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章

第 2 章

漆黑的墨布鋪蓋整個天空,将夜籠得伸手不見五指。

一陣陰風吹來,撩起火把上的火星子“滋啦”作響,跳耀的火光,應和着風,詭異得蠕動着。

一時間,無數混雜的念想閃過陶顏宵的腦海,她只覺後脊一陣發涼,滲出些虛汗來。

搖曳的火光,往草叢最凹陷的深處逼近。

被秋雨打濕的、縱橫交錯的蘆葦叢葉,在臉上劃過,冰冷破碎的刺感,不免讓人心驚。

是人?!

陶顏宵猛得倒吸了一口涼氣,原本一鼓作氣的神經一下綿軟,差點握不住手上的鋤具。

“喂?”

……

夜黑風高,她只覺自己的聲音小得可憐,唇齒微顫,只剩下氣流撞擊喉口的“咕咚”聲。

“你還好嗎?”她凝着氣,又提了提聲音道。

……

然而,那深凹處依舊是寂滅的沉默。

她現在該怎麽辦?

濃重的血腥味,讓人心生恐懼,可她總不能見死不救吧?!

陶顏宵定了定神,心中有了決定,于是索性将鋤具放到一邊,雙手舉着火把,跨步向前邁去。

扭動的火光,将草叢深處的黑,一層一層剝去,直至蛻印出一張冷峻的面容。

是個男人?

凝重的血腥氣中,只見那男子一頭墨黑色長發披散,一身勁黑色束衣,透着肅殺之氣。

火光靠近,男子的輪廓變得越加清晰。

但見那男子皮膚白皙如玉,因面上沒有血色,更顯得透亮白淨。飽滿高闊的額上,是被銳物剮蹭的傷口。高挺的鼻梁、和硬朗的面頰上雖沾染了污泥,卻依舊掩蓋不住他的英氣。

“你醒醒。”略帶薄繭的手,在半空滞了滞。陶顏宵縮回手,在衣服上擦了擦,只伸了一指,點向男子的臉頰。

想來,他不是一般人家出生的,容不得她這樣粗鄙的鄉下人冒犯。

指尖觸碰到男子,陶顏宵幾乎是下意識得縮回了手。那如寒冰似的冷,刺到了骨子裏。

他莫不是死了!

她的呼吸沉重起來,一顆心提到了嗓子眼。想起七歲那年,她的母親也是這樣冰冷得睡去,然後再未醒過。

“你……睡着了嗎?”十幾年前的無助感席卷全身,她小心翼翼,輕輕推了推地上的男子,卻見濃腥的鮮紅色的血,從他原本就沾着血跡的掌間穿出。那刺目驚心的紅,沿着他那修長的手指,彙成一川,挑起陶顏宵原本就緊繃的神經。

腦中“嗡嗡”作響,那僵得已如冰柱的食指,觸向男子的鼻尖。

還有鼻息!

嘴角不自覺揚起,她捋了一把垂在挂在額前的碎發,終是松了一口氣。

環顧四周,眼下,天色已經黑沉,只能将他帶回去了。

也顧不得男女有別,陶顏宵利落得将火把插到了泥地裏,然後麻利地蹲下身子,拽起男子的胳膊,扶在了自己的肩膀上。

她沒想男人原來和女人不一樣,是硬如鐵、重如磐石的。那堅硬的胸膛和肌肉虬張的手臂硌得她疼,更壓得她直不起身。

這遠不比一口氣背兩麻袋谷子好弄。

咬了咬牙,她一手撐地,借了些力氣,才将男子“駝”了起來。

可他又實在過于高大,她幾乎只能靠半拖着,才将男子拖回到了家。

到屋時,男子腳上的鞋,已經拖爛出兩個大口子。其中一只輕輕一脫,便掉了個底。

他的黑衣沉重,全是浸了血的濃腥味,後背處的衣裳,撕裂得稀碎。

脫去外衣,男子白色的中衣,更是被染得血紅一片。而右臂處的衣袖,早已浸染成了黑紅色。

汩汩的鮮血,似止不住的流水,洇濕了被褥,黏稠的血液結成硬塊,粘連着他身上的布料。為了避免拉扯到他的皮肉,陶顏宵只能拿了剪子,仔細破開他的衣袖。

待等完全撕去他身上的衣衫後,房間裏已經是一片狼藉,地上都是被剪開的血布片子。

夜大概已經深了,窗外安靜得出奇,那直叫人腸胃翻滾的血腥味,讓人變得麻木。

然而在見到他那血肉模糊的右臂時,陶顏宵的心,還是觸動了一下。

那是一道快要見骨的深壑,皮開肉爛的傷口,已然分不清是血是肉,若是再深一些,恐是連整個胳膊都要沒的。

不知道他是從哪裏來的?竟遭了這樣重的傷?

