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Red

Red

窗外的風不休止。

瑞津的六月同往年一樣,不難熬也不好過。熱烘烘的陽光不遺餘力地舒展光輝,穿過沙沙的樹葉,躍過滾燙的瀝青路面,輕飄飄地落入紗窗網格,最終降落在輕薄柔軟的白紗窗簾上。

溫熱夏風微微拂過,光斑偶爾跳到臨近的淺棕地板,和風息影影綽綽地合在一起,繪就一片瑞津的盛夏。

“喂,周敘白,你真休假啦?”

黑色手機躺在實木書桌上,被人開了揚聲器,裏面冒出稍顯聒噪的男聲,頗為不滿地嘟囔,“這次準備去多久?”

“嗯。”一只修長的手探過來,清晰骨節微微收緊,指腹貼着音量按鍵輕按,調低聲音,“大概一周。”

手機那頭的男聲逐漸小了:“每年六月都要去南京,天氣預報都沒你準時,你也不嫌熱!”

“我去找零零,向公司申請了年假。”周敘白垂着眼,邊說邊收拾行李,語氣平緩,“組裏代碼出問題随時找我,我帶着筆記本。”

對方吐槽的話哽在咽喉,态度立刻一百八十度大轉彎,熱情洋溢:“感恩敘白大神!啾咪!祝你這次把零零嫂子帶回來!”

周敘白難得地彎了彎唇,“不客氣,趁着還會寫,多做點貢獻。”

“……”

周敘白又和同事聊了幾句後挂掉電話。

手機重新被放到觸手可及的地方,周敘白重新回過神收拾行李,手指拂過桌上黑色羊皮材質的筆記本時,筆記本的書頁被湧進房間的風吹起,露出裏面磨損的紙張和他熟悉的字跡。

他的目光微微驟縮,随後把筆記本放進背包。

此時,手機屏幕恰時亮起:【尊敬的旅客您好,您所預訂的G958次列車距離進站已經不足三個小時。】

現代社會的科技進步無疑給人類帶來很大的便利,不管別人,最起碼現在的他非常感謝這種人性化的設計。

周敘白到門口換鞋,穿衣鏡裏映出青年低頭的模樣。

白色條紋短袖襯衫,黑色棉布休閑褲,腳上踩着雙透氣好走的黑色運動鞋。這副比夏天還要幹淨清爽的模樣,并不符合人們對傳統IT工程男的畫像。

鏡子裏的眉眼英挺含情,垂眼時眼睫密而黑,擡眼時雙眼皮褶皺十分明顯,眼角圓鈍,眼尾微垂,看人的目光涼而清澈,像夏天雨後天空幹幹淨淨的藍。

偏偏眼神純粹又空蕩,像曠野持續刮着的風,博大而寂寥。

這一切顯得他的氣質有不符合年紀的沉穩,不疾不徐,像寺院裏浸潤佛香半生的佛子,素方雅正。

唯一的區別大概就是佛子出世,而他困頓紅塵。

鏡面裏映出門口的玻璃罐子,盛着四株雛菊幹花,孤單卻溫情,和整個屋子清涼簡潔的風格完全不搭。周敘白忘了為什麽放在這兒,他也沒有多想,也就日複一日地放着了。

總歸他忘記了很多事,忘了就忘了,多這幾朵花不多。

///

地鐵站距離周敘白住的地方很遠,他估算時間不夠,在手機平臺預約了網約車去高鐵站。

沒到放暑假的日子,又恰逢工作日,高鐵站的乘客不多,大部分是出差的年輕人。焦頭爛額的青年用肩膀和臉夾着手機蹲在行李箱旁邊找文件,紮着馬尾辮的女生戴着耳機神情疲憊地參加遠程視頻會議,一臉為了生計奔波無奈。

