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零星分布于各處的巨獸們并不知道自己的同伴在哪裏,它們的數量過于稀少,又在冰河時期之時被分離到大陸各處。一些巨獸終其一生也不能見到自己的同類,或者根本就不知道這個世界上還有自己的同類。孤獨終老對于他們來說已是最安寧的結局,因為自從人類得知了這片大陸上還殘存着古早以前的主宰時,他們便開始或單獨或結伴地去尋找只是想要呆在自己的一方天地裏的巨獸,要把它們趕盡殺絕。

基于印刻在基因中的習性,巨獸們也會發出嘶鳴,呼喚自己的同伴。在這些嘶鳴之中,有1/10000會引來自己的同類,但那個同類卻不一定與它體态想似。有1/10000會引來哺乳類天敵,讓自己毀滅在比自己小數十倍的動物的利齒之中。餘下的9998/10000則會引來人類的屠殺。

人類比巨獸狡猾太多,如果明知自己不能戰勝巨獸,人類便會迅速逃跑。只要入侵者跑出領地,巨獸便不會再去追趕,因為它要的也不過是寧靜的安身之所而已。

只是人類在得知了巨獸的存在之後,便會去叫能夠消滅巨獸的人來殺死巨獸。漸漸的,好戰的人類就算沒有得到巨獸的消息,也會自己去荒野之地尋找巨獸的蹤跡。

後來,人類把這項屠殺發展成為競技活動,以殺死巨獸為榮,并能夠獲得“勇者”的稱號。他們沉浸在戰勝了比自己大數十數百倍的動物的歡愉之中,無法自拔,欲罷不能。

而對于這片陸地來說,卻是一種喪失,珍獸的喪失,物種的喪失,生命的喪失,無可奈何的喪失。這種喪失無法挽回,也不能挽回。因為即使挽回,也是一種喪失,遺憾的喪失。

但是,這個世界上是有奇跡發生的。每天每天,都有無數不可能的事,在人類不知道的地方悄然而至。

在那1/10000會引來同伴的嘶鳴之中,又有1/10000的機會能夠找到與自己相同體狀的同伴。而在這1/10000的1/10000之中,又有1/2的機會找到同類的異性。然後,這1/10000的1/10000的1/2之中,又有1/7850的機會,兩只巨獸會一起生活。再然後,這1/10000的1/10000的1/2的1/7850的機會之中,又有1/100000的機會能夠成功受育。最後,在這1/10000的1/10000的1/2的1/7850的1/1000000之中,又有1/1000000的機會能夠成功哺育。

所以,這1/10000的1/10000的1/2的1/7850的1/1000000的1/1000000的幾乎不可能的機會一旦發生,人們稱之為奇跡。

——摘自《蠻荒文明漫游手劄》第10972號文明359卷“大西洲”篇,羅蘭伽洛斯緋 著,科依斯特拉艾德 編。

即使阿爾法多與菲利克斯十分想要馬上回到在他們的預感中已經出事了的波塞多尼亞,但介于手上還有屠龍的任務,所以仍要以此為優先。進程有了飛速的發展,但在接下來的旅行之中,四人之間卻是異常的沉默。

對于我來說倒是無所謂,就算不與他們同行,我原本也是打算到索加瑪娜湖去的。如果我是一人獨行,也必定只是與沉默相伴。然而阿爾法多卻并不是個沉默的人,波奇亞斯就更是吵吵了。只是這下子倒好,一個陰在那兒,像是和我有殺父之仇一般,又不舍得給個痛快。一個欲言又止,神情煩躁,明顯一幅憋屈樣,但又實在不符合他的外形。

菲利克斯則完全是靈魂出竅,不知道在想什麽,臉色變得飛快。連我都忍不住擔心他腦筋不間斷地轉太快了之後到底累不累。我沒有用精神力去感知他的思維,因為用不着做這種事便可以從他的表情中得知他一定是在想些無聊無趣也無用的東西。

二日的行程,只花了大半日便趕到。原本我想他們自己着急就先去好了,我一個人在後面慢慢走。因為他們所擔心的那件事,也并不是一兩日就可以解決的——其實是根本無法解決的。但就算是在集體對我發脾氣,他們也并不丢下我,而是死命拖上生怕我跑了一般,拽着我一路疾行。

索加瑪娜湖在亞特蘭蒂斯的所有湖中算不上什麽大湖,但卻是最深的。那裏剛好處于一個地質裂縫,在地質活動活躍時期,傾瀉的海水湧入了這處深至地底的狹長縫隙之中,又被即刻封閉的出口關在了這片離海岸其實有一段距離的陸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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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索加瑪娜湖是一個陸地上的鹹水湖,基本沒有活水的注入,只靠着降雨補充水分。沒有可飲用價值的水源周圍不會有人類的居住,被一片很大的森林包圍着。只是偶爾會有獵人來到這附近,這次最先發現巨獸的人,便是這些獵人之一。

那是在叢林的環抱之中靜靜地安睡着的湖,深得如同漆黑的夜一般的湖水,只有空氣的流動與生長其中的鹹水魚的騰躍會将之帶起波瀾,連鳥兒也不願在如此鹹澀的湖水之中覓食同樣鹹澀的魚類。不過就算是這些小小的波動,也會在瞬間平息下去,像是從未發生過一般,使你的眼睛只覺得它們看到的不過是光線掠過黑寶石之上令之泛起的水波的幻影。

叢林之中安睡的黑寶石并不會永遠沉睡,它在這處無人問津的偏遠之地靜靜地等待着,等着地底的躍動将它帶回數十萬數百萬年前久別的大海的懷抱。這場安靜不過是它生命中的一段小插曲,對于來自海洋的湖水來說,存在了數十億年的它對于這沉睡的數萬年無所覺察。

