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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3 章

她言辭間的埋怨與指責令謝颉一怔,随即便湧起一股怒意,“你在埋怨我這個做父親的?”

“女兒不敢。”

她嘴上說着不敢,神情卻透着一絲倔強,眉眼與亡妻如出一轍,謝颉只覺心口堵得厲害,記憶中的人,似與面前之人重疊在一起,恍惚間,耳旁仿佛又響起她母親那句嘲諷,“你不曾将我當過妻,我作甚将你看做夫?”

婚後,望着他的眼神始終淡漠,看到他與旁的女人親密,眸中也毫無波瀾,直到死,她都不曾将他當成夫君。謝颉下意識攥緊了拳,手面上青筋微微突起,眸色也有些發紅。

他閉了閉眼,才壓下滿腔悲痛,冷聲道:“我如何做父親,輪不到你質疑。女子在家從父,出嫁前你合該聽我的,親事未定下前,不許再出府一步。”

他說完,便轉身往外走,繞過屏風時,又停了下來,刀削般挺立的眉眼微動,居高臨下朝她睨了過來,“聽說你禀了老太太,想親自審香塵?”

他眼神太過銳利,在他面前似無所遁形,謝芷瀾手心不受控制地出了一層汗,她擡着下巴,雙眸黑白分明,不躲不閃道:“趙夕瑤是我為數不多的好友,香塵是她身邊的人,不可能故意害我,我不希望父親插手此事。”

就好似他會不分青紅皂白處死香塵一般。

實際上,夢中他确實處死了香塵。

謝颉深邃的眸,瞧不出什麽情緒,看了她兩眼,最後丢下一句話,“随你。”

直到他的背影徹底消失,謝芷瀾挺直的背,才微微一松,臉色也有些白。

青黛年長謝芷瀾五歲,七歲那年就到了謝芷瀾身側,當時謝芷瀾才不過兩歲,她是親眼看着自家小姐,一點點從一個踉踉跄跄的小豆丁,出落成亭亭玉立的美人,她最了解謝芷瀾,自然瞧出了她平靜面容之下的悲哀。

怕她難過,青黛忙将人擁入了懷中,“小姐莫要難受,國公爺說話一向如此,他心中其實是疼您的,你睡着時,蕭太醫還親自來了府裏,為您把了脈,喏,這個藥方就是蕭太醫開的,若非國公爺特意向皇上請旨,蕭太醫也不會跑這一趟。”

謝芷瀾伏在她肩上沒說話,泛紅的眼眶有些失神。他若真疼她,又豈會任謠言亂飛?他是國公爺,手握重權,人脈也廣,京城但凡有些風吹草動,都逃不過他的眼睛。若非他有意縱容,謠言豈會傳得那麽快?

謝芷瀾不懂,他為何如此,毀掉自己的名聲,對他能有什麽好處?她眸色黯然,眉眼低垂,陽光透過窗牗灑了進來,她明豔的小臉愈發顯得蒼白了兩分,模樣倔強又寂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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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黛心疼不已,伸手撫了撫她的發,“有奴婢在呢,奴婢會一直陪着小姐。”

夫人去世那年,小姐剛十歲,那時她成宿成宿的睡不着,好不容易睡着了,也總是噩夢連連,青黛時常這樣抱着她安撫。

她的懷抱很溫暖,謝芷瀾身上逐漸多了點力氣,她要做的事,還有很多,也不允許自己這般軟弱,她将眼中的淚憋了回去,悶聲道:“我無礙。”

這時,丫鬟進來通報,說香塵醒了。

謝芷瀾沒有立即審問,只低聲叮囑青黛,“讓青栀寸步不離地守着,入口的藥和食物務必小心。”

“奴婢曉得,小姐前腳剛落水,就出了這等謠言,背後肯定有人指使,香塵是關鍵人物,絕不能出事,小姐放心。”

她辦事,謝芷瀾自是放心的,她精神不濟,尚起着熱,喝完藥,又昏昏沉沉睡了過去。

天上白雲連綿起伏,遙望似幾條嬉鬧的巨龍,花影搖曳,地上片片枯葉,謝颉帶着臨風回了自己的住處,一路上,他都很沉默,半晌才道:“讓念心堂的丫鬟将嘴巴閉緊些,街上那些謠言,莫傳入老太太耳中。”

月照屋檐,霜凄風寒,冷風順着窗棂直往屋裏鑽,室內也透着一股冷意,青黛讓丫鬟多添了一盆炭火。片刻後,她便捧着一碗藥走了進來,“小姐剛退熱,喝完藥,便早些歇息吧。”

謝芷瀾病倒的這幾日,一直是她衣不解帶地伺候着,想到夢中她義無反顧地替她擋了刀,謝芷瀾心中只覺得窒息般地疼,喝完藥後,她拍了拍床鋪,輕聲道:“青黛姐姐,今晚你陪我睡吧。”

