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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六章

醫院的事情向來繁雜零碎，等處理完一切走出醫院的時候，已經是臨近十一點了。

夜裏的冷風吹在他臉上，蕭瑟的環境更引人疲累，葵市今年的冬天比往年來得更早。

大衣口袋裏的手機安靜了一整個下午加晚上，他始終沒有收到那個人的消息。

其實在中午撞見那個人之前，邵愈對于自己有可能會和顧盼分開這件事，一直是沒有實感的。

因為他不相信周屹然這幾年的陪伴就可以抵過他過去那麽多年，也不相信，顧盼會喜歡那麽不着調又肆意妄為的人。

可事實上，他根本不知道她會喜歡什麽樣的人。

這也是和她分開的這些年，邵愈一直在想的。

顧盼究竟喜歡他什麽。

是喜歡他不求回報的愛意，還是喜歡他義無反顧的陪伴。

如果答案和上面所猜測的一樣，那他根本沒有和周屹然競争的機會。

畢竟這些，即便換一個人也能做到。

他毫無勝算。

進電梯後，擡眸看屏幕裏跳動的數字，邵愈淩亂的心緒，也如同那數字一般開始變得起伏不定，一會是正常運行，一會又突然停下。

短暫的平靜後，空曠的走廊裏傳來他輕輕的腳步聲。手指伸向門鎖的瞬間，眼前的房門突然被人拉開。

而門後，正站着此次情感波動的肇事者，此刻正笑意盈盈地看着他：

“你回來了？”

明亮的瞳孔忽而閃爍，女人一頭長發齊整地搭在腦後，白淨的臉龐上只有柔和的笑意。

因着屋裏有暖氣，她上身只穿了一件白色打底，懷裏抱着肥碩的貓咪，尾巴輕輕搭在她的胳膊上，末端一晃一晃的，像是閑适過了頭。

這曾經是他最期望的場景。

有家人，有家，有小貓。

最後卻偏偏丢了最重要的部分。

“嗯。”

掩飾掉突如其來的惆悵，邵愈表情平靜地應了一聲，邊關門邊動作自然地摸了摸Melon的頭。

“Melon今天可乖呢！”顧盼擡了擡胳膊，像是家裏的大人炫耀自家小孩一般把貓咪舉了起來，白淨的臉頰在柔軟的皮毛上輕輕蹭了蹭：“我工作的時候，它就一直趴在我的身邊守着我。”

不過短短幾天，顧盼和Melon的相處就已經變得十分融洽了。

雖然她從來不相信說貓咪能有什麽記憶，但這幾天，Melon對她的态度确實是和她出國前一模一樣，仿佛……她從未離開過。

想到這，顧盼的情緒不免有些低落。

一方面是憂傷，一方面，是愧疚。

畢竟從某些角度看來，邵愈就和Melon一樣，即便她主動離開多年，但等她回來時，他們依然會用最真摯的感情來迎接她。

可明明，他們才是受傷的那一方。

歡喜的語氣一瞬間便低沉了下去，她難以啓齒再說下去。

畢竟眼下這種情況，怎麽不像是得了好處的人在沒得到的人面前炫耀呢？

“然後呢？”見她突然停頓，邵愈脫下外套的動作自然停了一秒，半晌扭頭看她，眼神溫和又平靜：“怎麽不說了？”

身子有些僵硬，顧盼猶豫了幾秒後輕聲開口，語氣夾雜着試探：“我怕……你會嫌我唠叨。”

不可能直白地告訴他自己是擔心他委屈才不說話，所以只能換另一種方式接下這個話題，

可這樣的語氣卻不知為何戳中了對面人的炸點，眼前的男人背影蕭條，沉默了一會才低聲開口，語氣裏夾雜着不明所以的陰陽怪氣。

“顧大小姐現在連這麽小的事情都怕嗎？”