然而在壽命短暫的人類眼中,它卻是早古神跡般的存在。壯觀詭奇的景色使得他們目瞪口呆,嘆為觀止。他們忘了被他們所重視的屠龍的任務,忘了為他們所憂慮的未知的危機,忘了這一路之上的沉默與困頓,更忘了到目前為止的這一生中的所有愉悅、憂愁、嗔怒、欲望……連他們自己的存在,在這自然的偉大作品的映襯之下,都是那麽的渺小。

“真美……”

菲利克斯首先不由自主地發出感嘆,而這僅僅兩個音節的感嘆,卻幾乎要使他忍不住熱淚盈眶。

“我從不知道亞特蘭蒂斯還有如此美麗的地方……”阿爾法多向前走出一步,想要更加地與這美麗的神的作品靠近,又像是生怕玷污了它的美麗一般,禁不住畏縮地往後退去。

“在地圖上,它不過是幾個字符所代表的某個地理名詞而已,”他接着說道,“原來那些抽象的東西竟有如此瑰麗的奇景……我早該出來的,早該走出那口看似浮華的枯井,看看這個世界究竟還有多少奇跡般的美麗!”

“現在開始也不遲啊,”波奇亞斯露出會心的笑意,“你還那麽年輕,有的是機會走遍這個世界!”

“但我終究還是晚你一步,”阿爾法多嘆道,“你一定去過很多地方,看了很多奇景了吧?我卻已經錯失良多。”

“阿爾法……”菲利克斯擔心地問,“難道……你不打算回波塞多尼亞了嗎?”

“當然要回……”他苦笑了一下,“那裏還有不得不由我去解決的事情在等着我,所以一定得回去啊……可是……”

“可是?”

阿爾法多對菲利克斯笑笑說:“等事情一過,我便會抛下那裏的一切,去過我自己的生活。什麽元老院,圖書館,波寒多尼亞,在這些面前,又算得了什麽呢?”

菲利克斯神色中透出哀傷與猶豫,現在在他小小的大腦之中必定是一場大戰吧?人類被過多的東西所束縛,而在這些過多的東西之中,又有大部分是完全無意義的。但奈何他們偏就喜歡被這樣無意義的事所糾纏,鮮少有人能夠頓悟其中深意。

“菲利克斯,難道你不想嗎?我知道你的想法,我的朋友,你總是将心事寫在臉上,”阿爾法多溫柔地捧起他的臉,“你應該更大膽一點的,就像當年鼓起勇氣走進神學院的時候一樣。”

“阿爾法……我能做到嗎?”

“你當然能,”阿爾法多笑着說,“那時的你尚能做到,對于現在的你來說,也不過是一件輕而易舉的事而已。”

菲利克斯終于綻放了快樂的微笑。那是下定決心放棄一切,去追求自己的理念的笑容,配在他薔薇花苞般同時夾着豔麗與清新的臉上,分外的明亮。

“這就對了嘛,”波奇亞斯大笑着揉了揉菲利克斯金棕色的腦袋,“這個樣子的你可比神殿裏那個冷冰冰的臭小鬼可愛多了!”

“笨蛋!”菲利克斯趕緊逃離他的魔爪,“什麽可愛不可愛的,而且我也不是小鬼!”

正在那邊一片和樂融融之時,波奇亞斯又一幅兇惡的嘴臉轉過來對着我說:“喂,那邊那個神游天外的詩人,回魂啦!”

我淡淡地瞄了他一眼,又将目光放到了靜靜地散發着海洋特有的腥氣的湖水之中。

“你還是不願說嗎?”阿爾法多的語氣中帶着冷,宛如來自海底的被岩石奪去溫度的冷,“就算你這樣保持沉默下去,總有一天我們還是會知道。你的堅持又有意義嗎?”

“這個世界上,有些事,還是不要知道的來得幸福,”我笑笑,“既然你們終有一天會知道,我只是想要你們幸福得久一點而已。”

波奇亞斯不屑地“切”了一聲,“這麽說起來你還是在為我們好啰?”

“算了,”阿爾法多不屑地放棄,“我們來這裏的任務就是殺掉龍的,快點把龍解決了回波塞多尼亞,到時候自然會知道發生了什麽事。”

如此廣闊的區域,即使巨獸有着龐大的軀體,也不能輕易找到,所以只能設法将它們引出。阿爾法多有着不輸給一級文明普通公民的精神力,在淨化迷霧之森的時候,他便輕而易舉地解決了擁有着超強精神力的死者遺留下來的力場,所以用精神力感知巨獸的存在,并幹擾它們的腦波将之引到這裏也是一件十分容易的事。

他周身散發出奇妙的波動,即使不使用精神力也能從周圍景象的扭曲弧度之中看出。如此強大的力量在他小時候尚無能力将之隐藏的時候竟沒有被人發現,看樣子是弗朗西斯做了點什麽吧?或許他是不想讓自己疼愛的孫子重複自己的悲劇,但世事不由人,現在的阿爾法多也如同當年的弗朗西斯一般走在與自己的理念背道而馳的路上。不過阿爾法多至少比他勇敢一點,只是他的勇敢也終究不能改變什麽,因為為時已晚。

叢林中的飛禽走獸覺察到了異樣的波動,驚惶地四處奔走。幾分鐘之內,這片區域便成為了連昆蟲的翅膀扇動的聲音也完全沒有的寂地。巨獸的影子仍未得見,阿爾法多皺了皺眉,閉上眼睛加大了意識的流動。

異樣終于開始呈現。剛才還平靜得如同光滑黑寶石般的湖面開始漾起波瀾,一直拿着巨大的鋼刀警戒在一邊的波奇亞斯開速度轉身跑到湖水邊,一臉凝重地等待着隐藏在湖底的東西。

那是一把比一般的刀更長更粗厚的鋼刀,原本應是刀刃的地方鈍得根本無法切斷任何東西。波奇亞斯一直都将這把刀帶在身上,只是用厚實的麻布條纏好,從來沒讓我們見過這把刀的真面目。菲利克斯在看見個著名的屠龍者的武器之時忍不住奚落了幾句,或許在他看來,這把刀根本沒有任何價值可言吧。

