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 重逢之時

重逢之時

金徐來似乎意識到自己的姿态太過随意，于是不知從哪裏摸出了一把長劍，從荊棘樹上一躍而下。

枝桠發出如釋重負的嘩啦聲響，倘若不是其上光禿禿的，也許已經有不計其數的葉片簌簌如雨下。

土匪金徐來将手中長劍平舉，指向面前的一人一馬，臉上露出土匪那般不懷好意的笑容，嘴上又重複念了一遍土匪的臺詞。

唐天雨的表情一言難盡。

“大師兄，你真是……”

話才剛開了個頭，她便意識到面前這位數年不見的男人已經不是自己的大師兄了。

當年的惡戰中，金徐來展現出了遠超化神期的實力，并且在即将反敗為勝的最後關頭意圖保護入魔發狂的盤天君化身，最終被認定為遭到外來大能奪舍，一通亂打後逐出魔門。

當然，說是一通亂打，其實唐天雨能夠隐隐感覺到，金徐來離開時并未身負嚴重傷勢。

雖然模樣看起來極其狼狽，可那令人望塵莫及的逃跑速度，任誰都追趕不上——即使是擁有縮地成寸神通的尊上，最終也沒有追上。

想到這裏，唐天雨的眼神立刻變得淩厲起來，當中流露出不加掩飾的敵意。體內靈氣急速流轉，催動着疾風環繞在周身，形成一致對外的鋒芒。

金徐來毫無所覺，甚至還一臉正色道：“話說在前頭，就算是師妹也沒有折扣給你，我可是很有職業操守的。”

安瀾：……你居然還真把自己當土匪了？

唐天雨聽得額角青筋一跳，再次感受到久違的無言以對湧上心頭。

她從前就覺得金徐來此人性格很有問題，踏入修仙大道後既不勤加苦修也不入世磨砺，反而整天唯利是圖，想盡一切辦法來賺取更多的錢財，以至于連同門的師兄弟姐妹都不放過。沒想到如今十六年過去，他居然連強買強賣都不做了，直接幹起山寨土匪的勾當。

“我們是來此處與盤天君商談的，為何要給你過路費，而且還是獅子大開口的五十萬靈石？”

唐天雨揚起下颌，目光如劍，聲音冷漠：“而且閣下也不必亂認關系，早在十六年前，我們就已經不再是同門師兄妹。”

“你這話說的，太讓我傷心了。”金徐來摸了摸鼻子，“我可是真心把你當師妹來着。”

唐天雨扯了扯嘴角：“若真心把我當師妹，你就不會成天向我兜售那些勞什子符咒，還盡是偷工減料的玩意兒。”

金徐來讪讪笑着，并沒有出聲否認。

然而當他發現唐天雨身後的踏火龍駒往自己這邊走了幾步時，臉上的笑容頓時有所減退，手中長劍劃出一道劍氣，與唐天雨四周的風刃擦身而過，發出金戈碰撞的聲響。

唐天雨神色微變。

“師妹，我不是在開玩笑。”金徐來眉毛一挑，又攤開五指比劃，“五十萬靈石，一塊都不能少。否則的話，就算是一匹牲畜，我也不會讓它過去的。”

安瀾聽得一怔，随即心頭火起。

喂喂過分了啊，肥鳥你自诩五感靈敏，第一次的時候沒認出我就算了，結果第二次還是認不出來？就算認不出來，你沒看到我使了老半天的眼色嗎，眼睛都快抽筋了！

對于安瀾的憤怒，金徐來依然是半點沒有接收到，長劍再次帶起靈氣的波瀾，在雙方之間劃出一條泾渭分明的界限。

唐天雨朝踏火龍駒所在位置一揮手，烈烈狂風便平地卷起，呼嘯着将其屏退到數百丈開外。

“勸閣下還是回歸正道，莫要幹這些見不得光的行當。”她頓了頓，沉聲警告道，“此行我有其他要務在身，便不與你計較當年之事，若下次再遇上，我必定會竭盡全力将你抓回門派，聽候尊上及長老處置。”

金徐來啞然一笑：“聽你師妹這意思，似乎是打算放我一馬了？可你有沒有想過，自己未必能打得過我？”

“也許憑我一人能力有限，但是諸如通風報信、拖延時間之類的事情，總還是能夠做到。”唐天雨的眼眸中有精光閃爍，唇角微微勾起，“而且閣下可能也很清楚，我是出了名的瘋起來連命都不要……”

