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第24章

除夕夜裏, 各家各戶燃着燈籠将街上映照的宛若白晝,流光溢彩的煙火時而染透天空,将明亮的光火投射到他們臉上。

沈瀾走在側後方, 能看到沈萩和沈春黛高興的小臉, 雀躍時彎起的眉眼,她發間的兜帽随着她走動一點點滑落,最後露出整張俊俏的容顏。他低下頭不再看,趁機摁下胡思亂想,然又忍不住悄悄擡起眼來, 恰好沈萩回頭, 璀璨的眸光沁着濃濃笑意,正對上他小心謹慎的窺視。

在這剎那, 沈瀾的心跳停了。

風從耳畔刮過,他攥緊垂在身側的雙手, 沈冒催促着,沈春黛跟着回過頭來,其實只是短暫的一瞥,沈萩甚至沒有多想,便和沈春黛一起将視線投落在院牆上的小貓, 兩人學着貓咪的叫聲, 邊走邊逗。

沈瀾渾身大汗,此刻覺得猶如雨下, 冰涼涼透入肌理。

待神志回歸腦海, 他提步跟上前去, 便見靖安侯府大門敞開, 巨大的六角宮燈下,站着個人, 他身姿颀長,面容俊美,不知等了多久,看到他們來時,堪堪打了個噴嚏。

吳元載原是想讓傅英辭好生表現一番,誰知他才凍了一刻鐘光景,便着了涼,噴嚏鼻涕不斷,自然不好再讓他出來待客,只好趕緊送回房中,又請了府醫前去看診調理,好歹沒什麽大毛病,只是開了養生粥。

吳元載接過藥方看了眼,便囑咐丫鬟去小廚房趕緊炖上。

傅光給沈冒等人派發了紅包,又在那同沈冒聊起軍中局勢,他年輕時在軍營裏待着,去過北境也駐紮過南疆,兒子傅鴻儒自幼習武,本能承其衣缽,誰知天不假年,運勢不濟,竟死在山匪手裏。如今唯一的孫子,又是個進士出身,沒拿過刀/槍,對軍事毫無興趣,傅光惋惜,卻也尊重傅英辭的選擇。

傅嘉淑聽聞沈春黛來了,高興地跑來前廳與她玩鬧,兩個小姑娘搬出琳琅滿目的匣子,沈春黛驚嘆傅嘉淑首飾之多,傅嘉淑卻羨慕她靈巧的繡功,還有荷包裏帶來的饴糖,偷偷吃了兩塊,小聲說別讓母親看到。

沈瀾本和沈萩坐在對面圈椅上,可坐了少頃,沈萩便要去後面院裏看看傅英辭,他只得看着她離開,坐在原地一杯一杯地喝起茶來。

沈萩過去時,傅英辭正躺在榻上裹着薄被看書,他屋子裏陳設簡單,入目所及都是書,桌案上攤開折子,是未寫完的彈劾奏疏。

榻邊小幾上擱着砂鍋,上面的蓋子沒落嚴,不斷有熱氣冒出。

“好奇怪的味道。”沈萩走近些,扇了扇鼻間空氣。

傅英辭見是她,忙撈起薄被往上遮了遮,甕聲甕氣道:“離我遠些,省的傳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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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萩拖過來圓凳坐在榻邊,“我家常鍛煉,體格是好的。”

言外之意,吹吹冷風也不至于生病。

傅英辭哼了聲,卻沒反駁。

“這是什麽粥,我從沒喝過。”

“神仙粥。”

“何謂神仙粥?”沈萩掀開蓋子,那濃郁的奇怪味道撲面而來,她蹙了蹙眉,趕忙又合上。

“治風寒的。”

“裏面有什麽?”

“糯米,帶須蔥頭,生姜和陳醋,砂鍋炖,炖完後再加陳醋調味,不好聞嗎?我覺得好聞的很。”說罷,傅英辭将砂鍋蓋子拿開,盛了一碗神仙粥後,故意在沈萩面前晃了晃,熱騰騰的味道徹底将沈萩籠罩其中。

她聞不慣那味,忙跑到那半開的支摘窗處,吐了口濁氣,深深吸了口帶着炮仗味的冷空氣。

扭頭卻見傅英辭滿臉笑意,像是惡作劇得逞般,大口喝起湯來。

快喝到碗底,傅英辭瞥到衣裳角,順着邊角往上看,沈萩笑盈盈望着他,眼漆黑,唇紅潤,但笑的頗為莫名其妙。

“我也想喝一碗。”

傅英辭皺眉:“不是不喜歡嗎?”

沈萩:“阿辭喜歡,我自然也要試着接受,可以喝一碗嗎?”

滿滿一砂鍋的神仙粥,她便是要喝完,傅英辭也沒甚意見,因他原本也不愛喝的,只是為了對着幹,這才硬着頭皮一口氣喝完一碗。

他冷笑了聲,将碗擱在旁邊,随後翻身朝內,取了書接着看。

只是耳朵也沒閑着,聽那廂瓷器碰撞的響聲,小姑娘喝粥很安靜,若有似無的清香飄來,勾的他心不在焉。

他又轉過頭,問:“你家三郎是不是往揚州做生意?”

沈萩便知,他又有要彈劾的官員了。她記得分明,那時尚未出正月,百官還在休沐當中,只有緊急事務的官員偶爾去宮裏同陛下禀報要事,傅英辭便抱着厚厚一沓奏疏去了宣明殿,彈劾的是尋常官員便也罷了,他要彈劾之人,祖上有功勳,家中有爵位,在勳貴中的名望僅次于靖安侯府的昌南侯。

當時傅英辭彈劾完,過了嘴瘾,陛下卻也沒有敷衍行事,而是着親衛護送刑部侍郎方希年以及戶部幾位官員去了揚州,但最後查來查去沒甚定論,此事不了了之,卻讓靖安侯府和昌南侯府徹底翻臉。

沈萩琢磨着,要不要挑明,傅英辭以為她沒聽見,往外又翻了個身,坐直起來問:“我有事想同他讨教,若你願意,我便讓下人去将他叫過來。”

“你要不要等幾日?”