只是如果要配得上波奇亞斯壯碩的身體與蘊藏于其中的超凡力量的話,這樣的武器才是最合适的。他的力量根本無需用利刃來幫助他完成傷害,他只需要一個憑借,便可将敵人撕裂。

而這把刀便是最好的憑借,應該是他為此而專門去打造的吧?人類的肢體比起猛獸來說顯得太過柔弱,他們沒有堅硬的皮毛鱗甲來保護致命的內髒部分,沒有鋒利的爪牙來傷害敵手。所以他們選擇使用外部的東西,成為他們技巧的驅使,代替他們自己,去作害對手與天敵。

湖水活了起來,被從內部帶來的異動激得沸騰。随着巨大的轟鳴,一只有着令人類為之恐懼的外形的巨獸浮出水面。那是來自史前的魚類的先祖,比海洋中的鯨類更加巨大。堅厚的銀鱗遍布全身,在陽光之下閃出奇特的光茫。它的頭還保留着獸的外形,只是眼睑已經退化,像一只老鼠的頭上被剝去了眼皮。幫助它在水底呼吸的鰓長在頭的兩側,在原本的耳朵下面突出。立于它背部的鳍尚未成形,數十根骨刺立于其上,如同被紮上了數十根大針,無法拔去。腹部還殘留着退化的四肢,顯示出它也曾是陸地上的成員。不過曾經的行走工具現在卻只是一件記念曾經的生活的裝飾品,毫無實用。長長的尾部也生出漸小的骨刺,只是其間可以看到半透明的膜将之相連。

看來在新的環境之中,它也為了讓自己能夠活下去,而學會了如何去适應。只是它的轉變太過緩慢,早已跟不上時光的腳步,被遠遠地抛棄在了過去,終究淪為渺小的人類的獵物。

看到獵物的出現,波奇亞斯眼中亮出興奮的精光,雙目圓瞪,血絲瞬間布滿了整個眼球。他迅速向前跑去,然後借着沖刺的力道一躍而起,鋼刀帶着凜冽的氣勢向巨獸的頭部砍去,無刃之刀在巨獸保護頭部的整片硬厚而看似堅不可摧的骨甲之上裂開了一道即深且長的傷痕。

骨甲破裂,巨獸發出驚天的嘶鳴,幾乎要穿透耳膜,大腦裏一片眩暈。波奇亞斯借着鋼刀砍在骨甲上的力道又是向上一個翻轉的騰躍,輕輕松松地落到了巨獸的頭部。鋼刀猛刺入巨獸的左眼,血污飛濺,随着又一聲長鳴,巨獸的身體狂躁地扭動着,想要擺脫這個渺小的獵人。然而它的身體太過龐大而造成的行動不便使它的動作對有着屠龍者之名的男人來說實在是過于平常。波奇亞斯抓住生長于體外的鰓,首先讓自己的身體不至于落入水中,然後鋼刀再起,刺入了驚恐懼地瞪着的右眼。

這一連串動作只發生在短短的一分鐘之內。頭部受到重創,又失去了雙目的巨獸想要潛入水中,逃到深深的湖底。然而岸上的另一個獵人正用強大的精神力幹擾它相對于龐大的軀體來說太過于微小的大腦。巨獸的意識陷入一片混亂,現在的它只能任身體本能地掙紮,毫無反抗之力。

波奇亞斯大吼一聲,借着聲音帶來的力量再次高高躍起。鋼刀帶着前所未有的力度砍向半獸半魚的頭部,骨甲徹底斷裂,鋼刀砍斷了頭部的大半,随即抽出。血液噴流而出,巨獸的頭部無力地垂下,挂在還連着部分皮肉的身體上,露出斷開的脊骨。身體還應着本能而彈跳了幾下,然後也如同耷拉着的頭部一樣無力地靜止。

波奇亞斯借着巨獸的身體又是一跳,回到了岸上。這場戰鬥不過數分鐘的時間,對于屠龍者來說,應該算是一場奇跡之戰了吧?從此經後,屠龍者波奇亞斯的名號想必會更加響亮。他能夠擁有至高無上的名譽,說不定神殿也會專門給他發個什麽稱號或獎勵。

不過這場看似輕松的戰鬥卻并不像表面所見的那麽簡單。剛剛在陸地上站住腳,波奇亞斯高大的身體便在一個晃動之後跪倒在了地上,鋼刀刺入土地,支撐着他的身體并沒有完全倒下,然而握刀的手卻顫抖得那麽厲害,如何也止不住。

阿爾法多與菲利克斯急忙跑過去扶住他的身體,就是這場短暫的戰鬥,已經耗去了屠龍者幾乎所有的力量。波奇亞斯臉色灰白,汗水一顆接一顆地從臉頰上滑落,然後和着将他完全打濕的血污與湖水一起滴入泥土。阿爾法多使勁地捭開他握着鋼刀的手,原本布滿一層厚繭的手掌之中裂開了數道血淋淋的傷口,如同巨獸開裂的骨甲。

如果不是在短時間之內将每個細胞裏的力量都全部發揮出來的話,是不足以砍斷被巨獸堅硬的骨甲完全保護的頭部的。這樣的力量要作用到獵物身上,只能由那把無刃之刀來完成,波奇亞斯的武器或者并不是最好的,卻是最适合他的。

這場戰鬥雖然即精彩又迅速,但卻未免過于無謀。那三個人顯然忘記了這次的任務的特殊性在于,索加瑪娜湖的巨獸,有兩只。

遠方的叢林之中,異動在迅速向這裏逼近,當阿爾法多感覺到另一半的危機時,巨獸已然現于眼前。那是一只帶着一身綠甲的巨獸,身體已經長成與哺乳動物差不多的樣子,只是背上還挂着兩只失去功能的骨翅,體型似虎,卻是虎的十倍不止。