上次陪她睡,還是夫人去世時,青黛心中軟成了一團,她将燈盞熄滅,順從地上了床,輕輕給她蓋上了被子,“陪您可以,小姐不可以再喊姐姐了,喊奴婢青黛即可。”

謝芷瀾沉默着沒吭聲,細白的手指攥住了她的衣袖。

半夜,謝芷瀾又做了噩夢,滿地的鮮血刺紅了她的雙眼,青黛、青葙,祖母都躺在冰冷的地上,她怎麽都喊不醒,眼淚順着眼角,不停地往下淌,不一會兒就弄濕了枕頭。

青黛察覺到了她的顫抖,忙睜開了眸,月光暗淡,只能隐約瞧見她秀挺的輪廓,她緊閉着雙眼,早已淚流滿面,口中呢喃着什麽,一會兒是青黛姐姐,一會兒是祖母。

青黛忙撫了撫她的背,“小姐不怕,奴婢在呢。”

聽着她溫柔的聲音,謝芷瀾才逐漸安靜下來。

這幾日,她一直在做噩夢,像是又回到了五年前,青黛又心疼,又懊惱,恨自己那日沒守在她身側。幾個丫鬟裏,也就她跟着兄長學過拳腳功夫,她若在,哪裏會任由一個丫鬟将她拽下去。

謝芷瀾睡熟後,青黛輕手輕腳地下了床。

月明星稀,北風嗚咽,像極了孩子的哭聲,青黛那張秀麗的臉龐上,添了絲冷厲,徑直進了西廂房。

房內,香塵睡得正沉,青栀則在一旁守着,聽見腳步聲,青栀睜開了眼,瞧見她,忙站了起來,“青黛姐姐。”

青黛點頭,上前一步,一巴掌扇醒了香塵,不等她叫出聲,她便将一旁的抹布塞進了她嘴裏。

香塵驚恐地睜大了眼,臉色白得似紙。

青黛讓青葙端了一盆水,她伸手直接将香塵從床上拖了下來,一把按進水裏。

香塵瞳孔微縮,被嗆得幾乎窒息,恐懼地閉了眼,她拼命掙紮了起來,頭上似有千斤重,無論如何也擡不起來,落水時,她都不曾如此懼怕。

*

物轉星移,轉眼便是兩日,青祤很快便查到一些消息,他回府後,沒回靈昕堂,只私下見了青黛一面,怕隔牆有耳,他沒提這事,遞糕點時,将紙條悄悄塞給了青黛,“母親這兩日做了些糕點,這是她讓我捎給你的。”

他和青黛是家生子,他們的娘是謝夫人的奶娘,她年事已高,謝夫人的死對她打擊很大,身子骨大不如之前,謝芷瀾便讓她回去頤養天年了。

青黛回到靈昕堂後,便尋了個借口,支走了桂心,紙條上寫的是青祤這兩日查出的消息,香塵有個兄長是瓦工,前段時間,給人蓋房時,從架子上摔了下來,不僅摔斷了腿,腦袋也出了血,昏迷了好幾日。

香塵母親早逝,父親常年酗酒,是兄長親手将其撫養大的,為了給兄長治病,她賣掉了家裏一切值錢的東西,原本錢根本不夠,五天前,香塵卻突然有了銀子,還将兄長送到了最好的醫館,青祤已查到這筆銀子的來源,是一個名叫二狗的男人給她的。

他沒敢輕舉妄動,只查了一下二狗的身世和人際關系,二狗是前幾年逃荒來的京城,曾與陳小姐身邊的丫鬟紅芯見過面,他還是紅芯的遠房表哥。

青黛也瞧見了紙條上的內容,“陳三小姐心悅三皇子,上次的菊花宴上,三皇子卻對小姐贊賞有加,難道她是因為嫉妒小姐,才讓人買通了香塵?好個陳三,膽子倒是挺大,在宴會上陰陽怪氣也就罷了,竟還敢害您。”

謝芷瀾燒掉了紙條,“人人都知道她瞧我不順眼,由她來當替死鬼,自然合适。”

青黛驚訝道:“主子懷疑另有其人?”