說完便拿着外套徑直走向了主卧，落在地面的腳步聲沉重又淩亂，仿佛是有幾分怨氣摻雜在裏面。

而顧盼，則只能抱着Melon在原地發呆，心裏想着：

又搞砸了。

那之後的幾天，顧盼幾乎沒怎麽見到邵愈，他似乎很忙，每天早出晚歸的，也不再提主動要送她去心理診所的事情。

日子就這樣如流水般過去，轉眼便到了和教授約定好的日子，考慮再三，顧盼還是決定親自前往。

畢竟最開始，籌備這件事的人就是自己。

出差的事情顧盼原本是打算告訴邵愈的，但因為一直沒找到合适的機會，所以一拖再拖，直到要走的當天，才急匆匆在手機上編輯好短信，發給不知什麽時候出門的那人。

她并未想過要邵愈回複。

可是當和教授談完合同，已經即将啓程離開江城時，看着屏幕上空蕩蕩，毫無紅點的界面時，顧盼心底多多少少還是有幾分莫名的郁悶。

就那麽生氣嗎？

那天她只是随口一說，卻沒想到邵愈會有那麽大的反應。

明明以前——

他是絕對不會朝自己發脾氣的。

可眼下肉眼可見的事實就是，他們分開了整整七年。

這七年，不僅是她會改變，他也會。

所以無論再怎麽想以前，那也都是以前了，變不成現在。

“盼盼姐……”

眼前突然被人伸手晃了幾下，顧盼從怔愣中回神，視線随之從明亮的手機屏幕挪到了眼前人身上。

瞧見她回神，李木子便連忙将機票的信息告訴她：“盼盼姐，今天高速上發生了連環追尾，訂今天的班機恐怕趕不上……”

顧盼聞言微微愣神，半晌笑着應聲：“沒關系，訂明天的也行。”

李木子：“好。”

或許是很少見到她這樣發呆出神的情景，李木子看了會手機還是有些擔心地擡頭，小心翼翼地問她：“盼盼姐，你身體不舒服嗎？”

“沒。”顧盼立即搖搖頭，嘴角抿起露出一點笑意：“只是剛坐電梯有點暈。”

說完眼眸眨了眨，把話題又轉到了李木子身上：“我記得之前你說你男朋友在江城這邊，那你這兩天過來和他說了嗎？”

手掌有些心虛地摸了摸後腦勺，李木子莫名緊張起來：“嗯……提了一嘴，但畢竟我過來是出差的，還是工作為主。”

顧盼聞言看了眼手機上的時間。

“……下午和男朋友出去玩吧。”

“啊？”李木子有些不敢相信。

“反正合同都談好了，之後也沒什麽事情要忙，你就當放假，總不能在酒店等一下午吧？”

顧盼淺淺地笑着，眸光清亮，仿佛并沒有什麽能讓她失神的原因。

李木子嘴角不受控地上揚，但面上卻還是要保持一副淡定自若的樣子：“可是我的年假早就休完了……”

顧盼歪頭瞧她，滿臉戲谑：“所以你不想要這個假了？”

李木子立馬慌亂地否認：“沒有沒有！”

說完緊張兮兮地看着顧盼，小心翼翼地确認了一遍：“所以……真得放假嗎盼盼姐？”

淺笑着點了點頭，顧盼無奈地朝她擺擺手：“嗯，放假！”

李木子聞言立馬喜笑顏開，激動地沖上來抱了抱她：“謝謝盼盼姐！”說完便扭頭徑直往酒店門外跑去。

酒店一樓巨大的落地窗外，興高采烈的女孩子一下子就跳到了等待許久的男孩子身上，男生穩穩地接住她，兩個人在擁抱了許久，才并肩往遠處走去。

顧盼獨自站在原地，看着遠去的身影，無端出了神。

江城是一座靠海的城市。

但在和邵愈分手之前，顧盼從來沒覺得靠海是什麽很好的事情。

在國外的那些年，因為疾病的困擾，她逐漸喜歡上了看着海面發呆。從早上到晚上，她站在海邊看着海水退潮又漲潮，好像這樣做，那些過往困住她的一切痛苦就都可以随着這些波浪流走一樣。

但結果是——

在兩次被路過人從海水裏拖出來之後，周屹然強硬地逼着她搬去了內陸的地區。

海風透過窗臺溜進，她看着遠處海岸邊明亮的燈光與搖晃的樹葉，思緒也随着搖晃的波浪一起流走。

“一個人還喝度數這麽高的酒？”

熟悉的音調在耳邊響起，顧盼微微側過腦袋，看着從身後走過來的女人，嘴角微勾：“這不還有你嗎？到時候就指望于小姐幫忙了……”

于淼無奈地勾了勾唇，沉默幾秒後不放心地詢問：“藥停了嗎？”

“早就停了。”她随口回答，仿佛喝藥對她而言只是一件無關緊要的小事：“而且我已經好了你不是知道嗎？”

