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第22章

沈萩雖瘦, 但冬日衣裳穿的厚實,整個人趴在傅英辭後背上時猶如層層包裹的春卷,他修長的手臂好容易将人攏住, 雙手夠到指尖後又滑開。

沈萩往前探頭, 湊在他耳畔問:“你是不是背不動我?”

傅英辭:“別說話。”

沈萩笑,怕他果真摔了自己,便緊了緊雙臂,環住他的頸後往前趴着:“我哥哥背我的時候,單手就能托住我, 他還說我太瘦。”

傅英辭冷哼:“沈将軍孔武彪悍, 一身腱子肉,自不是我這種人能比得上的。”

“是了, 我哥哥是天底下最厲害的将軍。”

傅英辭在心底哼了聲,面上卻是不顯, 只确認雙手不會再滑開後,直起身來。重倒是不重,只是衣裳面料水滑,若不把手扣緊,很容易扶不住背上人。

他走了幾步, 嗅到身後若有似無的呼吸聲, 便把臉往相反方向轉動。

只剛一動作,沈萩便又湊上來, 問道:“阿辭, 你是不是第一次背人?”

傅英辭沒應聲。

“那你這輩子, 可還會背別的小娘子?”

傅英辭翻了跡眼白:“我沒有那受虐的習慣。”說罷, 托着沈萩往上送了送,忽又想起什麽, 反問道,“那你可會叫除我之外的郎君背?”

“說不準。”

傅英辭的手一緊,沈萩下意識勒緊他脖頸,勒的傅英辭倒吸了口涼氣,踉跄着抵住牆壁站定,沈萩忙松了手,“我..我一時情急,忘了,沒勒壞吧。”

她撥開傅英辭的領口,看到他白皙的皮膚上赫然有片紅暈,不禁自責道:“疼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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餘光瞥到沈萩着急的小臉,傅英辭咽下火氣,悶聲道:“不疼。”

“都紅了,怎麽可能不疼。”沈萩繼續撥着他的領子,吹了吹,像哄孩子一般耐心,少頃擡起眼睫,“好點了嗎?”

傅英辭的臉通紅,聞言沒回她,徑直背起人繼續往外走。

沈萩憑着記憶指揮他方向,聽到熙攘的人群聲,便知快要拐出巷子。

迎面又擡來一個小轎,只轎子瘋狂搖晃,外面的轎夫兇神惡煞,甚至朝裏頭人狠狠啐了幾句,不提防看到背着沈萩的傅英辭,一行人登時愣住,停在原地。

如此,轎子的晃動便愈發明顯,隐隐伴有女子的嗚咽聲。

沈萩的手抓緊他的衣領,傅英辭扭頭:“輕點。”

便要從他們旁邊繞過去,離開。

剛走了兩步,有人反應過來,橫起手臂擋住他們,上下打量一番,見兩人衣着華美,舉止不凡,便生了懷疑的念頭。

“你們怎麽在這兒?”

傅英辭冷嗤:“偌大的萬年縣,難不成去哪兒都得同你報備,滾開。”

沈萩知道不好,因為她看到對面那人眼裏的警覺,她拍拍傅英辭的後背,笑道:“我夫君脾氣怪,沖撞了各位實屬對不住,我們是來走親戚,誰知出來趟反而找不到回去的路了。”

“去哪走親戚?”

沈萩:“就咱們縣裏做生意的張員外家。”

傅英辭蹙眉:腦袋還真是機靈。

果然,對方稍微松懈了态度,只還是攔在那兒,“沒聽說張員外家來客人,你們是打哪來的?”

傅英辭:“用的着你管!”

背着沈萩便要徑直穿過去,那幾個人倒也沒攔,揣摩着兩人說話的語氣看起來不像是撒謊,就在兩人快要離開他們視線時,忽然有人急急跑來,看到沈萩和傅英辭,擡手一指,大喊:“快攔住他們,快!”