當它出現在湖邊的時候,菲利克斯禁不住尖叫出聲。那只巨獸行動迅速,幾乎在眨眼之間便竄至我們的身前。它張開大口發出吼叫,大地也為之震顫。滿口尖長的利齒表明了它食肉的天性,這一點令我十分驚訝,因為我以為肉食性的巨獸應當早已在冰河時期便滅絕,誰又知竟會有殘餘者渡過了那嚴酷的寒冬,來到我的眼前。

又一個奇跡,一個連我都沒有想得到的奇跡。這只披着綠甲的巨獸像是在向人類召示它的憤怒一般,長長的吼叫之後,用帶着尖利鈎爪的前肢向我們襲來。它的爪藏在覆于堅甲之下的足中,在向敵人襲擊之時自動伸出。擡起的前肢底部能夠看到與現有的肉食哺乳動物相似的肉墊,而不再是肉食類巨獸原有的骨刺。如同湖中已死的巨獸一樣,它也在進化,随着環境的變遷,而讓自己躍過千百年而活了下來。

“你愣着幹什麽?!”

阿爾法多抱着我滾到一邊,憤怒的聲音在耳邊響起。剛才站的地方已被巨獸的鈎爪刨去了一大片泥土與硬岩,另一邊,失去力量的波奇亞斯重新站了起來,仍在大弧度顫抖的手舉 起鋼刀,護着身後被吓得失去了血色的菲利克斯。

“就算你不幫忙,也別在這裏礙手礙腳!”

阿爾法多大力地剛我推開,精神波瞬間在空氣中爆裂開去。巨獸吼叫着掙紮,然而失控的結果卻是狂亂地四處亂竄,連帶着周圍的樹木也遭了秧。

“可惡!”波奇亞斯抱着菲利克斯避過發狂的巨獸,向阿爾法多叫道:“你幹了些什麽?!”

“該死!”阿爾法多切了一聲,繼續似圖控制已經暴走的巨獸。我一把抓住他,強行中止了他的精神力,然後迅速向發狂的巨獸跑去。

“薩拉!你瘋了?!”

波奇亞斯的聲音在身後響起,我一邊跑一邊迅速解開包裹七弦琴的布袋,撥出一串尖利的音律,帶着念動力的波長,在巨獸周圍的空氣中爆炸開。

巨獸發出驚天的嘶吼,被阿爾法多的胡亂幹擾驚得暴走的意識終于回過神來,然後瞪着我大叫一聲,迅速向我跑來。

“薩拉!!!!!!!!!!!!!!!!!!!!”

我沒有理會阿爾法多的聲音,将琴丢到一邊,迅速脫下披風向巨獸丢去。披風剛好蒙到巨獸的頭部,讓它失去了視野。剩着它混亂的空子,我跑到它身前,伸出手抓住了它的頭。

金紅色的閃電從我接觸到它的地方發出,纏繞了它的整個身體。巨獸的四肢抽動着,身體與意識都失去了控制。從接觸的地方将它的腦波源源不斷地吸收,我看到了這頭可以說是這片大陸上僅存的一只肉食類巨獸的過往。

那又是一個奇跡,沒有人會去相信如此渺小的幾率會降臨到這片土地上。然而不管人們是否會相信,奇跡也仍然每天都在不斷地發生。悄然而至,無人得知。

松開手,巨獸龐大的身體轟然倒地。我走回去将剛才粗魯地丢到地上的琴揀起,雖然是看準了有厚厚的草墊的地方丢的,但還是得好好修理才行。

回過頭來,那三人正以不同程度的驚訝看着我。阿爾法多是一臉的複雜,即驚異又興奮,還夾着陰險的猜測。波奇亞斯先前對我的不滿全抛在了腦後,即贊嘆又不服,雖然力氣全無,卻是一臉想要和我打一架的感覺。菲利克斯則完全呆在了那裏,像見了鬼。

“死了嗎?”

阿爾法多第一個回過神來,眼神疑惑地看向倒在地上的巨獸。

“沒死,就是暈過去了而已。”

“為什麽不把它殺死?”他不滿地說,“你明明可以做到。”

“你好像誤會了,”我說,“我與你們同行,不過是我自己也想要到這裏來而已。我之所以将它擊倒,是因為有些東西想要知道,所以便先你們一步出手。我可從未說過要幫你們的話,而且我也不認為它們做了什麽必需得死的事。”

“你想知道什麽?”阿爾法多望向巨獸,“它能告訴你什麽?”

“奇跡,”我說,“它告訴了我生命的奇跡。”

阿爾法多還想要說什麽,卻被波奇亞斯打斷。

“什麽奇跡不奇跡的,”疲勞過度的波奇亞斯搖搖晃晃地向巨獸走去,“再不把它殺了,等它醒過來,死的就是我們了!”

提起最後的力氣,鋼刀向巨獸的頭落下,這個生命的奇跡就這樣辭世而去。黑色的湖水被巨獸的血污得更深,濃稠的液體在湖水中慢慢地游動,久久無法擴散開去。周圍的樹木也幾乎全毀,在密密的叢林之中缺了一小塊,像是被啃去了一角。被湖水與血污弄得一片狼藉的岸上,我們幾個也同樣的狼狽。激戰引起的和着血污的湖水将衣服打濕,頭發濕漉漉地貼在身上,纏成一團。

“好啦好啦,任務完成,先找個地方歇會兒吧。”

過度的勞累便波奇亞斯的聲音中的明朗也已失去,看來他已快到極限,現在之所以還站在這裏,大概也是他的意識在強撐着而已。

一直愣在一邊的菲利克斯回過神來,開口說:“來的時候經過了一個淡水泉水,離這裏也不遠,就先到那裏去休息一下吧。”

“等一下,”阿爾法多皺着眉頭,“還有什麽東西……在湖底。”

“什麽?!”

波奇亞斯與菲利克斯同時驚呼出聲,阿爾法多重新走回湖邊,望向湖的深外,然後閉上眼睛,讓意識深入到深深的湖底。

菲利克斯擔心地問,“難道還有一只龍?”