像周敘白這樣筆直挺拔地站在行李箱旁,等着車站語音播報檢票上車的乘客少之又少。

……也不是完全沒有。

周敘白左前方四十五度。

那裏站着一個頭戴銀色耳機的女生,就在離他不到三米遠的地方。她很瘦,看起來有點營養不良,穿着白色短款T恤和藍色牛仔短褲,脖子上戴着一圈黑色皮制項鏈,一邊吹泡泡糖身體一邊跟着音樂節奏小幅度晃動,紅色頭發一颠兒一颠兒地顫。

那種刺眼的,有點熒光的,光澤能夠反射任一發光源的頭發,很難不讓人注意。

似乎是感覺到周敘白的注視,女生轉過頭來,眼神毫不客氣地在他身上逡巡,而後頗為欣賞地朝他挑眉,手指劃出太陽穴随意比劃着敬個禮,吹大的泡泡噗的一聲在她嘴邊瞬間炸開。

……很朋克很年輕人很社牛的表達方式。周敘白想,如果不是在嚼泡泡糖,她完全會選擇吹口哨。

過了兩秒,周敘白的手機接到了一張隔空投送的表情包。

——一只棕色毛絨玩具熊生無可戀地躺在滾桶洗衣機裏,白色的粗體大字寫着:我洗翻你。

“……”周敘白多看了幾眼,再回過神來時正好聽到車站的語音提示:

【前往南京方向,乘坐G958次列車的乘客請前往2A檢票口檢票乘車。】

他推着行李箱朝2A方向走,餘光瞥見那個女生也朝同一方向移動。

兩分鐘後,周敘白和紅發女生站在同一個車廂門前等候。

紅發女生站在他前面,忽然摘下耳機轉過頭看他,笑容燦爛,露出一排潔白的牙齒:“一等座車廂在這排隊?”

周敘白嗯了聲。

女生朝他們身後看了看,除了她和周敘白再沒有其他人在這等着。

“沒人啊。”她小聲嘀咕,瞥向周敘白,“帥哥,你去哪裏?”

周敘白:“南京。”

“好巧,我也去南京诶!”女生眼睛驀地一亮,向周敘白展示自己的高鐵票,“南京南站是不是?”

周敘白的目光移到那張淺藍色的車票,上面印着女生的名字。

淩知雨。

6A。

周敘白看了眼自己的票,6C。

周敘白的目光沒有過多地在她身上停留,眼神只與淩知雨的目光短暫交彙,一觸及分。

他禮貌而疏離地點頭:“嗯,很巧。”

淩知雨随手把耳機摘下來挂在脖頸上,幹脆拉着行李箱站在周敘白身邊:“你去南京旅游嗎?一個人旅游可是很孤單的,不然我們一起呀?有接到我的投送嗎?我很喜歡你的長相诶,是我的菜。”

她熱情至極,說話時笑眼彎彎,如果她是一只小狗,那現在一定在巴巴地吐着舌頭蹭他的褲腿,毛茸茸的尾巴翹上天。

“還是去出差?”淩知雨捏着下巴,打量周敘白,“可你感覺不像被職場摧殘的社會人士呀。”

周敘白沒回答,他低頭時看見淩知雨靠近的腳腕,很細很白,右腳腳腕挂着一串紅繩串起的小金鈴铛。

他默默朝旁邊移了一步,言簡意赅地回答:“找人。”

淩知雨仿佛沒感覺到周敘白的抗拒和疏離,依舊彎着一雙亮晶晶的眼,“親戚還是朋友?同學?”