傅英辭拔腿便跑,邊跑邊叮囑沈萩:“勒緊我的脖子,別掉下去。”

沈萩便覺得一陣颠簸,不出片刻,竟叫對方團團圍住,攔死在巷子中。

“牆上磚瓦掉落,恐怕就是他們上去過,抓起來,先跟那些小娘子關在一起。”

兩人卻是沒再做無用的掙紮,任憑他們反剪了雙手,扭送着推進方才那處院子,入門處有道影壁牆,爬山虎和淩霄花只剩下幹枯的枝子肆意攀爬,牆根處有積雪,因曬不到日頭變成冰坨子。

沈萩和傅英辭默契地互看一眼,随即兩人各自看左右兩側布局,房屋規整,每間屋子外面都有一個小厮守着,似乎對此等陣仗很是熟悉,只瞥來淡淡的一眼便靠着廊柱剔牙說話。

房屋坐北朝南,一排通開後,兩側廂房成了雅間,房檐下挂着鈴铛,随風發出叮鈴叮鈴的響動。

兩人被推進最西側的房內,甫一進去便嗅到濃濃的脂粉香氣,房內布置令人訝然。

床榻是用黃泥固封,從東一直封到西邊盡頭,床上的被褥胡亂堆疊着,有人還在睡,有人坐在床榻上披着衣服發呆,還有人聽到有人進來,驚慌失措地鑽進被褥中,籠統看過去,約莫有十幾個姑娘睡在這條長榻上。

傅英辭自是沒眼看,只掃向對面那幾張妝奁,桌案上擺着各色胭脂水粉,單從味道上便知不是上乘貨色,更別說那些珠釵首飾,京裏的女眷前兩年戴過的樣式,如今早已不稀罕了。

他看完便徹底背過身去,那小厮推搡他一把,露出不屑的輕笑:“裝什麽正經人,想看就看,眼下可是不用花銀子便能看的。”

傅英辭冷眼睨他:“腌臜東西,爺心裏想什麽豈是你這種人能窺探的,不知死活!”

小厮被他居高臨下的态度驟然吓到,一時間沒反應過來,待想明白自己和他的處境之後,忍不住擡腳朝他小腿踹去,嘴裏還罵罵咧咧。

虧的沈萩說了幾句好話,那小厮才啐了口,憤憤離開。

走到門外合上後,幾人商量着,便聽到有人說要去張員外家打探消息。

傅英辭冷着臉,歪坐在旁邊的廊柱後,将自己與房內那些姑娘們隔開。

沈萩坐在他旁邊,将綁在身後的手遞過去,示意他解開,傅英辭瞥了眼,随即擡眼看向條榻西側的姑娘,她剛爬起來,扯了件衣裳将自己裹住,低着頭不知在想什麽。

“怎麽不叫她幫你?”

沈萩笑,歪頭沖他小聲道:“阿辭真聰明。”

傅英辭的眉眼輕輕一挑,沒好氣道:“我是後知後覺被你賣了。”

沈萩知道他明白過來,遂也不再解釋,語氣柔和許多與他商量:“既來了便該進來摸清底細,豈能瞎子摸象胡亂辦案?不過你是何時才出來的,我卻是沒想到。”

“牆上的瓦掉下來,你是故意惹人注意吧?沒想到人沒出來,你便故意拖時間,可是不費你的苦心,叫咱們撞上他們,如願被抓了進來。

那個姑娘,是你在妙芙閣的眼線?”

他連芸娘都知道。

沈萩忍不住驚嘆:“阿辭,我可真是撿到寶了。”

傅英辭心裏哼了聲,轉過頭去放心地坐在地上。

“張員外家,是沈将軍在萬年縣的接應點吧,只要有人過去打探,他們便會反向跟蹤,也就會查到此處下落?”

“你這般伶俐,倒省去我不少口舌。”

沈萩索性跟着坐下,動了動手:“幫我解。”

“你找她去。”

“我偏要找你,你是我未來夫婿,救我是理所當然。”

“成婚都可和離,何況只是訂婚,說不準這未來夫婿的名頭,我帶不了幾天。”

沈萩:“你想娶誰?”

傅英辭扭過頭來,小姑娘雙眸漆黑,溫潤明亮,此刻一瞬不瞬地看着自己,他的心驀然停頓下來,那睫毛微微一顫,好似在心口劃過一道風,令他整個人飄飄然起來,他垂下眼皮,笑了笑又擡起頭:“那你告訴我,你和太子殿下,先前可是舊相識?”