她的話音戛然而止。

視野之中，一道帶着金紅色火光的身影閃電般出現，矯健的身姿全速狂奔，在她做出任何反應之前，就已經靈活竄入到荊棘叢林之中，轉瞬沒了蹤跡。

唐天雨：“……”

唐天雨先是一愣，進而勃然大怒——又是那個不聽管教的畜牲！！

她下意識就要動身追去，然而轉念想到和談的隊伍還在後方，他們還有很多準備工作需要再次确認溝通，而這踏火龍駒反正橫豎都已經進到了無回境中，便又遲疑着頓住了腳步。

比唐天雨動作更快的是金徐來，在她猶豫的片刻裏，金徐來也跟着遁入了林子中。

盡管體态笨重，但在背生雙翼的輔助下，速度還是非常驚人。加之對秘境外圍地形的熟悉，不消片刻工夫，他便成功追上了踏火龍駒，重重一腳将其踹倒，沒有半分憐香惜玉的意思。

安瀾：“……”真是讓我不得不爆粗。

盡管被踹得仰面朝天且相當吃痛，但如今時機正好，安瀾立刻動用了自己獨有的領域神通。

周圍的場景驟然變幻，金徐來着實吃了一驚，随即感到有些似曾相識。

茫茫一片的黑暗，身不由己的感覺……

直到看見那張熟悉的臉孔出現在自己面前，他愣怔了一瞬，随即露出喜出望外的笑容：“我就知道你肯定沒有死！有個詞怎麽形容的來着，你曾經和我說過的……對，打不死的小強！”

安瀾：“……我并不希望聽到這樣的形容。”

金徐來奇怪道：“我這是在贊美你呢？”

安瀾扶額：“就算是贊美，我也希望你能夠換一種措辭……嘶！”

神魂處突然傳來一陣劇烈的痛苦，讓她猛然倒抽一口涼氣，意識到現在絕對不是閑話家常的時候。

她如今的修為比先前還要低，盡管遠古靈獸的軀體得天獨厚，長期發展的潛力不容小觑，但由于附身不過幾日，适應的時間還是太短。

因此她是在巨大的壓力負重之下辟開那一處真實與虛幻的夾縫，每維持一秒鐘，神魂都在承受着近乎撕扯般的疼痛，時而劇烈時而輕微。

剛開始的時候還沒有感覺，方才那一下可真是要命。

“安瀾？”

“安瀾，你怎麽了？”

金徐來察覺到她的異常，眉頭緊緊蹙了起來：“你看起來有些神魂不穩。”

安瀾輕輕搖頭：“在修為不足時強行開啓這片空間，自然是要受到反噬的，短時間內不礙事。”

金徐來聽出了她話裏的意思，點點頭道：“那我們長話短說，你先說。”

安瀾三言兩語交代了自己近況，并表示九雪萬年燈應該是來不及拿到手了，若要進入亡界還不如直接從無回境的裂縫前往。

金徐來：“但我不知裂縫在何處。”

安瀾：“我大致有些印象，只是如果我貿貿然往那裏去，可能會引起系統懷疑，所以需要你配合着演一場戲。”

金徐來：“這沒問題。”

“到達亡界以後，來自于系統法則的影響就會減弱到最低，我們行動起來會方便許多。”

安瀾笑了笑，又道：“還有一件事，是關于我們隊伍中那個穿書者的……她也是受系統指示行動，很有可能會在某些始料未及之時出手，需要小心提防。”

她擡手輕揮，将夏至的模樣簡單凝聚出來給金徐來看看，後者打量了幾眼後訝異道：“這好像是之前曾經和你走在一起的……”

因為當時僅僅見過一面，他印象不深，語氣便帶上了幾分不确定。

安瀾直接給他确定了：“就是她。”

金徐來：“可我當時并未察覺出系統的氣息……”

“也許是後來才被穿的。”安瀾搖了搖頭，似乎不願多談。

金徐來便也打住話頭，問道：“還有其他人需要注意嗎？”

“系統聲稱只有她一個任務相關者，雖然不知道可信度有多少，但是我暫時也沒有其他發現。”

說到這裏，要交代的事情已經七七八八。安瀾見自己似乎還能支撐一會兒，深吸一口氣，終于道出心頭盤旋已久的問題：“子曦他……他如今怎麽樣了？”

金徐來神色一動，苦笑道：“我也猜到你要問這個了。”

感受到來自安瀾的強烈注視，他下意識移開了視線，抿了抿唇，終于開口道：“實話說吧，那家夥很不好。”

