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番外

番外

“明明、明明只差一點就能……！”諸懷驚駭地瞪大雙眼，在不甘之中被一槍貫穿了心髒。

墨沉冷哼一聲，手中血色凝聚的長槍消散，冷眼看着諸懷的屍軀墜向地面。

只差一點就能殺了我？呵，這麽想過的人不止你一個。他們都已慘死無赦，無一例外。

“轟”，地面塌陷，塵煙濺起。諸懷在死去的那一刻現出了原形，是一頭生着四角的棕色巨獸。它曾是妖界大妖，堕落成了魔物。

“咳。”墨沉忽的咳了一口血，身子搖搖欲墜。

若說他的身體像個漏水的水囊，在春明宮養傷期間被勉強縫補好了，一番激鬥過後，則是變得徹底破破爛爛了。油盡燈枯，已經沒有任何一種靈藥能夠醫治。

他看了一眼諸懷的龐大屍軀。要想活下來，只有一個法子——将它吞噬，然後重塑肉身。

但那時醒過來的，或許就不是“墨沉”了。

他曾經見到有人吞噬魔物以後，變成了沉淪殺欲的行屍走肉，淪為連人形都無法維持的畸變怪物。不再有理智，不再有姓名，不再是“人”。

但現在別無選擇。墨沉飛落在地，盤膝坐下來。随着他力量牽引，如小山般龐巨的獸軀化為一股融合着渾濁魔氣的血肉之潮，持續湧入了他的身體。

魔氣中無窮無盡的邪念與惡欲，也在同時到來，歡欣雀躍地鑽進他心神。墨沉閉着雙眼，靜靜承受着這股沖刷。

心神之中。

墨沉的意識如墜夢裏，突然發覺自己走在了一處昏暗無光的空間。鼻端充斥着濃郁的血腥味，道路兩旁，皆是屍山血海。

屍山上的那一顆顆頭顱就像剛剛死去一般，未曾朽爛，每個瞧着都有點眼熟。墨沉看了幾眼，心知，都是死在他手底的人。

走了幾步，他認出了王琛。那是和他一同從仙界來到魔界做探子的“道友”。王琛偷襲了他，欲用他的純陽道體煉制丹藥，獻給血河老祖當投名狀——因為在魔界，“沒有靠山就會死！”

王琛是他親手殺死的第一個仙界修士。往後的許多年裏，他還殺了不少，不論仙修或是魔修，并不都像王琛一樣死有餘辜。但他依然全都殺了，正如矗立在眼前的屍山。

聲名鵲起的魔頭墨沉，從來不與“仁慈”二字沾邊。

他忽然感覺雙手刺痛。低下頭，發現手掌上濕漉漉的，不知何時浸滿了鮮血，濃郁的血水正從指縫間流下來。

血珠落在腳前，發出“滴答”一聲。他這才看清腳下踩的不是地面，而是水面，水裏有自己的倒影。

在沁着血色的水體中，他的倒影依稀還是仙門道子裝扮，戴蓮花冠，一襲素白道袍，眉心點着丹砂。臉色蒼白，雙眸合起，沒有一絲生機，是一具死去的屍體。

——我的倒影是一具死屍？我已經死了嗎？他心想。

忽有個冷峻的聲音憑空響起：“你覺得自己很髒，肮髒到不配活着。”

“誰？！誰敢妄議本座！”墨沉猝然轉身，沒找到說話的人。

“你不像自己以為的那般殺伐果斷。你出身于人間，在仙門長大，仙門教的那一套道德規矩早已刻入骨髓。縱使遭逢變故，心性大變，但在你內心深處，仍覺得自己走錯了路。其罪，萬死莫贖。”

“……胡言亂語！”

報以回答的是一片寂靜，除了血珠滴答的聲響，再也沒有任何聲息。

墨沉低下頭，看到水中倒影蒼白的臉頰與道袍上，爬上了蛛網般的殷紅血絲，而後一點點融入血水裏消失不見了。水波蕩漾，原本是倒影的地方，浮現出了一頭卧在白骨堆中的陌生而猙獰的怪物。

墨沉的意識，也在這一刻恍惚起來。他擡頭，望着周圍的屍山血海，心頭忽然湧起了一種極為強烈的熟稔與親近，仿佛他本來就歸屬于那裏。

“心魔叢生，回頭無路，何不……溺于欲海，沉淪惡孽……”

血海翻湧，屍山歡笑，催促着他，歡迎着他。墨沉渾渾噩噩，向前走去，無數的殘破怨靈向他伸手，準備接納他為其中一員。只要抛卻名姓，抛卻自我，投身于最純粹的“惡”……

“大王。”

這一刻，在這腐爛罪孽之地，他突然聽到了一個怨魂號哭以外的雜音。

那個聲音并不難聽，甚至可以說清朗動聽，帶着一絲撒嬌的意味，小聲嘀咕着：“大王到底什麽時候回來啊？”

墨沉腳步停頓，回頭尋找。

“大王還不回來嗎？”

“大王再不回來，我就把給他帶的兔肉幹全吃了！”那個聲音氣哼哼地抱怨。

不行啊，心神恍惚的他想，我要回來，還有人在等我。

——我是誰？

——是這個聲音在等的“大王”。

浮起這個念頭的同時，他終于看到了。就在來路上，一只小白狗趴在水面，像個雲朵團子，白得發光。

他走過去，抱起了它。

……

墨沉醒過來了。一個溫熱柔軟的身體正緊挨着他，以他胸膛為枕，魔尊垂眸，凝視着被他折騰了一宿後累到沉沉睡去的小狗妖。

他剛才夢見了追殺諸懷時所發生的事，在吞噬了諸懷後，他險些神智泯滅。

不知過了多久，窗外透進晨光，小狗妖也睡醒了。眼睛還沒完全睜開，就在他懷裏小心地挪了挪，嘴唇從他下颌往上摸索，想偷偷親他一口。發覺他醒着，小狗妖睜大眼，眼底迷迷糊糊的睡意散去，臉也紅了。