“我不知道……”阿爾法多說,“并不是龍的感覺……那個東西的意識并不清晰……或者說是一片混亂……我只知道它一定不是任何我所知道的動物……但它就在湖底,一個我所不知道的動物在湖底。”

“如果是你所不知道的動物,你就要殺死它嗎?”

“什麽?”阿爾法多有點不愉地看着我。

“因為未知,所以說不定是有危險的東西。因為有危險,所以要提前将潛在的危機除去。”我諷刺地笑了笑,“你難道不是這麽想的嗎?元老閣下。”

“你用精神力偷看了我的意識嗎,狡猾的詩人?”

“你的想法都在你的眼睛裏寫着呢,又何需我另行窺視?”

阿爾法多臉色微變,卻被波奇亞斯突如其來的聲音打斷。

“你們兩個給我等一下啦!”

總是明朗的臉色布滿黑雲,似乎預兆着某人将要倒黴的樣子。

“元老?”波奇亞斯大呼小叫地對阿爾法多挑眉道:“可別告訴我這小子是貨真價實的元老?波塞多尼亞的元老?!衛城裏的元老?!元老院裏的那個元老?!”

阿爾法多和菲利克斯向我望了一眼,然後阿爾法多幹笑了兩聲,便沒了語言。波奇亞斯正想發作,奈何沒了體力,連說話聲音都比平時小了好幾倍。菲利克斯又将話題岔開,帶頭向泉水的方向走去。波奇亞斯看了看自己的一身狼狽,也便無言地跟在了後面。

夜幕深沉,空中撒滿星子,将朦胧的賢者之光也映得黯淡。被白天的戰鬥弄得亂七八糟的湖岸也已深入夢境,只餘墨黑色的湖水在晚風中微漾。

我繞過因戰鬥而變得一片狼藉的湖岸,來到另一邊的草地。身旁的湖水突兀地一震,我停下腳步,看着微光從深黑的湖底泛起,來到表層。淡淡的薄金自湖底而來,憑借着湖水的依托,亮出一片微弱的金光。黑寶石的湖面變成了一塊明鏡,似有虛空中的水珠滴入,浪紋散去之後,一個人的印象出現在了那方不自然的明鏡之中。

那是一個美麗的男人,比陽光更加燦爛的金發卷曲地灑在肩背之上,比白瓷更加細膩的皮膚散發着珍珠般柔和的光茫。深邃的眼睛宛如凝在大海深處的藍寶石,映着天空特有的明淨,使人無法将目光移開。

[就這麽眼睜睜地看着兩頭珍獸死在自己眼前而什麽都不做,]他綻開了美麗的笑容,[真是一如既往的狠心又冷漠的人呢。]

[這是不可避免的事,]我說,[既然不可避免,再做什麽也是徒勞無益。更何況,身在這裏的我們,是不能出手的。]

他有點驚詫地說:[難到事到如今,這片大陸之上,竟連一件會令你為之心動的事物也不曾有過嗎?]

[不要拿我和他比,]我對他說,[他太軟弱,太感性,太多情了。]

[是啊,這樣的他當然不得你的歡心,]他笑笑,[他軟弱,你堅強,他感性,你理性,他多情,你無情。艾德之所以将你們硬拉到一塊,不就是因為正好互補嗎?好歹他是你的搭檔……]

[我不需要他,]我打斷他的話,[我的搭檔,從來都只有那個人而已。]

深藍的眸子望進我的心裏,他眉間微皺,緩緩地開口:[可是……那個人……]

[我在不乎,]我慢慢地走近湖水,[你不也是一樣嗎?那些事,對于你和我來說,是完全沒有意義的。]

他笑笑,[是啊,沒有意義的事……]

[就要結束了啊,]我對他說,[再過不久,一切就都結束了。你打算怎麽辦?還要繼續在這裏流浪徘徊嗎?]

[你剛才不也說過了嗎?]他笑笑,[你不在乎,我又何嘗在乎過?只是方式不同罷了。]

沉默了一會兒之後,他突然對我說:[你的那幾個同伴都挺有意思的嘛,特別是那個黑頭發的,居然差一點被他發現了。]

[他發現不了你,就算沒有湖底的那個掩護,他也不可能發現你。]

[不過說起來,你以前也帶着一個和他很像的人到處跑呢,]他眯起眼睛,似乎在回憶從前,[那個人後來怎麽樣了呢?一如既往地被你抛棄了嗎?不過說起來,這個黑頭發的小弟弟和那個男人很像哦。]

[他是弗朗西斯的孫子。]

[孫子?]他大驚小怪地叫道,[已經過去這麽久了嗎?連孫子都這麽大了……]

[是你的時間觀念太淡薄了。]我無奈地嘆了口氣,[這次我來,是向你道別的。]

他點點頭,[是啊,這大概是最後一面了吧。]

[如果不發生意外的話。]

[還能有什麽意外呢,]他說,[你是不會允許意外出現的吧?]

[這不是我所能控制得了的事,]我說,[意外如同奇跡一樣,随時随地都在發生。我所能做的,也只是在意外發生之後,做出補救而已。]

[卻不是每個意外都會補救的,是嗎?]

我沉默了一會兒,然後岔開話題道:[你真的只要這樣子就好了嗎?真的再也不回去了嗎?]

[我還回得去嗎?]他諷刺地笑了笑,[哪裏又是我能夠回去的地方?艾斯蘭德?約格帝都?巴比洛克?更何況……]

他臉上的表情笑得諷刺而又苦澀。

[既然當初要把我踢出局,現在又何必再叫我回去呢?]

我點點頭,又說,[不過這裏的時間也不多了,以後你又打算怎麽辦呢?]