“陳大人儒雅老成,智謀雙全,他的女兒也沒那麽蠢,讓你兄長繼續查,看看這些時日紅芯與誰接觸過,重點查一下蘇娴身邊的人。”

青黛有些驚訝,“主子是懷疑……”

謝芷瀾點頭,“這事你心中有數就行,先不必聲張,凡事要講究證據,先讓你兄長去查。”

若真是蘇娴,她得多狼心狗肺,才能做出這等忘恩負義之事。

這兩日街上的謠言愈演愈烈,兄長也曾試圖制止過,卻有心無力,青黛心中還有些犯嘀咕,不知國公爺怎麽想的,竟是放任不管的态度。難怪主子前兩日這麽傷心。

青黛心中沉甸甸的。

翌日,風卷殘雲,晴空萬裏,天依然很冷,值得高興的是謝芷瀾沒再繼續起熱,退燒後,頭也沒那麽疼了,只是嗓子還疼,咳嗽也厲害了些。

用完早膳沒多久,丫鬟就送來一張拜帖,是趙夕瑤讓人送來的,趙夕瑤的母親與謝芷瀾的母親是閨中密友,她與趙夕瑤自幼相識,關系也極好,清楚她肯定擔心壞了,謝芷瀾讓丫鬟回了信。

沒過多久,趙夕瑤就帶着一堆補品,跑了過來。

謝芷瀾身子還是虛弱,在榻上歪着,瞧見她泛紅的眸,笑着沖她招了招手,“我真無礙,你瞧,都已經不起熱了,再養兩天就好了。”

趙夕瑤在床邊坐了下來,吸了吸鼻子,“都什麽時候了,你還在騙我,我都知道了,到處都在傳,說你壞了身子,日後肯定沒人提親,都怪我,要不是來參加我的生辰宴,你也不會落水。”

趙夕瑤是汝陽侯府的嫡次女,從小在蜜罐中長大,被養得有些天真,根本沒想過香塵是被人買通了,全将錯攬在了自個身上。

她越說,越難過,眼淚噼裏啪啦砸了下來,仔細看,眼睛還有些腫,不定在家哭了幾場。

謝芷瀾拿帕子擦了擦她的淚,“誰說全沒了?你不是總說我生得美,總得剩下一兩個對我矢志不渝的,才對得起你的誇贊吧。”

趙夕瑤眼睛泛紅,“都什麽時候了,你還說笑。”

謝芷瀾笑了笑,“他們想傳便傳吧,若在這種情況下,還有人執意求娶,也算因禍得福。”

謝芷瀾這次落水,的确傷了身子,謠言也不算完全作假,她有宮寒,日後子嗣确實艱難,只不過是那句難以活過十八摻了水分。

之前,謝芷瀾不懂蘇娴為何會讓人散步謠言,如今她倒是明白了,她是安國公府的嫡女,秦摯卻出自寒門,哪怕考上了狀元,憑他一窮二白的家世,想娶她也不啻于異想天開。

因她壞了身子,他才有了機會。她若是知曉,他竟是這等為達目的,不惜算計人的卑鄙之徒。父親讓她二選一時,她絕不會選他。

謝芷瀾壓下了心中的厭惡,腦海裏卻又不由浮現起那抹紅色身影,落水後,韓王仍堅持求娶,她死後,他不僅幫她報了仇,還抱走了她的靈位。

謝芷瀾出府的次數不多,對韓王顧邵嶼的認識仍停留在三年前,那年,她剛十二歲,而他也不過是個十六七歲的少年郎。

當時顧邵嶼還是韓王世子。

他父親是大魏唯一的異性王,曾為大魏立下無數戰功,先帝不僅将長公主嫁給了他,還封其為韓王,封地便是北疆。

三年前,北戎二王子率十萬大軍偷襲北疆,韓王與北戎打了近三個月,殲滅北戎近三萬大軍,北戎三王子又率五萬大軍偷襲了钴城,钴城那一戰,韓王卻戰死沙場。

韓王戍守北疆二十年,精通兵法,又骁勇善戰,為大魏打了無數勝仗,在大魏是戰神一般的存在,沒人覺得他會死。

噩耗傳回京城時,舉國哀痛,十六七歲的顧邵嶼在殿中跪了許久,主動請纓,願代父出征。

他太過年輕,饒是騎術了得,也沒人看好他。不料,他竟用兵如神,他先是讓副将帶人夜襲烏沼,燒了北戎的糧草,斷其供應,又親自帶人潛入北戎的老巢,殺了他們的王子,砍下其頭顱還不算,竟是活剝了他的皮,後又趁敵人混亂無主時,一舉大敗北戎。

他少年成名,卻手段狠厲,讓敵人聞風喪膽。

謝芷瀾只覺震撼,既佩服他的膽識,也敬佩他的大義,明明還是個少年郎,卻至生死于不顧。

他帶着數萬将士扶靈回京那日,她悄悄溜出了府,也想見見這位年少成名的小将軍。

韓王戍守北疆時,顧邵嶼并未待在封地,反而和他的母親靜儀長公主一直留在京城,據說,他皎如玉樹臨風,生了張盛世美顏,像極了太皇太後年輕的時候。

那是謝芷瀾第一次好奇一個人的相貌,本以為會瞧見一張俊美無俦的臉,誰料對上的卻是個青面獠牙的面具。

她被吓得後退一步,險些摔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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