“大王你什麽時候醒的！”

“比你早一點。”墨沉笑了笑。

“嗷。”修雲趴在他身上，突然說，“聽說妖界使者今日會來。”

“我會打發回去，叫他不必再來。我有你一個就夠了。”墨沉撫了撫小狗妖柔軟的銀白色發絲，還順帶摸了一把豎起來的狗耳朵。

妖界的那個小妖帝，見和親策略起效，竟然又動了心思，想再塞幾個到他魔宮裏。說是什麽除了妩媚的狐族美人，貍貓族慵懶，孔雀族豔麗，美人們各有風情，邀魔尊多多品鑒。小妖帝年紀不大，驕奢淫逸，後宮嫔妃無數，不亞于前任魔尊瀝泉，卻是個沒腦子的，拍馬屁拍到馬腿上。

“嗷，我也有大王就夠了！我還怕……”小狗妖明顯松了口氣，笑眼彎彎，露出快樂的模樣，尾巴也搖了起來。

犬族對伴侶忠誠，也意味着想要獨占對方，不願意和別人分享。

小狗狗也是會吃醋的！

“你怕什麽？”墨沉柔聲道，“在我心裏，你比你以為的還要重要。所以你也得好好修煉，早日修得長生。你也不想千年以後，留下我一個人吧？”

心底則想道，你若死了，也不會留下我一人。因為那時我不再是個“人”了，我會堕為濁惡魔物、畸變血肉……

“嗷嗚，我會好好修煉，一定會永遠陪着你的！”修雲認真點頭。以往修煉時總是摸魚偷懶的小狗妖，難得在這件事上積極了起來。

和大王雙修，修行速度是之前的幾百上千倍。墨沉敦促他，不能只靠雙修，自己也要打坐修行，鞏固提升的修為，把根基打牢。修煉雖然枯燥，可是為了和大王長久相守，他也可以努力做到！

“永遠……”墨沉喃喃念着，恍惚了一霎，仿佛這兩個字有某種令他癡迷的魔力。他伸手攬住修雲的腰，将人按進懷裏：“嗯，永遠。”

……

修雲坐在飯桌前，看着面前的這碗……棕黑色湯水愣神。

冒着熱氣，氣味有點嗆，幾根菜葉子漂在水面上，湯裏還有可疑的肉塊和樹皮。

關鍵是，這碗湯是墨沉剛才在廚房裏忙活半天端出來的。魔尊這張臉，怎麽看都不像是會洗手作羹湯的模樣吧！修雲偷偷在門後窺了一眼，靈火用上了，幾張符箓貼在鍋邊，炫目的道術流光一道道落入鍋中，與其說在炖湯，不如說在煉丹。

果然成品是一副難以入口的樣子嗷。

“趁熱喝吧，是輔助你修行的藥膳。”墨沉道。

“嗷。”小狗妖很配合地拿起瓷勺，舀了一勺湯水，湊近一聞，氣味更加刺鼻了。

他一咬牙，抿進嘴裏，咽下去了。

沒有想象中那麽苦。味道寡淡微腥，帶點挂嗓子的澀味，唔，确實還挺難喝的。但在喝下去的同時，肚子裏就熱乎乎的，經絡裏游走的靈力也變得活躍了起來。

“是不是……很難喝？”墨沉有些不自在地問道，“咳，你可以搭着這罐玉蜂漿一起吃。”邊說邊将一個黃澄澄的琉璃罐放在桌上。

“也、也還好啦，第一次做成這樣已經——”修雲有點磕絆地安慰道。作為一只品行誠實，尤其對美食特別忠誠的狗狗，要說出這種話可謂是違背良心。

兩個人說着話，同時心虛地移開眼睛。

“——诶？仙界産的玉蜂漿？”修雲把琉璃罐打開，一股清新的桂花甜香瞬間俘虜了他。

舀一勺琥珀般清透的玉蜂漿舔了舔，修雲眼睛亮了。玉蜂漿的甜美瞬間掩蓋了湯的澀味，而湯的微苦又沖淡了玉蜂漿的甜膩。這下子好喝多了！

“如何？”

“好喝！”

“那你把湯喝完。”

“嗷。”

一勺蜜，一勺湯，修雲一口氣就幹掉了一半。擡頭看見注視他喝湯的墨沉，忽然眼珠一轉，笑道：“大王，我吃獨食光讓你看着也不大好呀，來，我喂你一口~”

小狗妖立馬舀了滿滿一大勺棕黑色湯汁，笑眯眯地遞到自家大王面前。

“……以我的修為，已經用不着喝這藥膳了，你自己喝吧。”墨沉有些僵硬地拒絕道。那湧入鼻端的嗆人氣味，連魔尊都要心生畏懼。

“客氣什麽呀，大王張嘴，啊~”修雲又遞了遞。

“……”墨沉無奈地張嘴。下一刻，他嘗到的卻不是味道苦澀的湯汁，而是沾了蜜糖的，甜甜軟軟的唇。

小狗妖撤回拿着湯勺的手，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欺過來，親了他一口。

親完還想跑，被他摁住後腦，加深了這個吻。

“大王……哈啊……甜不甜嘛？”半晌，小狗妖在細碎的喘息間隙裏問道。

“很甜。”

“嗚……被你親腫了……”

“乖，再親一會兒就不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