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一年離別(五)
第一年離別(五)
許佳知收到了賀澤謙寫的第二封來信。
開頭如舊。
“寶貝,好久不見。”是他一貫對她溫柔的口吻。
“我在天堂看到你最近過得很好,有在好好吃飯,和以前一樣好好生活,我挺開心的。”
許佳知鼻子發酸的笑了,她現在心裏沒有了以前的劇痛,再次收到他的來信,反而有種滿足。
這是他們之間的秘密和默契,許佳知沒有告訴任何一個人。
哪怕這是她的幻覺,她也願意對這海市蜃樓甘之如饴。
“我沒有足夠的運氣陪在你身邊,所以寶貝佳知,我向上天申請,把我沒來得及用完的運氣都轉移到你身上,你以後的人生啊,一定會一帆風順的,變成更好的自己,遇到更好的人。”
信的背景,是一片金黃的花海,向日葵仰起腦袋,沐浴陽光的溫暖。
許佳知這才注意到,上次郵件的背景是藍色的鈴蘭花,這次是燦爛的向日葵。
她在他築起的溫柔裏一點一點潰不成軍。
“佳知,要快樂的繼續走下去,你看,我沒有離開你,并對你未來的路,衷心的祝願和庇佑。”
“夏天馬上要結束了,秋天要來了,去看我的時候,不要再哭鼻子了,給我帶一塊草莓巧克力吧,就像我們第一次見面的時候,用那一塊草莓味的巧克力結緣,現在我們告別,也讓草莓巧克力來代替所用的不舍和痛苦吧。”
陽光透過窗戶,輕柔地擁抱她。
“我希望你去我的墓前獻花時,不要痛苦,不要難過,不要再像第一次來的時候那樣,沉默地伫立不語,悲傷地哭泣,笨蛋,我要你平靜的接受我已經離開的現實,平靜的和我說說話,告訴我你一切都好,哪怕我不在你身邊。然後坦然的和我告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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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世界上的風都會說話,那此刻,全世界都回蕩着溫柔的歌聲。
“我已經離開這個世界,希望活着的你,不要頹敗,不要悲傷,依舊很好的走下去。佳知,我會不定期的給你寫信,要天天開心。”
許佳知點擊“回信”的按鈕,居然真的可以進入新的頁面。
她開始回信,心中充盈着溫柔和喜悅,大片的向日葵仿佛在她心上迅速紮根發芽,迫不及待地向陽綻放。
“嘿,澤謙,我收到你的信啦。”
雲層給陽光讓路,太陽花永遠在愛裏昂首挺胸。
“不光光是因為你的來信,不知道為什麽,我總覺得你一直在我身邊沒有離開。有的時候不開心了,想想你,就覺得一定要振作起來。向日葵很好看,我們常去光顧的那家花店新裝修了,變得更大更敞亮了,今天散步的時候,我要去看看有沒有向日葵買。家裏花瓶裏的風信子也有點要枯萎了。”
“我學會了做很多菜,不過有的時候還以為你在,菜經常買多,吃不完只能放在冰箱裏。如果你在就好了,我的手藝又進步了,你嘗到我新學會的菜,一定會誇我。”
日常的碎碎念裏,隔着生與死的萬水千山,但通過一點一點星星之火般的文字,讓那天人永隔的距離,又一下子近在咫尺。
好像她一開門,就能等到他的歸來。
真的可以收到來自天堂的回信,以及,寫信發送給天堂。
童話裏才有的神奇情節,在現實生活裏,宛如難得一見的彩虹,雨過天晴,等待奇跡。
“澤謙,我下次去看你的時候,一定不會再哭鼻子了,我會快快樂樂的告訴你,我現在很好,如果你在我身邊就更好了。以前讀詩,有一句叫“賭書消得潑茶香,當時只道是尋常。”現在想想,我們曾經美好的過往真的是只道是尋常了。”
回憶生根發芽,一幕一幕,在腦海裏走馬觀花,記憶如同老舊的留聲機,在被阻隔的時光裏,帶動無數回憶擲地有聲的生長。
“我們過去的那段時光,平淡又溫柔,至今想起,都讓我無法再用負面消極的情緒去回想。
澤謙,原來刻骨銘心,真的不需要多麽驚天動地,只要相愛,就可以在細水長流裏慢慢融于血肉,在柴米油鹽裏找到最浪漫的歸屬。“
世界上的人在血氣方剛,年輕氣盛的時候,大都向往轟轟烈烈的感情。