[順其自然好了,]他笑笑,[不管世界怎樣,我仍過我的生活……或許,對于我來說,這已經不能叫生活了吧。]

[如果你覺得這樣就好的話……]我最後再看了他一眼,[就此別過吧。]

[我不想說永別,因為我總覺得,我們還會相見。]

[既然如此,那麽,再見,殿下。]

[再見,緋。]

随着掠過湖面的微風的輕舞,鏡面泛起褶皺,将影像蕩了開去。短暫的動靜之後,湖面又恢複了堅實如黑寶石般的平靜,映着天空中的星辰,安寧,而美麗。

又在湖邊站了一會兒,我脫下外袍和鞋子,慢慢地向湖中走去。身後傳來急速的奔跑聲,筆直地沖入有些寒冷的湖水中,一雙手死死地将我拉住,幾乎要掐進肉裏,将這力量鎖在骨頭之中。

星光之下,阿爾法多眼中冰冷,眉頭緊鎖,微微開合的薄唇之中似乎想要說點什麽,卻又久久不能出聲。我任他就這樣把我抓住,泡在已有了秋季寒意的湖水裏。恍惚中有種回到了若幹年以前的錯覺,即使我比任何人都更加明白,時光永不回頭。

“你在做什麽……”頓了頓,他又問,“你剛才在和誰說話?”

“……你聽到了多少?”

他的表情一下子奇妙起來,似有無限憤怒,卻反而哼笑着說:“聽到了很多……那又怎麽樣?那該死的又能怎麽樣?!你到底說的是些什麽鳥語?你該死的到底是什麽人?!”

不錯嘛,總算将那層僞裝揭下,再不是那個看似遇事冷靜,将一切都掌握在手中的僞君子了。現在這個樣子的他倒像是被波奇亞斯附了身,激動得眉毛都在顫抖。

“博學的圖書館長大人,”我對他說,“世界比你想象的要廣闊得多啊……所以不要試圖将所有事情都握在自己的手裏,那樣的話,累的,是你自己的心。”

“我從不試圖将世界握在手裏,”他努力地克制着自己的情緒,黑眸中閃出比星辰更亮的華光,“我只是想要将你握在手裏,關進裏心,讓美麗又驕傲的金翅鳥永遠無法飛出我的世界。”

我看着他,沒有開口。他繼續說:“到底要怎麽做呢?你告訴我,要我怎樣,你才願意住到我的心裏?”

我搖了搖頭,緩緩開口,“鳥兒的天空是很廣闊的,而你的心卻太小……阿爾法多,你的心太小了,鳥兒是不願意進去的。”

他的臉一下子糾了起來,焦躁更甚,抓着我的手更加用力,幾乎要将我的手臂拎斷。

“不……”他的聲音裏不由自主地帶上了惶恐不安,“你要去哪裏?你到底會走多遠?不……我不想要這樣。好吧……如果你不願意為我改變,那麽,我來為你改變,好嗎?”

我微微張大了眼睛,有點愣愣地被他的話所驚住。

他說他要為我改變,這個與弗朗西斯極度相似的男人,說他來為我改變。

大西洲史上最年輕的元老,受人敬仰的中央圖書館館長,流着貴族血脈的貝拉路德家的獨子,高貴而又傲慢的一直被衆人捧上雲端的男人,他對我說,為我改變。

我笑得諷刺,然而在朦胧的賢者之光下,他的表情卻是那麽清晰,與堅韌。

于是,我收了笑意。

“好啊,”我放松身體的力道,将手撫上他因死拽着我而僵硬的手,“既然如此,你,願意到我的世界裏來嗎?”

“我願意。”

毫不猶豫的回答,如同堅硬的石頭,一下下地敲在我的心裏。

“不後悔嗎?”

“絕不。”

掐着我的手終于放開,然後溫柔地将我抱在懷裏。

“我只怕你後悔……然後将我從你的世界裏趕出來。”

我擡頭,望着他的臉,然後伸出手指,一點點地描述着記憶中的容貌。相似的黑發,相似的臉孔,相似的嘴唇同樣地輕薄而堅毅,相似的鼻梁同樣地筆直而挺拔,相似的眉眼好似就在昨日,還與我一同,攜手天涯。

“那麽,和我一起去吧。”

“去哪?”

“地獄。”

說完,我推開他,向身後的水中後退一步。他的眼中有些許不解,于是我向他伸出手,再無語言,只是默默凝望。他的眼中似有喜悅,然後回應了我的邀請,将因寒冷的湖水而變得冰冷的手緊緊握住,再不放開。

我拉着他一起潛入水裏,湖水也如同黑寶石一樣深邃,看不見任何東西。伸出手,一個放光的氣泡從手中出現,慢慢地擴大,将我和他一起含入其中。我們依然被湖水包圍着,只是光泡中的水不再冰冷,也能借着光亮看到一定範圍內的物體。

阿爾法多臉色驚奇,我示意他在水中呼吸,他猶豫了一下,然後吐出入水之前含在肺裏的空氣,吸入湖水。初次的不适應使他劇烈地咳嗽了幾下,而當液體充滿他的肺部之後,他的表情更加震驚,将我拉到他的胸前,用激動的眼神急切地向我尋問。

我只是向他笑笑,然後拉着他開始下潛。光泡慢慢地加速向下,周圍的湖水開始急迅地從我們身邊掠過。只是光泡之內卻完全不會感覺到這種程度的加速,依然溫暖而平和。

阿爾法多看着周圍如同幻影般掠過的水中生物,一會兒又望向我,滿臉的驚奇與興奮。他不斷地開合着嘴唇,又因不能傳遞聲音而焦急,就像個孩子。看樣子他是因過度奇特的事而忘了,我與他都是精神力的使用者。

主動連上他的思維,此時他的大腦裏一片混亂。興奮、驚奇、疑問、喜悅、悵然、悲傷、失落、恐懼……所有東西混雜在一起,如果現在他能對我說話,那也一定是語無倫次。

‘阿爾法多。’

我用精神波在他的腦中叫了一聲,他又是一臉惶恐地望向我,然後很快便回想起了這種對話的方法。

‘怎麽回事?這到底……薩拉……我都快瘋了……’

‘你害怕嗎?’我問他,‘這些你所不知道,更是從未經歷過的事,你害怕嗎?’