她又仔細檢查了他身上的傷口,大大小小的新傷加起來不止三處,還有幾道是早就結了疤的。其中一道舊疤,從後腰貫穿到肩頭,不比右臂上那道血溝觸目驚心。

鼻頭一陣酸楚,想來他也是個苦命人了。

簡單得給男子處理完傷口後,陶顏宵才覺得有些疲憊。

夜已深,不知道他能不能挺過今晚?

她想着把救人的事,告訴住在隔壁的王婆,再與她商議往後的事項,不過想來王婆早就睡下了,便決定等明日一早再告知阿婆不遲。

這夜,如夢似醒。陶顏宵就這樣半夢半醒,趴在男子的床案頭守了一夜。

夢裏驚厥,見到她的母親,用冰冷的手指輕撫過她的眼角,“阿宵,記住寧做窮□□,不做富人妾。阿母不奢望你大富大貴,只盼你找個真心待你,能守共生的人。”

那冰冷的指尖順着她的眼角劃落至臉頰,牽連出一串滾熱的淚珠,陶顏宵嗚咽着,求她的母親不要抛棄她。

小小的身子因為悲傷蜷縮着,她跪伏在床前,一雙小手使勁握住陶碧雪從她臉頰上滑落的指節,稚嫩的臉,貼緊她母親的手背,欲将她逐漸失去溫度的手捂熱。可無論她如何搓着小手為母親取暖,得到的都只是冰冷無聲的回應。

夜裏陶顏宵醒醒睡睡,斷斷續續的夢,零零星星已不記得全部,只曉得醒時已濕了衣襟。

天還未亮,她已經睡意全無。

坐起身,但看見男子露在被褥外的手,便伸手撚了被子一角,欲将他掩實了去。

她輕輕扶起他的手,那如火似的滾燙,順着指節便燒到了她的掌心。

怎得這樣燙?

陶顏宵掀開被褥,見那用白紗包紮處的傷口處,不斷滲出血來。

若是再這樣下去,準是要沒命的。

眼下必然得找大夫來了。

目光不由得落向放在牆角的衣箱。在那箱底小心存放着她攢了許多年的碎錢。這原是她給自己置辦嫁妝用的。現在,總歸還用不上,不如先拿着它來救人。

她拽了拽拳頭,籲了一口氣。

這些年,她早出晚歸,白日耕地種菜,晚上織布做女紅,為得就是賣上一錢兩錢。

她自知自己外表醜陋,又無父無母可依靠,但內心卻也不想讓人覺得她是低別人半分的。若是将來能遇上意中人,持着這些嫁妝便也是有底氣的,而倘若這輩子她注定孤獨終老,那也有這些錢財能傍身。

守在衣籠裏的錢,她都不舍得動用半分,縱然是自己生病了都是硬扛着就過去了,如今卻要因為一個素不相識的陌生人花了心血,心中不免有些不舍。

可轉頭一想,只要活着一口氣,錢總能再攢,而命沒了就真的什麽也沒了。

從衣籠裏收攏了一吊銅錢,這幾乎是她所有的家當。

她看了一眼屋外的天色,此時大抵才寅時,天還是抹黑一片。

去城裏,要翻過一座山,來回光是走路就要用上五個時辰,加之晚間時有狼和野豬在山頭出襲,她一個人出行,恐怕連大夫的面都沒見着,就先把命給搭進去了。

當下又犯了怵,便想起早先聽馬大牛說起,昨日劉一壯在山上獵了一頭野豬,今晨卯時說是要趕着牛車去城裏賣,或許能捎上一程。只要能坐上牛車,那便什麽都好了,去城裏還能減少大半的時間。

如是想着,心中松快許多。

低頭望向躺在床上昏睡不醒的男子,陶顏宵觸了手背去摸他的額。那火爐般炙烤的滾燙燃至全身,将男子透白的皮膚,燒得通紅,而唇色卻因為失血過多,更顯得毫無氣色。

想起王婆的丈夫還在時,曾發燒了一天一夜,阿婆便是提着水在一旁給他降溫。于是她也學着阿婆,趕緊從廚房汲了一盆冷水,将巾帕打濕。

那巾帕小心翼翼被陶顏宵輕放至男子的額上,深深的憂慮也跟着爬上了她的額頭。

他會不會等不到她來?

陶顏宵蹙眉,不禁低聲喃喃起來,“還不知道你叫什麽名字?”

她擔心的是如果他真的死了,她不知道要在他的墓碑上刻上什麽字?

“你還有家人嗎?”她為他拂去眉上的須發,一邊自顧自話,似乎不停的說話就能将他喚醒,也能解去壓在她胸口的擔慮。

“我要走了,你等我回來。”為他換上最後一次濕帕,陶顏宵摸了摸他的臉,那爐火般滾燙的溫度顯然比方才好了許多。

她俯着身子,撫在他臉上的手欲離去。

倏地,一只骨節分明的大掌促得執住了她的手,就在那一瞬間,陶顏宵看到一雙銳利的黑眸如鷹隼般直直得凝着她。

他的眸色如夜漆黑,淡漠的眼神,仿佛有着一種鄙夷天下的冷漠感,“你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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