笑。心底裏則在哔哔，當然是因為我膽子最大，那幫小狐貍都被吓破膽子了只有我敢來……

“呵。”

只聽一聲冷哼，修雲身體一輕，不由自主地往大殿上方飛去。“哐”，他的身體撞上幾案，掃落了杯盞。

“是不是最美不知道，你的膽子還真不小。”魔尊的聲音從很近的地方傳來。

？！修雲雙眼睜大，心裏一驚，難道他還會讀心術？

随後他才發覺自己喉嚨被扼住，一陣窒息感湧上，某種浩瀚的、龐大的、冷酷的威壓向他侵襲，像暴風雨來臨前的海洋，他浸沒在漆黑的海水裏，微光亮起，映照出的浪尖竟是猩紅的，這本來就是一片不知吞噬過多少魂魄的血海……

嗚……好難受，難以呼吸，淚水不受控制地從修雲眼角溢出，洇濕了妝容，将脂粉沖淡。突然間，扼住他喉嚨的那只手一松，修雲猛烈地嗆咳起來。

他還沒意識到，自己正像只待宰羔羊一般仰躺在桌案上，發簪被撞落，銀白色發絲淩亂，眼尾緋紅，濕漉漉的眼睛裏，透露出遮掩不住的委屈和無措。

一副柔弱、可口、任人采撷的姿态。

對方的目光落在他臉上，仿佛獵手審視着獵物；片刻之後，撕拉裂帛聲在寂靜大殿中響起。

凝聚了數十名狐族繡娘心血的那件精工錦衣，被毫不憐惜地撕扯開來，淪為碎布，綴在衣上的珍珠丁零零地脫落墜地。修雲害怕地閉上雙眼，一對雪白耳朵顫巍巍地從發間鑽出，慢慢趴倒下來，好像耳朵趴下來就不會聽到接下來要發生的事了。

我馬上，就要被——

心髒咚咚震響，修雲的腦海裏浮現出一只光禿禿褪毛雞的樣子，這魔尊就要把自己吃掉了！

他還挺講究，要把我先扒光了再吃！

那只手一頓。

在魔尊墨沉的視線中，銀白發的少年，先是頭頂冒出一對狗耳，而後在他面前突然變成了一只裹在綢緞堆裏的大白狗，雙眼緊閉，蓬松的毛發宛如雲團，狗尾巴僵硬地貼緊着後腿。

這是連原形都給吓出來了。

……沒了興致。

“我讓妖族送美人來，他們卻送了條狗，呵。”墨沉皺眉，沒再看那只狗一眼，“滾。”

“嗷嗚？”大白狗反應極快地睜眼，在愣怔少時後，爬起來化作一道白影，狂奔沖出了大殿。

大殿中複歸寂靜。墨沉随手拎起酒壺，又倒了一杯酒。飲了一會兒，忽的輕咳，吐出一口血來。他看了眼漾在酒液裏的那縷殷紅色，将杯中酒一飲而盡。

妖族王庭求和心切，想要争取喘息之機；正好，他舊傷發作，也需要一段時日養傷。提出的幾個停戰條件，不過是擺足姿态，不讓妖界發現虛實罷了。

墨沉原本就對所謂的狐族美人沒有多少興趣，方才乘着微醺臨時起了興致，卻發覺對方并非媚功了得的妖姬，空有一張漂亮臉蛋，卻是一條十足的蠢狗，也就沒了繼續下去的興味。

為了穩住妖界，墨沉并不打算弄死那只狗，也不打算多理會他，就當個花瓶，在魔宮裏擱着吧。

修雲并不知道魔尊的想法，他現在滿是劫後餘生的歡喜。

在主殿外，大白狗嗅了嗅鼻子，辨認了方向，往分配給自己的那處偏殿撒腿跑去。

“公子，您回來——”庭院裏的小梅聽到動靜，出來迎接。

修雲顧不上她，沖進卧房，追着尾巴團團亂轉了好幾圈，然後一頭倒在床上打了個滾，發出“呼嚕”的歡叫聲。

蕪湖！活了！

好一會兒，他才從興奮中回神，變回了人身。看了看一絲不.挂的自己，趕忙從儲物袋裏翻出一身衣裳穿上，這才走出房門。

“公子，您還好麽？”小梅正在門外等候。

“還好還好，”修雲露出笑臉，“活着回來啦！全須全尾的！”

他的笑容太過明媚，小梅也忍不住被他逗笑了：“公子沒事就好。我為您打盆水，把脂粉洗了。”雖然不像是侍寝過，沒有走不得路被人擡着回來，但是平平安安的，倒也不錯？

“嗷，這些脂粉糊在臉上是有點不舒服。”

洗完臉，把頭發重新用紅綢帶束起，衣物也換做了簡單利落的式樣，修雲感覺到了幾分惬意。“咕咕”，然後他就發現，肚子餓了。

這魔尊，喊他去獻舞，連頓飯都不管的！

“公子餓了嗎？我這就通知膳房。”小梅察言觀色道。她取出一個鈴铛形狀的法器，傳訊過去，不多時，飯菜就送來了。

一盤盤碗碟在桌上擺開，冒着熱氣，似乎還挺豐盛。

滿懷期待地在飯桌前坐下的修雲，笑容漸漸消失，他拿起了竹筷，又默默放下。為什麽會這樣呢，明明他一直很好養活的，而且現在還餓着肚子……

他的面前，有一盤血呲呼啦的肉排，一盤切成塊的仿佛夾雜着許多碎石子的泥土餅一般的玩意兒，一塊餅面上杵着四條死不瞑目仰望蒼穹的小魚的烤面餅，一碗漂着暗紅血沫和厚重油花的可疑湯水。

猶豫片刻，修雲朝唯一賣相正常的那盤烤豬肘伸出了筷子。剛咬上一口，一股在鹹到齁死的味道中異軍突起的腥臊味，瞬間直沖天靈蓋。

呸呸呸！

狗都不吃！

這廚子放在狐族，早就被禁止進入廚房十裏以內了！

修雲擡頭看向候在一旁的侍女，小梅道：“這菜不合公子的口味？”

“你吃一口。”修雲遞出了筷子，等小梅嘗完問道，“怎麽樣？”

似乎不用問了，光是看到小梅夾起一塊滴血的肉排，送進嘴裏嚼了兩口後的眼前一亮，就能猜到她的答案。

“滋味醇厚，回味悠長！不愧是禦廚的手藝。”小梅說話間牙齒縫裏還能看到血跡。這肉排怕是連一成熟都沒有吧！

“……那你吃完吧。”修雲示意小梅搬張椅子坐過來。在他這裏，反正也沒啥規矩要講。

“多謝公子！”見修雲并不動筷，小梅道，“公子若不愛吃，我重新叫膳房做些清淡的送來吧。”

“呃，算了算了。”修雲擺手，掏出了他從妖界帶來的美味肉幹。

你不會以為桌上這些菜的問題只是口味略重了一點吧？還是別讓那“禦廚”做了，沒有信任了。

啃着肉幹，看着小梅筷子都停不下來的滿足模樣，修雲懷疑狗生。他還以為那魔尊有意折磨自己呢，看來是魔族的口味和自己差別很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