沈萩幾乎立時回避。

她的躲閃被傅英辭看在眼裏,他并未逼迫,往外靠了靠,倚着廊柱不再開口。

沈萩不知他為何忽然提到霍行,故而此刻坐在原地仔細回想,但她不覺得自己露出破綻,只是格外避諱霍行的靠近罷了。

與此同時,傅英辭則在懊惱自己的行為太過幼稚,脫口而出的話仔細想想竟有種吃味的感覺,像個大醋缸,又像是被抛棄的人自怨自艾後的無畏責備。

他是覺得沈萩對霍行過于特別,盡管是避之若浼,可毫無關系的人豈會避之若浼,必定先前有過深刻聯系,才會導致今日的局面。原先不點破,是無關緊要,而今呢,怎麽就克制不住了?

傅英辭越想越覺得丢人,将眼睛一合,裝起睡來。

少頃,腮頰傳來熱乎乎的濡濕感,他睜眼,卻見沈萩趴在自己跟前,一雙眼睛看的人心裏直跳。

“你是不是喜歡我了?”

傅英辭立刻跟紮了毛一般,反駁:“怎麽會?不可能!絕沒有!”

沈萩納悶地嗯了聲,但仍不放棄:“那你看着我的時候為什麽臉這麽紅?”

“屋裏太熱,你不覺得嗎?”

沈萩瞥了眼當中的炭爐和竈膛,再看向姑娘們的穿着,心道也對,可她仍覺得傅英辭的态度有些古怪,遂又伸出手去,在傅英辭難以置信的注視下,貼在他的胸膛上。

饒是冬日衣裳厚實,可她手心裏的汗仿佛黏到他的皮膚,灼熱中帶着香氣,令他心跳全亂了。

沈萩感受了會兒,擡眼:“你還真的喜歡我啊?”

傅英辭:......

芸娘趁此光景已然穿好衣裳,只是在屋內她們的穿好,僅限于不讓自己暴露在空氣中罷了,一襲薄軟的綢衣裹住身子,綢緞似的長發披在腦後,赤着腳從榻上下來,趿鞋蹑手捏腳靠近廊柱。

沈萩得以松散,怕被外頭人聽見,便壓低了嗓音:“你還好吧?”

芸娘苦笑着點頭,沈萩看到她脖頸處的痕跡,心裏猛地一抽。

“姑娘怎會來到此處?”

“我來救你的。”

芸娘眼睛一熱,忙搖頭:“我命賤,多年前便該死了。若非姑娘幫忙,我的家人我的弟弟都會被牽連成奴,姑娘待我有恩,但莫要為了我摻和到此中來。

他們...他們上頭有人,若不然也不敢這般大膽,不只是萬年縣,他們從京城将我們運到此處,除了彭百裏外,還有別的官員,老鸨仗着他們的權勢胡作非為,這些姐妹裏,好些個都是逼良為娼的,我們...被他們拿來讨好地方小官。

等小官也不喜歡了,老鸨便會将我們送去別的院子,做下等生意,再不濟,便配陰婚,或是一條席子卷着埋了...”

如此悲涼的事,芸娘說的卻很從容,想必她親眼目睹了許多,早已變得絕望麻木。

沈萩聽得心裏難受,前世她只救了芸娘,等很久之後路過妙芙閣,得知她早不在那兒時,輾轉打聽才知芸娘嫁給了萬年縣的一個商戶之子。當時沈萩還為她高興,但有一夜霍行喝多了,告訴她芸娘嫁的是死人,她才知芸娘原是被配了陰婚。

“你放心,我說救你,一定會救你出去。”

芸娘咬着唇,淚眼朦胧。

傅英辭聽到外面的腳步聲,往後看了眼,芸娘回到榻上,沈萩則挨着傅英辭坐在一塊兒。

幾個小厮進來,其中一人進門後便發洩般朝着傅英辭狠狠踹了一腳,便是先前被傅英辭罵的那人。

傅英辭當即擡頭,狹長的眼眸猶如陰黑如墨,死死盯着他看去,小厮莫名打了個寒顫,但還是撐着底氣啐道:“看什麽看,小心爺給你把眼珠子挖了。”

他們悄悄打聽過,張員外家的确有親戚來投奔,便也放了心。不然臨近年底被上頭人查下來,這個年便誰也別想消停了。

傅英辭緩緩溢出個笑,小厮看了愈發汗毛聳立,揚手便要打,忽被身後人一把扯住:“沒瞧着他長相俊俏嗎,打壞了臉,可怎麽給媽媽交代,怎麽賺錢花呢?你要覺得不解氣,踹兩腳得了。”

小厮抱着手臂哼哼,擡腳剛要踹,一看到傅英辭那陰恻恻的臉,也不知怎麽了,腳底一滑,竟摔倒在地。

傅英辭朝他看來,眸中的笑意夾着森寒,陰陽怪氣道:“起來,接着踹。”

小厮要還口,但見他面如黑霧,口舌就像被黏住,結巴地不能自已:“我...我...用不着你來...教。”

傅英辭輕蔑地打量他,“不踹了?”