從領域空間裏出來以後，安瀾發現金徐來看向自己的眼神發生了變化。

她還沒有來得及思考對方眼裏的奇特光芒是什麽意思，便聽金徐來說道：“既然是你非要闖進來的，就別怪我把你烤來吃了。”

語畢打了個響指，金色鎖鏈憑空出現，将倒地的踏火龍駒花大綁紮得結實。

安瀾：“……”

一瞬間的意外過後，安瀾頗為欣慰，心想這家夥入戲得可真快。

她象征性掙紮了幾下，就任由自己被扛着往秘境深處跑去——她方才給金徐來講過裂隙的大致方位，後者當時一臉恍然的模樣，應該不至于弄錯。

對此，系統難得沉不住氣了。

【以宿主目前的實力，有至少三種方法可以掙脫對方的捆縛，請盡量避免造成時間浪費。】

安老神在在道：“不是浪費，我只是想要趁此機會想要節省體力和精力，好為不久之後的任務做準備。你也知道，無回境如此之大，如果想要靠自己的腳程走到盤天君所在的地方，還是相當費勁的。”

【可在行動受限之下，宿主無法控制自己的去向，有百分之五十的概率會與任務目标距離越來越遠。】

安瀾：“那我就在差不多的時候下車好了，或者你也可以适當提醒我一下。”

【無回境深處魔氣濃郁，系統自帶的探查功能受到阻礙，難以進行準确的定位。】

聽到這話，安瀾在心裏露出果然如此的笑容。但她表面上不動聲色，只是遺憾地說了句“是嗎”，便沒有再接話。

系統也安靜了下來。

結果片刻之後，金徐來前進的勁頭驟停，安瀾神識一掃，發現竟然是夏至追了過來，一張尋靈符随之落在了她的頭頂。

“哎呀，原來偷走阿雅的是大師兄。”夏至歪頭笑笑，并沒有表露出與唐天雨類似的敵意，神态輕松自如，仿若閑庭散步，“這怎麽能行呢？阿雅可是我們此行的重要成員，師兄還是快些還回來吧。”

金徐來也笑着回望，只是眼裏半點笑意都無，反而冷得似千年寒潭：“果真是一身系統的臭味，我以前怎麽沒發現呢？”

夏至面不改色，沒有半分被揭穿的驚慌，看起來仿佛早有預料：“說女孩子有體臭可一點都不禮貌啊，大師兄……又或者該稱呼你，上古金烏鳥？”

金徐來嗤道：“還是住口罷，不管你怎麽稱呼，我都聽得渾身不舒服。”

話音未落，無數燦金鎖鏈便從四面八方的虛空中出現，如同有生命般襲向中央的嬌小身影。夏至不慌不忙，一邊驅使着靈氣暫時應對，一邊從乾坤囊中取出了……一排大炮。

“她怎麽可以用這種高科技！？”安瀾驚得瞪圓了眼，“你不是說為了避免對修真文明造成幹擾，必須使用本土的力量來完成任務嗎？？”

【因為眼下是非常時期，根據特殊管理辦法，可以暫時采取非常的應對措施。】

安瀾眼睜睜看着那些大炮環繞在夏至身旁，無需操作便齊齊發射。卷攜着狂暴破壞力的光束成功擊退無數鎖鏈，并且一發才過，後頭蓄能的标志就已顯示填充完畢，仿佛能量供應無窮無盡。

【由于盤天君的境界已經超越真仙級別，尋常力量将不足以對其造成致命打擊。否則只需配備此等武器，任務的成功率将無限接近于百分之百。】

安瀾聽得心中大驚。

系統的意思莫非是說，如果對象是盤天君以外的人，就可以借助這種武器造成致命打擊！？那肥鳥不是危險了麽！

至于對此毫不知情的金徐來，雖然不知道這古怪的法器是什麽玩意兒，但也嗅到了一絲強烈的危險氣息。

早在那無數黑洞洞的炮口發射之前，他就已經将安瀾上升到交戰餘波影響不到的地方，自己同步躍起，最終僅僅燒掉了一只鞋子。

然而那些未知的法器似乎不存在停歇調整的間隙，居然也都立即調轉炮口對準了他，如同無數空洞黑暗的眼睛，正在醞釀着狂暴的幽藍色風暴。

“你不管這家夥的死活了嗎！？”

金徐來佯裝要将安瀾拿來當肉盾，語氣動作都非常冷酷無情。

夏至卻笑眯眯說：“沒關系，你躲不了。”