巴不得山無棱,天地合,才敢與君絕。
要不然也是什麽你是風兒,我是沙,纏纏綿綿走天涯。
但當你有一天遇到那樣一個人,你才會知道,喜歡不過是清晨皮蛋瘦肉粥,黃昏夕陽歲月濃。
“下次去看你的時候,我會記得給你帶草莓巧克力的。我知道,你其實不愛吃甜食,讓我給你帶巧克力,也不過是希望我能開開心心的來見你。我現在挺好的,你放心。”
許佳知想到了什麽,又笑了,她緩緩打下最後一段話。
“我也不知道我能活到多少歲,人的一生,總是被突如其來的意外反複折騰,天災人禍像是埋下的地雷,每個人都在屬于自己的領地摸索着排雷。所以,澤謙,我現在格外珍惜健健康康的每一天,我會盡力去過好自己的生活。但在見到太陽光的每分每秒,我都忍不住會去想,要是你在我身邊,該有多好。”
“見到這世界上所有美好的事,我都會忍不住想和你分享,比如小區裏那只橘黃色的貓當媽媽啦,我隔三岔五就會去給它帶好吃的。比如我最近工作很順利,領導沒有再找我麻煩。比如最近發現了一家很好吃的面館,老板娘很有個性,只賣番茄雞蛋面。”
她的心情舒緩了很多,“我還是會很想念你,這輩子不能白頭偕老,你等等我,我們下輩子再見吧。”
點擊“發送”,郵件顯示發送成功。
世界在一瞬間安靜下來,風與風終會穿過重重阻隔,相遇于山間湖海。
時針在中午十一點半停留,許佳知的手機響起一條消息。
是孟煜的消息。
“中午有空出來吃火鍋嗎,今天我輪休。”
許佳知想了想,這麽多年沒見,兩個人又是從小一起長大的交情,自己小時候犯了錯,也沒少讓孟煜擋在前面。
他的邀請,她實在是不知道如何拒絕。
所以許佳知回複了一個笑臉,“行,我請客,地點你定。”
孟煜的消息回複的很快,“就我們以前經常去的那家老火鍋店吧。”
那家老火鍋店在五中對面的那條路上,遙遠的少年時代,孟煜經常帶她到這家火鍋店打牙祭。
他們點鴛鴦鍋,孟煜吃清湯鍋底,她吃辣湯鍋底。
孟煜總是提醒她,別吃太辣,會上火,她喝冰的北冰洋解辣,嘴巴都辣腫了還紅着臉說不辣。
這樣的時光,遙遠的像是從來沒有發生過。
很多小時候的事,其實許佳知都不記得了。
她和賀澤謙在一起那天,媽媽知道了這個消息還有點驚訝,後來媽媽向她悄悄說“我還以為你會等孟煜回來呢。”
許佳知搖了搖頭“孟煜哥哥去了英國後我們兩個也不怎麽聯系了,我們早就在人生的岔道口各走各的路了。”
媽媽笑了,“也是,天底下哪有不散的筵席,不過孟煜那孩子,打小就偷偷和我說,以後要娶你了。”
許佳知沒當回事,“哪有啊,媽媽你就會開玩笑,孟煜哥哥是把我當親妹妹了。”
現在這些雜亂的記憶一起翻湧上來反而讓她有些不知所措。
孟煜當年喜歡她,她其實也能感覺到那麽一星半點兒。
但那個時候年紀太小,他登上了前往英國的飛機,她繼續留在D市走自己的路。
命運總是那麽愛開玩笑。
孟煜比她提前五分鐘到,已經定好了位置。
這家打着正宗成都味道的火鍋店已經開了很多年,許佳知從五中畢業後就很久沒有再去過了,裝修已經煥然一新,有種陌生的感覺。
孟煜在低頭看着菜單,他脫掉了白大褂,換上了一身藍色的休閑裝,整個人一點奔三的樣子都沒有,說是還在讀大學也不為過。
他好像還和以前一樣沒有太大的變化,只不過氣質更加成熟了一點。
許佳知坐到了他對面,孟煜從菜單裏擡頭,微笑道“老樣子,鴛鴦鍋,你吃辣湯,我吃清湯。”
配菜随便點了個套餐,葷素都有。
點飲料時,孟煜按着以前她的喜好想給她點瓶北冰洋,但想了想還是折回來問她要喝什麽。
許佳知不假思索的回答“和以前一樣,北冰洋吧。”
菜都上齊了,沸騰的鍋子裏冒着香氣,咕嚕咕嚕翻滾着。
很像以前,周五一放學,他騎着自行車在樹底下等她下課,老遠就招呼道“佳知,走,我請你吃火鍋。”
那是她一周最開心的時刻,坐在他的自行車後面,叽叽喳喳把菜單報了個遍。
現在他們再次坐在對方對面,卻沒有了當時的那種氛圍。
孟煜覺得她比起之前的那個她,少了活潑,多了溫婉。
但不管怎麽樣,他始終覺得,她還是當年那個明豔活潑的小妹妹,哪怕生活給了她很多不愉快。
等待菜燙熟的過程中,孟煜打破了沉默,“佳知,這些年,還好嗎?”