‘我怕……薩拉……你應該能夠看到我心裏的東西,我當然害怕……或許,已經不僅僅是害怕那麽簡單了……’

‘我知道,阿爾法多,’我說,‘我當然知道你在想什麽。’

‘是啊,你能夠看進我的心裏,而我卻看不進你的心。’

‘後悔嗎,阿爾法多?’

‘你比我更清楚我是否後悔。’

‘那麽,還願意和我一起到地獄裏去嗎?’

‘只要你在那裏。’

他的思維慢慢地平靜了下來,雖然許多種情緒與疑問仍然不斷地浮出,卻已不再像剛才那般混亂。他将那些疑問都保留着,等着我願意告訴他的時間再向我尋問。他把雜亂的情緒一點點地收撿起來,不再使自己的行為也受到思維的影響。

他比弗朗西斯更加地成熟與冷靜,他的理想與決絕比那個與他相似的男人更加堅毅。于是我斷開精神波,更加地拉緊了他的手,加快了下潛的速度。

這裏已經不能算是湖底,因為這裏的景至與深海一模一樣。即使在數百萬年前被隔絕在了這片陸地之上,它也仍是大海的一部分。火熱的光亮從湖底傳來,那是大地的傷口。極緩地流動着的岩漿如同脈絡,正有節律地泛出一個又一個巨大的腫泡,或是炸裂開來,或是平複下去。光泡雖将熱浪隔絕開來,然而這融景象卻仍使人産生會被熔掉的錯覺。

‘地獄,就是這個樣子的嗎?’

‘不,’我對他說,‘沒有人知道地獄是什麽樣子,因為去過的人,都不想回來了。’

‘我想起來了,’他對我說,‘之前你曾說過,你來這裏,是因為一個奇跡。這裏,就是那個奇跡嗎?’

‘那個奇跡就在這裏,’我說,‘就讓我們去見證它的誕生吧。’

我拉着他降落到一片岩壁之上,那裏有一片岩石之間的巨大的裂縫。我們浮了進去,岩漿的火光被抛在了背後,回過頭去看,就如同一只黑暗中火紅的獸瞳。岩縫裏沒有了外面的熱浪,只餘黑暗與寂靜。

一個乳白色的半透明物體出現在了視野之中。我們降落在它的旁邊,借着光泡的亮度看清了它的樣子。那是一個乳白色的半透明卵,卵的外殼并不堅硬,可以說是柔軟,卻并不容易破壞。整個卵有一張書桌的大小,透着半透明的乳白迷障,裏面清晰可見的,是一個奇特的獸形物體。

‘這是什麽?’

‘等一下你就知道它是什麽了。’

時間剛剛好。乳白色的半透明卵開始蠕動,被包裹在其中的獸形物體開始一點點地掙紮。最前端的卵壁最先突破,一個被淡墨綠銀甲保護着的頭部慢慢地伸了出來。那是一個魚的形狀的頭,開合着像是在呼吸一般的口中卻能看到一排排的牙槽,這預示着當它長大以後,會從那裏面生出一排排的利齒,而這個特征卻通常只在肉食陸生類的巨獸身上顯現。

身體的部分也慢慢地出現。有着魚的形狀的身體上,卻披着并不十分堅硬的皮質獸甲。背部一排排的骨刺也十分柔軟,腹部突兀地生長着兩只退化的腿,然而那兩只基本無用的腿前端的腳掌之上,卻生着只有肉獸陸生類巨獸才有的利爪。

小獸的身體已經出來了大半,然而最讓人驚奇的是,從水中出生的它的背部,卻有一對微縮在骨刺兩側的骨翼。然後,只剩尾部還在卵中的它,似圖着用退化的手足向前爬行,卻在掙紮了幾下之後發生毫無所用,于是身體一扭,便像是一條魚般,從半透明的卵中完全脫出。

‘這是……!!’

似曾相識的物體讓阿爾法多不禁退後一步。

‘這是白天時索加瑪娜湖的兩位死者的孩子,’我拉着他浮到剛出生的小獸的旁邊,‘這就是不為人知的奇跡,在這片大陸上,有很多這樣的奇跡。’

‘怎麽可能……’他的思緒再次泛起波瀾,‘那兩只龍,一只是在水裏,一只是在陸上……就像是魚和虎,不可能生下孩子一樣……’

‘但它确确實實地發生了,所以才被稱之為奇跡。’

在那1/10000的1/10000的1/2的1/7850的1/1000000的1/1000000之中,由兩只種類不同的巨獸受孕的情況,卻是從不曾考慮過的。或許在試驗室裏能夠通過人工做出來,但在天然的純野生生态下,除了奇跡,再也沒有其它的詞語能夠做出解釋。

誰也不知道這樣的奇跡是在什麽情景下發生的。我們只能想象在某一天,遠方的森林之中,陸生的巨獸突然間聽到了偶爾浮出深海般的湖底,躍出水面向天空長鳴的湖裏的巨獸的呼喚。得知同伴的存在的它經過了怎樣的長途跋涉才穿越大陸而來,看到的卻是體型與生活都與自己完全不同的異族。或許只是因為太寂寞,或許是回去的路太遙遠,或許只是因為太累,所以在這裏稍作停留。所以陸生巨獸決定在湖邊生活,與那個不同形态的同伴一起。

然後我們便只能想像是不是它偶然在湖水中的一次洩精,這些帶着它的遺傳基因信息的精子便開始在湖水之中漫游。而在它們短暫的生命尚未在毫無意義的浮游之中結束時,其中的一個便找到了自己的歸所。

再然後,便只能感嘆我們的想象力實在過于貧乏。我們永遠無法知道不同種族的精子與卵子是在什麽情況下融合到一起,相互交換了不同的基因信息,才将它們重塑為了現在在我們眼前僅憑着本能緩慢地學習着最基本生存要領的小獸。

或許是因為連大自然也悲嘆于它所塑造的孩子,不忍看到它們就此滅絕,于是放棄了自己的原則,讓這個奇跡在這片奇跡般的大陸上發生了吧?或許是因為連規則也覺得自己太殘忍,所以才給了它們這個不可能的特權吧?或許這個世界上真的有神,這只小獸便是它偶然的悲憫所生下的上天的寵兒吧?