金徐來：！！！

金徐來瞪着眼，我這是被鄙視了吧？肯定是被鄙視了吧，是吧！？是吧！？？

如此循環幾遍，他感到越發情緒激憤，滿心想着要把本體叫出來把對方燒成灰燼，好維護自己身為上古靈獸的尊嚴。

然而偶然間與安瀾對視，他卻發現後者眼裏寫滿了不贊同，以及某種顯而易見的催促。

——退！

金徐來眉頭緊皺，正打算當作沒看見，卻突然被不知打哪裏冒出來的藤蔓狠狠抽了一記。

——退！！

金徐來發出一聲吃痛的低呼，心中糾結一瞬，終于還是聽了安瀾的勸，轉瞬消失在流動的魔氣之中。

夏至驅使清風流轉，安安穩穩接住了從半空降落的“馬質”。她收起所有的大炮，走上前去伸手拍拍踏火龍駒的脊背，笑道：“還好你沒事，剛剛可真是吓死我了。”

安瀾：……你看起來可沒有半點被吓到的樣子。

夏至從乾坤囊中取出一套繩，又祭出一道尋靈符，随後牽着踏火龍駒往秘境外走去。

一路靜默無聲，所有不識好歹的魔物都被她輕松解決。直到去到無回境邊緣，即将走出荊棘樹林之時，她才突然輕聲道：“咱們還是別折騰了吧。”

安瀾：“……”這是在對我說話？

夏至：“早點完成任務，也能早點回家，你說對不對？”

安瀾聽罷，心裏頓時一沉——這人應該是看出什麽來了。

盡管安瀾認為夏至應該有所察覺，但她似乎并沒有報告系統，也沒有進行任何的威脅逼迫，就連那天的兩句話，都好像只是自己的錯覺。

三日後，和談隊伍正式進入無回境。

又兩日，他們見到了那片由巨龍身軀盤成的銀色山脈，而在山脈之下，正靜靜站着一道銀色的身影。

安瀾呼吸一滞。

按理來說，魂體是不會出現疲态的，但是她卻從盤天君那張俊美依舊的臉龐上看見了深深的憔悴。

盤天君如今确實處于精神渾噩的狀态。

兩次把安瀾弄丢了的打擊，讓他産生了更為濃烈的自責和痛苦，無窮無盡的負面情緒沉重壓在心頭，他已經快要維持不住神智的清醒。

由于聽說存在尋回魂魄起死回生的辦法，看向和談隊伍的時候，他的眼裏浮現出一絲久違的光彩。

然後他見到了安瀾。

盡管套着一個踏火龍駒的殼子，于他而言卻從來不是阻礙，甚至只需一眼就可以認出——安瀾的靈魂是那麽的美，擁有所有人都無法比拟的耀眼光芒，又怎麽可能會認不出來？

“瀾、瀾瀾……”

他眼眶一熱，只覺得常年籠罩在心頭的陰霾被瞬間驅散，激動與喜悅交織盤旋，身體情不自禁顫抖起來。可他發出的聲音卻極輕，輕得近似呢喃，似乎生怕驚擾了什麽易碎的美夢，徒留醒來時的空落失望。

“瀾瀾，真的是你嗎……”

呼轟轟——！！！

他的話音被突然襲來的一陣飓風淹沒。

衆人紛紛面露驚色，擡頭望去，只見一道巨大的鳥形身影貼着原野與山脈飛來，聲勢浩大地從他們上空低低掠過。

如扇般展開的骨骼雙翼，仿佛是橫亘天穹的一道道利劍，龐大的軀體帶來沉重的壓迫感，呼嘯狂風中，隐約能聽見關節之間的碰撞聲響。

喀啦，喀啦，喀啦。

人們看着那只巨型骨鳥在飛過時伸出銳利的鈎爪，在地面上輕輕一勾，随即振翅而起……等等，它方才究竟是在勾什麽？

視線下移。

只見那匹傳聞是殺死盤天君唯一契機的踏火龍駒，如今已然消失不見。

和談隊伍愣住了。

對面的盤天君也同樣愣住了。

事情發生得太快，他雖然勉強認出了從天上飛過的那只骨鳥是自己的老朋友，但遲鈍的思維并沒有讓他預料到對方突然用本體現身的奇怪之處。

直到那鳥影逐漸遠去，他才猛然瞪大了眼。

瀾瀾……被抓走了？

瀾瀾被那只該死的骨鳥抓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