許佳知笑了笑,“還不錯,一切都挺順利的,除了我丈夫的突然離世,給我的打擊不小。”
孟煜看着她依舊清亮的眼睛在提到故人時,發出溫柔的光彩,輕輕道“看得出來,你們之間很恩愛。逝者已去,我們作為生者,只有好好活着來緬懷。”
許佳知點點頭,“我明白,但是很多時候,我都覺得他并沒有離開我。”
想到了什麽,她對孟煜發問,“你相信,人死後真的可以進入天堂嗎?”
孟煜顯然被她的這個問題問住了,但許佳知從小就稀奇古怪的問題一籮筐,裝得滿滿的來問他,他倒也不意外,不覺得奇怪。
他很認真的想了想自己的措辭,最後委婉的回答“我是醫生,相信科學和自然,人死後,只會變成一捧灰,或是被消融成土地的一部分留下白骨。”
他的聲音一轉,變得溫柔,“但是佳知,如果天堂這個說法能讓你開心,能讓你坦然接受他的離開,那麽相信這種說法也不是什麽不好的事。”
“人活一輩子,科學和自然掌握着世間萬物運轉的規律,但抛開這些不談,只有人自己,可以掌握自己的內心,所以,不管相不相信,開心第一。”
魚丸和牛肉,已經在鍋裏煮好了,冒在湯底上面翻滾。
許佳知夾了塊牛肉,她的眼睛在他的話裏終于透出真正的笑意,“好,我懂了。”
心底的滋味如同沸騰的鍋子,一點一點,咕嚕咕嚕,泛着滾燙的熱烈。
她的聲音低低的,“我現在可以像以前那樣快樂的繼續生活下去,多半也是依存這樣的心理。”
許佳知看着他,“怎麽回來了也不和我說一聲,一起吃個飯。”
她不知道,孟煜去年風塵仆仆的回來時,就從母親口中得知她馬上要結婚的消息。
他在英國待到了研究生畢業,就立馬買了返程回國的機票。
他亦有追求者,是同班同學,一個地道的英國姑娘,叫Hinda。
Hinda始終不明白,他堅持單身的理由是什麽,所以在回國的前一天問“Please give me a reason, Ramon。”
孟煜從容地回答“My ideal and my beloved girl are in my motherland。”
坐在回國的飛機上,他想她也不過大學剛畢業沒兩年,也許會戀愛,也許有喜歡的人,但沒有想到會那麽快結婚。
尤其是對方還是一個很好很好的人,見過他們的人,都說是佳偶天成,最般配不過的良緣。
他嫉妒得要命,卻無可奈何。
第一次,他後悔在十八歲那年,踏上了前往英國的飛機。
那個時候智能手機還沒有普及,她還有繁重的學業在身上,隔着大洋彼岸,就此漸行漸遠,聯系像斷了線的風筝,從此飄散在天涯海角。
如今再次見面,他只能回答“工作太忙了,再說你已經結婚,我怕你先生誤會。”
許佳知被辣到,趕緊喝了口飲料壓壓嗓子,“不會的,我先生是個大度的人,不會曲解我們的友誼。”
孟煜笑了,沒有在說什麽,只是讓她多吃點菜。
男人最了解男人,何況他對她從來就不是什麽單純地友誼,哪怕藏得再好,聰明的人也會一眼就看出來.
所以他選擇躲起來,看着她一步一步走向別人,笑得幸福開懷。
本來就打算祝福她一輩子的,可是現在她身邊的位置空了出來,而他又重新回到了她身邊。
他想走到那空出的位置上,順帶着彌補與她失之交臂的那些年。
他從小就喜歡她,在大人們面前嚷嚷着說要娶她,從來不是玩笑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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