于淼眉頭微蹙，對她過分随意的态度有點擔心：“可是我前不久才聽周屹然說，你又開始夢游了。”

“夢游只是因為睡眠障礙，和我的病沒什麽關系。”

顧盼拿起酒杯抿了一口，随即單手撐着下巴側頭看她，眼神平靜又淡然。

“那為什麽之前能睡得好？”

鏡片下的眼眸明亮又幹淨，于淼低聲問她：

“回來了，就睡不好了呢？”

平靜的表情有一瞬間的崩裂，顧盼內心知道答案是什麽，但卻不願意說出來。可即使外部遮掩得很好，也還是無法隐藏于那雙顫動的瞳孔。

在國外的那些年，顧盼斷了所有人的交流。

唯獨留了于淼的。

換句話說，于淼是唯一一個知道她為什麽出國，知道她為什麽和邵愈分手，知道她為什麽生病的人。

和周屹然那種理智到了極點，一門心思地認為只要和邵愈分開就能治好她的态度不同，于淼一直能理解她，理解她為什麽分手，理解她為什麽選擇回國，理解她為什麽，明明沒病卻裝病。

因為于淼的母親就是精神分裂患者。

所以她感受得到她作為後代的害怕、猶豫、以及無力。

但其實迄今為止所有的研究都表明，精神疾病遺傳的概率并不大。

可顧盼，并不是一個樂觀的人。

從父母離婚開始，她就失去了保持樂觀的本領。

于是在那樣肉眼可見的高壓下，一根微不足道的稻草輕輕松松地就壓垮了她。

“你就是小紹的女朋友？”

“其實這次出國真的是一次很好的機會。”

“而且關于他奶奶生病的事情，系裏已經專門為他空出了時間。”

“可是即便這樣，他還是不願意。”

中年男人沉默了幾秒，淡漠的眼神直勾勾地盯着她。

“所以我就想，會不會他是因為你才……”

下意識地攥緊了手指，那一刻的顧盼，仿佛是被人扔到了劇烈的火焰上炙烤。

所以她和白柚說的，

其實一直都是假話。

邵愈就是因為她放棄了出國的機會。

她知道邵愈的導師不是壞人，也知道邵愈絕對不是會因為放棄出國而感到後悔的人。

可這種無形之中産生的道德壓力，偏偏就在那個特殊的時間節點裏，成為了壓垮她的最後一根稻草。

即便是七年之後。

也一樣。

他沒有再談戀愛。

他一直在等你。

他還是很愛你。

但其實邵愈也和她一樣啊，也承擔着這樣的壓力。

你是被資助的。

你不能貪心。

你要回報。

所以，她比誰都清楚，如果直接告訴他自己生病的原因裏有他的關系，那邵愈的難受程度并不會比她少幾分。

“所以你就折磨自己？”

于淼垂眼反問，語氣裏是藏不住的心疼。

顧盼沒回答，只是把視線投到頭頂明亮的燈光上，流轉不定的星河就這樣落到她眼眸裏，她嘴角微勾，臉頰也漸漸泛起了幾分紅暈。

“好想他啊……”

她輕聲呢喃。

于淼只當她是喝醉了沒聽到她的問題，半晌無奈地嘆了聲氣。

“再想有什麽用，他又不會現在出現。”

顧盼聞言也只是傻傻笑着。

門鈴突然輕響，陣陣海風從縫隙裏溜了進來，一連串的腳步聲湧進她的耳朵裏，似乎是一時間進來了很多人。

她下意識地回過頭去，因為醉酒而模糊的眼前過了好久才集中到一點。

“出現了……”

她低聲嘟囔，表情有一瞬的失神。

“什麽出現？”

于淼沒聽懂，本想繼續追問，話還沒說出口，那個人就已經走到了眼前。

走過來的男人長相不錯，但偏偏臉色鐵青，仿佛是誰惹了他一樣。

于淼一時間沒認出來，還在想着要不要叫下服務員幫忙。

還沒招手，眼前醉醺醺的女人就突然撲到了男人懷裏，雙手緊緊抱着他的腰，通紅的臉頰還在他的胸前眷戀無比地蹭了蹭。

男人的身子幾乎一瞬間就僵在了原地，原本還想張口質問的話此刻是一句也說不出來了。

“我好想你啊邵愈……”

她輕聲呢喃，尾音柔和又黏膩，像是過往很多次一樣。

吵鬧的人聲莫名在耳邊消散。

此時此刻，他只能聽到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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