我們默默地站在那裏,看着這個奇跡毫無所覺地扭動着身子,練習如何才能自由地在水中移動。僅僅只是數十秒的時間,它便憑着本能學會了一些人類終其一生也無法學會的游泳技巧,雖然一路磕磕碰碰,卻依然向着岩縫透入的光游去。

我拉着阿爾法多,尾随着初生的小獸回到大地的傷痕那裏。小獸找到了更為寬廣的空間,游動也更加地靈活。只是那雙深黑的眼中映出其下火紅的光,卻是那麽茫然無措。

‘它活不了多久了……’

‘什麽?’

阿爾法多被我這句話從興奮與奇異的幻想世界拉回殘酷的現實。

‘它的眼睛看不見的,僅僅是憑着聽覺在游動。那些殘餘的四肢與翅膀阻礙了它的行動,讓它不如魚兒靈活。它不會自己覓食,因為它混合了肉食與植食的兩種天性,這讓它在覓食的行動之中感覺到茫然而不知如何選擇食物。更何況它現在也無法吃下肉食類東西,而在這裏,卻沒有能夠成為它的養份的水藻。還有就是,它根本無法游到生長水藻的地方去,在還沒到那裏的時候,它不是已因饑餓而死,就是成為了其他肉食性魚類的食物。’

阿爾法多愣了好半天,只是無措地對我說:‘為什麽會這樣……’

‘這是自然的奇跡,但這種奇跡卻無法維持多久,’我說,‘新的物種每天都在誕生,卻因不能适應環境而迅速滅絕。優勝劣汰,物競天擇。它是生命的奇跡,卻并不在自然的選擇之中。’

阿爾法多沉默了下來,腦中的思維動得飛快。我及時提醒他說:‘那是不可能的,你無法将它帶回去,現在的它還沒有學會如何上浮,強行将它帶到地面的後果只能使它在中途爆裂而死。’

‘這個發光的水泡……’

‘的确,這個光泡能幫助它解決壓強問題。但就算将它帶到地面,你又打算怎麽辦?就算剛出生,它也比我們兩個人加起來還要大,你無法不引人注目地将它運送回波塞多尼亞。一旦有人發現了它,要麽将它當成怪物殺掉,要麽利用它來滿足自己的私利。在那樣的情況下,它也是活不長久的。’

‘那就眼睜睜地看着它在這裏死去嗎?看着剛剛才誕生的奇跡,又在眼前消失……’

‘那就別看了吧,’我說,‘不要看到最後,不要看到它死去的那一刻。這樣的話,你的心中又會孕育出另一個奇跡。可以讓它擺脫死亡的奇跡,可以讓它無憂無慮地在湖底生活下去的奇跡。這樣的話,你還可以想象更多的奇跡,而不是被殘酷的現實替代的失落與絕望。’

默默地凝望着才剛出生,卻已時日無多的小獸,阿爾法多終于轉過了頭。我拉着他開始上浮,岩漿的紅光在視野中越來越黯淡。大地的傷痕如同一只腥紅的眼,目送着我們離去,而那個剛剛誕生的奇跡,尚未察覺到自己的生命正在一點點地衰竭幹枯,還在大地之瞳中無憂地游動。

上升加速,很快便再不見了那幅奇妙的景致,周圍又變成了冰冷而黑暗的湖水。我們再無思維的交談,陷入各自心事,靜默無聲。

浮出水面時,天空已經變成了明淨的蔚藍。金紗般的陽光灑下,給阿爾法多深黑的長發渡上無數的光點。濕漉漉的衣服在掠過湖面的微風的作用下,将一層冰寒緊緊地貼到了身體上,讓人不由自主地發抖。

我們渡過了一個奇異的夜晚,這之後,便是全新的清晨。我和他站在淹過腰部的湖水之中,相互凝望。借着陽光,我看清了他的臉,那是一張過度俊雅的臉,彰顯着他的年輕與活力,卻又凝結着淡淡的哀愁。深黑的眸子之中映出了我的影子,泛着金紅色的光茫,就像是深藏于湖底的大地的傷痕。

“我有好多問題想要問你,”他對我說,“不得不問你,因為,這些疑問也只有你能回答。”

“是嗎……”

“你會回答嗎?”他單手捧着我的臉,使我的目光與他對到一起,“每個問題都會回答嗎?全部認真地回答,不會欺騙我的吧?”

“阿爾法多……”

“喂,你們倆這是在幹嘛啊?!”

我剛一開口,岸上便傳來了波奇亞斯精氣十足的吼聲。昨天在泉水邊洗去一身污垢之後,他連衣服都沒穿,就這樣直挺挺地倒在菲利克斯剛剛鋪好的幹草堆上。現在只一覺醒來,卻又開始活蹦亂跳,真不知他的能量到底是從哪裏來的。

站在他身邊的菲利克斯瞪圓了眼,表情因生氣而變得扭曲。秀麗的小臉乎白乎青,如果目光能變成刀子的話,我怕是早就被他千刀萬剮了。

“薩拉想游泳,我就陪他啰,”

阿爾法多輕松地說,然後拉着我向岸上走去,卻以極低的聲音在我的耳邊說道:“別以為有人打岔,我就不會問你了。先想好怎麽回答吧。”

看來是個難纏的人呢,我笑笑,任他拉着我走,卻沒漏掉菲利克斯落在我們拉着的手上的目光與波奇亞斯奇妙的神情。

只是這一刻,我卻有點不想放開,至少不希望他會放開。相似,卻絕不相同。你比你的祖父更加地勇敢,所以,阿爾法多,直到末日之前,陪伴在我身邊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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