她靠近時,有股淡淡的鈴蘭香,腳邊的金鈴铛清脆地響。

周敘白目光直白地對上淩知雨,臉上淡笑:“女朋友。”

他慣常用這種方式來拒絕陌生女孩的搭讪,既不唐突又不會下了女生的面子。

何況他也算不上撒謊。

一瞬間,周敘白看見淩知雨眼睛裏有什麽東西恍恍惚惚地滅了,轉而卻又像一口氣沒吹滅的生日蠟燭,一陣風沒撲滅的香火,生命力極其頑強地,晃晃悠悠重新燃燒起來。

“這樣啊。”挂在她脖頸上的耳機還在放着聒噪的搖滾歌,淩知雨按了暫停鍵,周邊瞬間安靜下來。

複興號進站,緩緩減速停在他們面前。周敘白和淩知雨一前一後上了車,淩知雨的胳膊細瘦伶仃,不堪一握,周敘白看了眼她的行李箱,主動幫她把它搬上頭頂的行李架。

周敘白剛坐下,許久沒說話的淩知雨話匣子又打開了。

“你女朋友會去南京南接你嗎?”

“你們現在是異地戀吧,哎,異地戀很辛苦的。”

“你們多久沒見了?”

淩知雨許久都沒等到身邊人的回答。

“聊聊嘛。”她信誓旦旦地保證,“我這個人很有操守的,絕不會打擾有主的帥哥。”

“我們應該是第一次見。”周敘白瞥向她,語氣溫和,淡薄目光裏暗含警告,“這車上空位很多,如果你再打擾我休息,我會和乘務員商量調換座位。”

“……”淩知雨哦了聲,偏過頭,靠着座椅靠背沒說話。

周敘白阖着眸子修養精神,旁邊位置上的女生很久沒有說話,似乎已經認識到她的冒犯之處。

空氣裏一片安靜。

“我還是想解釋一下。”女生悶悶的聲音從旁邊傳過來,“我和男朋友分手很久了,你的背影和他很像,見到你覺得親切,想多說幾句。如果打擾到你,我真的很抱歉。”

“我太久沒見他了,很想念他。”

淩知雨說完,忐忑地轉過頭,看見周敘白望過來的視線。

似乎是因為她的某句話戳中了他的內心,那一瞬間他像築在雲端的神佛遁入紅塵——這個話少幹淨,禮貌而疏離的青年忽然卸了身上那股一直抗拒的氣息。

“這話跟你說很唐突,但确實很久沒人跟我提起過她,”他望向淩知雨的眼神裏染上了些不同尋常的色彩,像一個困在時間裏疲憊的旅人終于見到了同鄉人,近鄉情怯,又欲語還休。

“你還知道多久沒見過他。”周敘白聲音有點啞。

“我不知道有多久沒見她。”

旅途上遇到的人像兩條相交的直線,有且僅有一個交點,說出一些秘密也無妨。

周敘白望着淩知雨清澈的眼睛,忽然很想說話。

想說很多很多的話。

想說在心裏一直沒人聽的話。

……

淩知雨靜靜地聽周敘白講了三分鐘,他說的概括,但淩知雨大致明白了:“你說你有一個女朋友零零,在南京上學,但是現在忽然在你生活中消失了,而且你的家人和朋友都說沒有這個人存在。”

周敘白點頭。

淩知雨眼神古怪地怕飄向他,就差直接明示他是神經病,她指着太陽穴:“你看過醫生嗎?”

周敘白沒覺得冒犯,很平靜地解釋:“精神科和心理科都挂過專家號,沒有任何問題。”

“我有一本日記,上面寫着和零零相處的點點滴滴,不會出錯的。”

淩知雨關了耳機裏的歌,終于認真起來。她看向周敘白,分析地頭頭是道。

“假設,我們假設她真的存在,為什麽家裏人都說沒有這個人?她又為什麽不來找你?”

“她跟你約過會在六月份見面?”

“還是說只是你一廂情願地奔赴一場根本不存在的約定?”

