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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張家夫婦與常家父子連夜搭車前往古城。到達張大爺就醫的醫院,已是半夜三四點鐘。從北方下來的寒流席卷着這裏。古城裏民宅疏落,飓風橫掃街頭巷尾。

常寧浩一下車踏上這塊土地,感覺那冷飕飕的風從四面八方過來,凍得他牙齒打顫。小地方醫院建設不比大城市,門窗縫隙大,醫院大廳四處透風。他等待幾個大人去櫃臺處詢問,兩手摩擦取暖,眼睛則四處張望起來。

因是半夜,就診的病人也少。遠遠的,左側橫走廊裏有個人躺在一張長板凳上,那人穿了一條運動褲。常寧浩一想,照片裏的張茜初都是穿運動服。他不敢确定,心裏卻是有個奇怪的聲音告訴他:就是她!

他是個富有探險精神的小夥子,依從了直覺走向那裏。

走廊靜悄悄的,他聽得見自己的球鞋踩到地磚發出的微響。或許是由于這種安靜,使得他不停地去回想相片裏張茜初的樣子。她戴了副眼鏡,眉毛富有女孩子少有的英氣。最特別的是她有個紅彤彤的鼻子,李潇潇形容為非常可愛的小醜鼻。

一步步走近,照片裏的她,他人口裏的她,逐漸化成了一個清晰具體的形象在他面前完滿地呈現出來。她就是小初啊,他在心中仿佛唱詠嘆調那般長嘆不息。蹲下身,他不由自主對向長椅上像只貓咪縮成一團的女孩微笑。

睡夢中的張茜初蜷縮的手腳動了動。落在眼睛上的一縷長劉海讓她感到不舒服,她挪開了眼皮。光的縫隙裏朦朦胧胧見到一個瘦高個頭的小夥子。他有一頭油黑的頭發,臉頰偏瘦,長眉下一雙細長的眼睛晶亮亮的。

她合了下眼再睜開。

小夥子穿了高領黑毛衣與銀灰色運動外套。長袖的運動服拉鏈拉了半截,便是露出了裏邊垂挂的一條鏈墜……是塊深藍色的石頭。

她晃了晃暈暈的腦袋,不清楚自己是不是在做夢。

他輕輕地喚:“小初。”

她猛地睜大眼,扶正眼鏡立即坐起身。迎面的風鑽進她的鼻孔,她不及防範打了個噴嚏。

常寧浩這才意識到她只穿了件單衣,立馬脫下外套披到她肩頭上。

張茜初一手推他,一手捂鼻子問:“你是誰?”

“我是你爸爸朋友的兒子,叫常寧浩。”他反抓她的手,觸摸到是冰涼的便沒松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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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眨眨眼,沒從夢裏完全清醒:“我爸爸?”

“對。你爸爸和你媽媽都來了。”常寧浩指了指走廊那頭,一名醫生帶領三名中年人匆匆走來。

張茜初先認出了劉雲蓉,跳起身叫:“劉阿姨!”

劉雲蓉喜形于顏,一過來便是将她緊緊摟在懷裏:“小初啊,你沒吓着吧?”

“我——”張茜初張口。她本性剛強,打了電話立馬回醫院看守爺爺,不允許自己懦弱。

劉雲蓉摸着她頭發,又摸摸她臉和手:“別擔心,我和你爸都來了。”

“爸?”張茜初的大眼珠轉了轉,望見了劉雲蓉背後的張佑清。在她印象裏,父親幾年前與幾年後都是一樣的神情,喜歡板着副面孔。

張佑清卻是沒想到女兒長這麽高了。記得上次見面女兒的個子不及他胸前的高度,如今是與妻子齊高了。而女大十八變,他沒見女兒的幾年正是孩子生長發育的階段,他的女兒出落成一個大姑娘了。一個姑娘家應該是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可站在他面前的張茜初像個落魄的假小子。他心頭是又酸又澀,出口第一句變成了:“你媽給你買的衣服呢?”

接到父親怒氣沖沖的問話,張茜初腦子一下轉不過彎來。為什麽父親劈頭不是問爺爺的事,而是問起她的衣服。“衣服——”她喉頭吞噎唾沫,“爸,你不是該先問爺爺怎樣了嗎?”

“是啊,老張。”劉雲蓉插話說,“你和老常先進去看爸,我們一邊等主治醫生來。”

張佑清對女兒嘆了口氣,便與老常尾随值班醫生進了病房。張茜初也要跟進去看爺爺,被劉雲蓉拉住。

“小初,你坐這裏。”劉雲蓉把她摁回板凳上。他們之所以不讓張茜初看老人家,是因為老人家插了管已是不能言語,擔心張茜初見了受刺激。接下來劉雲蓉要去辦理手續,便是交代常寧浩:“你幫我看着小初。”

“好的,阿姨。”常寧浩答應。等劉雲蓉走開,他坐到張茜初旁邊。

張茜初兩只眼睛像是釘子釘在病房的門板上。

常寧浩拉起家常話:“你現在讀高三?”她不應他。他只好重新想法子,問:“你認識李潇潇吧。”

她轉了頭:“潇潇?”

“是。潇潇要保送到我們大學的中文系,你知道吧?”

“我——還沒收到她的信。”

“正常,這事前天才定下來。她是特招生,內部特招,與一般的保送生不太一樣。”

潇潇果然很厲害。張茜初為朋友高興。

“本來北大和上海複旦也搶着要她,可她不去。”

“為什麽?”