小厮被盯得毛骨悚然。

“知道你會怎麽死嗎?”

“我會怎麽死,不,我不想知道。”

傅英辭笑起來,聽得沈萩頭皮都麻了,“你會...”他眼睛往下掃去,堪堪落在小厮的腿骨處,忽而輕輕扯開唇角,聲音像壓在喉嚨裏一般,“手腳斷裂,腦漿崩出,你會死的面目全非。”

小厮掙紮着爬起來,哆嗦問道:“你是誰,你是什麽人?!”

大門處傳來鐵器打鬥的響聲,像是洶湧的洪水驟然頂開了寂靜,将整個院子籠罩在喧嘩和動蕩之中。

屋子裏的姑娘們開始驚慌,小厮試圖呵斥,幾人正要出門看個究竟,破天而來的弓箭卻朝着他們胸口齊齊射來,中箭倒地的剎那,小厮腦袋正好摔到臺階處,後腦殼撞碎。

傅英辭蹙了蹙眉,旋即往右挪了挪,擋住沈萩的視線。

未免死的太猙獰了。

他看着衣裳處被澎濺的血水,忽然雙耳發鳴,眼前一陣黑影閃過,所有景物都變得模糊起來。

沈萩看着他在自己面前慢慢倒下,一時間沒反應過來,待去伸手攙扶他時,他已經倒在自己懷裏。

傅三提着刀殺進來,甫一看到眼前這幕,眼睛睜的滾圓,臉兀的通紅,半晌才想起來扭過頭去,卻是舔了舔唇才開口。

“少...少夫人,不,沈二姑娘,我需要回避一下嗎?”

沈萩:....

傅四進來,見狀拍了把傅三:“愣着作甚,快幫姑娘扶起來世子爺啊。”

那麽大個人,看不見嗎?

傅三:真沒眼力勁兒。

回去途中,沈萩讓芸娘坐了自己的馬車,其他被救出來的姑娘則交由沈冒處置,沈冒來之前便與父親打過招呼,父親業已同刑部尚書開了口,陸清灼不會不賣這個人情。

何況彭睢的事遲早要有定論,不管偏頗向誰,他總要給陛下結案陳詞。

插科打诨斷斷是含糊不了的,既然沈家也選了霍行,他便不用猶豫,添一把火便是。

這也正是沈萩的目的。

在外人看來,助力彭睢案,既然是斬了霍輝的勢力,那麽便等于站在霍行一方。而在霍行看來,不是對立面,便可放任為之。

其實說到底,此案最終受益人,也算不得霍行。

畢竟他為此事付出的代價良多,在陛下眼中,霍行也不是什麽善茬,不是他以為的小羔羊,處處受霍輝掣肘。

沈萩記得,陛下死在自己嫁入東宮第二年,彼時他纏綿病榻,昏昏沉沉間中說呓語,沈萩作為兒媳曾去探望,也陪幾位長輩侍疾過,那時的陛下,根本認不出人來。

如今算算,距離陛下崩逝還有一年半,可他身強體健,竟不像有暗疾的模樣。

沈萩正想着,車上人忽然又叫了聲,她低頭,傅英辭又在咬唇。

她看了眼自己的手指,随後将傅英辭的右臂擡起來,趁他張嘴時,塞了進去。

傅英辭陷入噩夢之中,淤泥拉扯着他的雙腳,很快沒到腰間,接着便到胸口,脖頸,他嘴裏也灌進來,泥湯讓他難受,偏又掙紮不出。

忽然淤泥變了顏色,變成鋪天蓋地的猩紅,朝着他猛灌過來。

“別!”

“娘...”

“救命!”

睡夢裏的人抽搐着,因為驚恐而蜷曲起身體。

沈萩看到他可憐兮兮的模樣,有些不落忍,但實在聽不出他夢裏究竟在喊些什麽,只好拍拍他後背,溫聲安撫:“娘在,別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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