傅英辭:“等什麽?”

“昌南侯。”

傅英辭雙眸逐漸睜大,難以置信地看着她。

沈萩知道他在震驚,但有些事不能講,她試過了,講明後對方會遭遇不幸,故而即便如何難忍,她也只能憋在心裏。

可他的眼神,又着實過于直接,看的沈萩毛骨悚然。

“我關心你,所以...”

“所以連我想什麽,要做什麽,全都知道?”

傅英辭确認自己誰都沒說過,甚至寫了一半的奏疏也沒提到昌南侯,而沈萩的敏銳度遠遠超過他的想象,他知道她或許會提到揚州,但沒想到她會直接提到昌南侯。

“你究竟,是什麽人?”

沈萩也不知該怎麽回答他,她是個什麽人,她自己都不知道。

重新來過一次,想要保護家人,想将每一步都走的謹慎圓滿,所以竭心盡力的人。

該怎麽說呢,不管怎麽說,他都會把自己當成怪物般的存在吧。

沈萩莞爾:“我是你的人。”

傅英辭的臉一僵,随即飛上紅暈,他攥了攥拳,扭頭回避,又下意識回過神來正視她的眼神,但...實在是匪夷所思。

這小娘子,竟不知羞恥為何物,如此孟浪的話張口便來。

倒也是實話,再過一個多月,兩人成了親,可不就是他的人。

沈萩捏着鼻子喝了碗神仙粥,起初還覺得難以下咽,後面反而習慣了味道,又盛了一碗,喝完後神清氣爽,心口暖融融的。

“你們侯府的府醫祖上原是做禦膳的太醫吧,調的藥膳見效極快,我手腳都熱絡起來。”

傅英辭嗯了聲:“可惜到他這代凋零了手藝,如今也只能混在侯府做做藥膳,比不得宮裏的太醫們。”

“昌南侯的事,我覺得你先緩一緩,等過了正月...”

“過了正月又開始忙你我的婚事,哪裏還有時間,何況接下來還好幾個官員需要我去彈劾,一日都不得松快。”

沈萩:我真是替那些官員謝謝你。

她想了想,覺得他說的亦有道理,但昌南侯的事不小,若要在正月裏辦完,她也別想休息,至少上元節是沒法好好玩了。

沈瀾跟着丫鬟過來,挑開簾子便聽到說話聲,往裏走,繞過寬屏又看到歪在榻上的男人,一邊剝着橘子,一邊挑眉看向沈萩,唇邊偶爾溢出笑來,克制着歡喜一般。

傅英辭與他聊的是揚州鹽商楊明風,楊明風從前只是個普通鹽販子,為人精明狡猾,又善于逢迎巴結,趕着朝廷變革鹽稅制度時,趁機發跡,之後便在鹽界有了一席之地。最近這些年,楊明風不知用的何種手段将揚州鹽引捏在自己手裏,其餘鹽販便只能聽其擺布。楊明風在平山堂一帶購置了不少宅院,外室小妾養了十幾個,逢年過節亦是他最忙的時候,自然不是陪妾室,而是走訪上峰官員。

楊明風能穩穩把持鹽引,自然有人撐腰。

沈瀾仔細回想了一番,說道:“螃蟹下來的時候,他給揚州通判送去了兩筐,我聽尤家叔伯說,那兩筐螃蟹裏大有乾坤。”

傅英辭在心裏暗暗記了一筆:揚州通判。

沈瀾又道:“沈老爺也提過楊明風,道他在京中有人庇護,手眼遮天,去年有官鹽要轉私鹽,本是能落到沈家頭上的,可最後卻是楊明風得中。此事引得揚州商戶們紛紛議論,可消息卻沒傳回京城。”

沈萩問:“有人攔道,阻人上京?”

沈瀾點頭,“沈老爺子說過,楊明風上頭的人,不僅僅想要整個揚州的鹽引,還想控制江南一帶所有鹽商,若能打通關竅,這裏面将是不可估量的財富。”

傅英辭把書合在被褥上,剛要說話便咳嗽起來,轉過頭朝裏好容易撫順。

沈萩遞去溫水,他瞟了眼坐在斜對面的沈瀾,随即不動聲色接下。

屋內的香快燃盡,傅英辭抽出榻尾小匣,添了些許白色香粉,燃起來後,空氣裏充斥着恬淡的味道。

沈瀾見他問完,起身時看了眼沈萩,是要等她一同離開。

沈萩本也想立時告別,可方站起身來,靠近榻的那只手便被傅英辭握住,她垂眸,視線從兩人的手指移到他臉上,疑惑:“怎麽了?”

沈瀾亦看到他的動作,眸色倏然變暗,目光緊緊凝望過去,然表情始終未變。

傅英辭笑:“讓三郎先走,我還有些話,要同你單獨講。”

沈萩以為他要說昌南侯的事,便讓沈瀾先行離開。

誰知房內将将剩下他們兩人,傅英辭便松了她的細指,神情別有深意。

“沈三郎如今多大了?”

沈萩不明白:“怎麽了?”

“他看你的眼神,可不像弟弟看姐姐。”

沈萩手指蜷了下,恰好被傅英辭看到,他覆下眼皮若有所思,一字一句緩緩說道:“你家三郎,喜歡你。”

沈萩呼吸一滞,便對上他審視的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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