“她說和朋友約好了上同一間大學。”常寧浩笑了笑,“所以我們笑稱她為李女王,她到任何地方都掩蓋不住女王的天生氣質。要知道,她讀的那所高中不是我們那裏最好的一間,但是在幾次統一模拟考中她是穩拿文科第一。”

這她知道,潇潇就是這樣一個才華橫溢又有點負才任氣的女生。她打從心底欽佩潇潇的那股潇灑勁。張茜初興致沖沖追問:“你怎麽認得潇潇的?”

“潇潇,被我們大學廣播臺、學生會、游泳隊、藝術團都網羅了,所以我不知道也不行。後來我跟我媽一說,我媽告訴我。原來她是我媽老同學的女兒,就這麽認識上了。”

張茜初第一次聽大學裏的人說大學裏的事,便是全神貫注地聆聽。常寧浩稱自己只參加了游泳隊,對其它社團不感興趣。張茜初再次留意他胸前挂的那塊藍石,像是深海的紋色。

“你喜歡嗎?”常寧浩把石頭取下來,拉過她一只手放到她掌心,“我有一天去海邊撿到的,你拿着。”

她撫摸這塊圓圓扁扁指頭大小的石頭。可能因常年挂在他身上,石頭表面摸來是溫熱的。她嘆:“海,我還沒見過。”

“下次我帶你去看。”常寧浩道。

她眯了眯眼。她未遇過他這樣的男生。長得不是很帥,可常常笑着。輕松的笑容浮現于他深迥的眼窩魚尾般的漂亮眼角,隐現于他嘴角邊的兩個淺酒窩。在這寒冷的日子裏他的笑仿佛是一束陽光撒在了浩瀚的海平面上,散發明亮沉穩的氣息。

“我不會游泳。”她握了握石頭道。

“你得學。游泳是我們大學體育課必修項目,女子至少要過五十米。”

張茜初拉出一張愁眉苦臉。說來可笑,她怕水。緣起于她小時候在河邊玩溺過水。當時水不斷地湧進口鼻,她無法呼吸,形同于她鼻炎嚴重時的頻死感。回憶起往事,她不覺地搓鼻子。他摸出口袋裏的紙巾遞給她。

“謝謝。”她道。

........

天發亮了。

線狀的光縷穿破霧氣敲打窗扉,帶來溫暖灑落人間。常寧浩一只手放上窗條,掉頭放眼窗外。街道邊的小報攤直起了條紋棚頂,一個大媽手推餐車停住在院裏的空地叫賣豆漿包子。擺攤的人越來越多,寥寂的街路漸漸變得熱鬧起來。

食物的熱氣漫天飄溢,真是引人饑腸辘辘。

常寧浩頭一次到鄉村來,第一次觀看鄉村風情,竟覺得驚奇又溫熱。回頭再看張茜初的土氣校服,一股微妙的感覺由他心底浮生。

劉雲蓉抽空來叫兩個孩子去吃早餐。張茜初不想離開爺爺的病房,劉雲蓉着急。常寧浩向劉雲蓉打保票:“阿姨去忙吧。”劉雲蓉一走,他說:“小初,你不吃,可你爸爸媽媽和我爸爸要吃啊。”

“喔?”張茜初不解其意。

“我第一次來這裏,不認得路。你帶我去買吃的,給你爸爸媽媽和我爸爸買早餐。”常寧浩說。

張茜初尋不到理由拒絕,怏怏帶他往外走一邊心思:他這張嘴真行,迂回間輕而易舉把她引開了。她便是問:“你學什麽專業?”

“法律。”

律師都有張鐵嘴,他也不例外。

張茜初對他多了幾分戒備。

走到街頭,常寧浩東張西望:“小初啊,這城裏有什麽好吃的?”

張茜初走上來與他并排,才發現自己一米六的身高僅到他肩膀。他雙肩又寬,讓她倍覺矮了一截。她仰起腦袋問:“你想吃什麽?”

“你們這裏最有名的早點是什麽?”他稍微含了下巴答她,笑眯的眼珠子在冬日裏亮晶晶的。

張茜初因他這話想起了兩年多前的莫大小姐,買水要買這裏原汁原味的甘蔗汁,買零食要買這裏最有名的幹果。她微嘆,答:“粉絲,或是粥拌各種腌菜。”

“那好,各買一些,去最出名的那家買。”他爽快地說。

張茜初愣:“很遠呢。我爺爺——”

“我帶了手機,有什麽事劉阿姨會打電話給我的。”他墊腳尖眺首張望,“我們怎麽去?有公車嗎?”

“公車難等。我們騎單車吧。我載你。”

不會兒,她把28寸單車推出來。常寧浩微露出驚訝:“這單車是你的?”

“我爺爺給我的。”

她要跳上單車座。他拉住她,不容分說推她到後面:“我載你。”

“這車不好,你騎不慣的。”她拽扯他毛衣争執道。

他犯急:“我是男生,你是女生。你載我,我會被路人笑死的!”

看他猴急的模樣,張茜初收了手。

破單車确實是不好騎,他在空地兜了兩圈習慣它。她跳上後車座。他說:“小初啊,你不抓我衣服嗎?摔下來怎麽辦?”

“我抓住了鐵架子啊。”她答。

常寧浩眨眨眼,有些不能習慣。好像只有男生坐男生後車架才不攬腰抓衣服。說來,她的個性是像男孩子。他踩下腳踏板。車頭扭扭歪歪了兩下,繼而平穩前行。

她在他背後探了半顆腦袋指路:“往右,往左。不對,是直走,到前面第二個巷口才往左。”

他悠嘆,她這會兒叽喳起來又是十足的女孩子氣,宗歸是個女孩子。

打着車鈴單車穿過人流,拐入一條巷子。

她突然大喊:“停停停!”

他慌忙剎住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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