“明明沒有一句承諾,就算她真的存在也是憑空消失的人,如果她在乎你就不會無緣無故離開,還不留下一丁點訊息,讓你漫無目的地找。”

“她不愛你周敘白,你這樣很傻。”

淩知雨越說越激動,表情漸漸有些咄咄逼人。

周敘白瞥向她,又靜靜合上眼睛。

“話糙理不糙嘛,還有……別誤會,我是看到你車票上面的名字。”淩知雨平複情緒,尴尬地揉揉頭發,把耳機從脖頸上摘下來,“我可能有點激動,抱歉。”

“沒關系。”周敘白像是很熟練地面對這些問題,他靠着椅背,沒有被人冒犯的狼狽,“不管她愛不愛我,我都要找到她。”

“人不會無緣無故消失,我得确認她平安。畢竟如果只剩下我一個人對她有印象,很像電影裏的陰謀前奏。”他說,“我要看她健康平安地站在我面前,跟我講分手。”

周敘白平和,情緒穩定,只是搭在膝蓋上的手微微向內蜷曲。

停頓了幾秒。

“我只是想見她。”

這次輪到淩知雨陷入沉默中。

“我能看看這本日記嗎?”

“抱歉。 ”周敘白毫不猶豫地拒絕,“我和零零的事情,不方便讓你知道。”

淩知雨偏過頭看車窗外面疾馳而過的田野,過了半晌說:“我去南京旅游,左右也是一個人亂逛,我可以幫你找她。”

“不麻煩了。”周敘白婉拒,“我自己可以。”

他禮貌地回複:“你願意聽我講話,已經很好了。”

距離到南京還有七個小時,淩知雨又主動跟周敘白聊了幾次,熱熱乎乎的,明媚開朗,像早上八九點鐘的太陽。

都被他不冷不淡地擋了回去。

到後來,淩知雨大概也覺得自讨沒趣,一個人戴着耳機安安靜靜地聽歌,不再多說話。午飯時,周敘白去餐車吃飯,沒見淩知雨動。

女孩子獨自在外還是需要多照拂,周敘白伸手去叫她,發現淩知雨閉着眼,好像睡着了。

睡夢中不算安穩,她鼻尖上沁出汗,臉色難看。

周敘白怕她不身體舒服,在座位上等了十分鐘,見淩知雨沒什麽特殊反應,才起身離開。

在餐車吃過午飯,周敘白走出餐車自動門後忽然想起聒噪一路的淩知雨。他思慮片刻後又返回,給她帶了面包和水,才回到車廂。

他回來時淩知雨并不在他們的位置上,她那側的小桌板淩亂地擺着兩瓶藥,不是治療感冒傷風的常見藥物。出于程序員面對長串英文的本能,周敘白用浏覽器的識圖功能掃出結果,讀完了大段冗長的百科內容。

“喂,你去吃飯了?”淩知雨從廁所那邊回來,眼尾和嘴角都很紅,臉色仍舊不好,大大咧咧地甩着手上的水,開玩笑說,“好歹也算是有緣分的朋友,怎麽不叫我一起?”

周敘白動作自然地把手機揣回褲袋,遞給她水和面包:“給你帶了。”

淩知雨臉上勉強的笑容露出幾分真情實感:“哇,你人真好!我把錢轉給你!”

周敘白搖頭:“不用,沒多少錢。”

淩知雨坐回座位,随手把兩個小藥瓶扔進包裏,“那我恭敬不如從命啦!”

“不過,我這人不喜歡占別人小便宜。作為回報我可以幫你找女朋友。”淩知雨輕咳,眼睛瞟着周敘白,拍着胸脯打包票,眼尾飛揚,“我對南京可熟了!走過路過別錯過,錯過今天可就沒明天了……”

周敘白下意識要拒絕,褲袋裏的手機忽然震動兩下提示快要抵達南京,他忽地想起剛剛掃一掃得出的結果。

過了幾秒,周敘白垂着的眼簾輕輕擡起,臉頰上落下逆光陰翳的影子。

“我剛才不是故意拒絕你。”

“我沒什麽朋友,不想交朋友,也不适合交朋友。”周敘白喉嚨滾動,認真地看向她,“淩知雨,明天我可能會忘記你。”

說完,他又垂下眼睛,眼下的小片陰影像顫抖的黑色蝶翼,脆弱至極。

“所以我們也不必,産生那麽多的聯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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