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蝴蝶

蝴蝶

“你聽。”黎海若忽然開口道。

段逸凡靜靜聽,沒有聲響,正要開口,忽然只聽一聲微弱的蟬鳴,拖了長長的尾音,似回響。

“這玩意晚上還不睡啊?”段逸凡詫異道。

黎海若撇了他一眼,“沒情趣。”

段逸凡湊到她面前,“我的情趣不在這裏,再說夏天這太正常了。”

黎海若轉頭看了他一眼,忽然站了起來,徑自走到欄杆邊,腳下是16層建築的高度,吓了段逸凡一跳。

他趕緊走過去,一把拉着她往回退了兩步,“你幹嘛呀。”

“去!”黎海若揮開他的手,指着花壇的方向說:“讓你來看那個。”

“什麽?”段逸凡松了一口氣,順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有一點一點微弱的黃光,再看的時候,那一點點光逐漸亮了起來,一閃一閃的。

“這個有意思吧?”她問。

段逸凡側頭看她的臉上揚着神采,像童年時候隔壁家的小孩炫耀玩具的神情。

他笑着點頭,她繼續說道:“小的時候,夏天我們全家都會去山上避暑,我們住的地方對面有一處山坡,上面挂着許多長藤條的植物,我也不知道是什麽,晚上之後,就會有許多螢火蟲,停在上面,整個山坡都是亮的,一閃一閃,就像星空墜到了地上。”

段逸凡想着覺得那很美,說道:“我小的時候只見過一只螢火蟲,還是小學班裏一個同學裝在玻璃瓶裏帶到班上來的,那是我第一次知道螢火蟲是屁股發光的。”兩人都笑了起來。

“你時常到這裏來麽?”兩人站了一會兒,段逸凡問道。

“不常來,睡不着的時候才來,或者到下面花壇邊坐一坐,不過那很容易被發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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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喜歡她現在臉上的表情,他說:“你知道,我聽說只有看多了電視劇的女人才會有你這樣的行徑,我要是你,我就大口吃飯,使勁睡覺,絕不閑逛,給黨和人民添麻煩。”

黎海若瞪了他一眼,轉過頭看別處。段逸凡看着她說:“黎海若,我覺得你現在特美,我想給你畫畫。”

“神經病。”

段逸凡笑着,找尋身上所有的衣兜,終于從褲子兜裏摸出半截炭筆。

黎海若看着那半截炭筆笑了,“我差點忘了你是乞丐的口袋。”

是的,段逸凡褲子上的口袋數常年名列前茅。

他坐在她腳旁,背靠着欄杆,把手機調到最亮放在一旁,開始在地上畫起來,沙沙作響。

“神經病。”黎海若拉他,段逸凡順勢把她拉了下來,靠着他坐下。

他畫得很快,是側臉。她看他畫着,他從前也做過這樣的事情,那時他接了一個兼職,在地鐵裏畫牆上的畫,夜裏趕工的時候,她有時會去陪他,他就在牆上畫上她的側臉。

“好了。”段逸凡放下筆,用手機照着。黎海若仔細地看。

“我沒那麽胖吧。”黎海若覺得那臉頰不像她的。

“你別臭美,你以為你現在瘦得很好看麽,我這幅畫才是你的标杆。”段逸凡說道。

黎海若的手不自覺地撫上面頰,她的顴骨本來不算高,現在摸上去竟隐隐有種突兀的棱角,她很長時間不愛照鏡子了。

段逸凡擡手覆上她的面頰,她的手在他的手心裏。

“你的手很髒。”黎海若說。

段逸凡笑了,少年時候帶着邪氣的笑,他順勢捧過她的臉,看着她的眼睛,隔着十厘米的距離。

“你的睫毛很長。”黎海若說,段逸凡只是笑,她心裏揚起孩童般的不服氣,她再說:“你眼角有眼屎。”她以為他會即刻松手。

他裂開一個更大的笑臉,幾乎縮小那短短的距離,她的唇還來不及閉上。

黎海若的腿因為姿勢的扭曲有些麻,她推開他的肩膀,他在高興的時候,眼睛總是特別亮。黎海若臉上發燙,沒來由地,她只能別過臉,站起身來。

夜裏的風吹在臉上,她微微平靜。

段逸凡還坐在地上,他很快樂,仰臉看她。

黎海若側頭看他,靜靜地。

她想起一首詩來,有點矯情。忘了誰寫的,寫給誰的。

愛,你永遠是我頭頂的一顆明星:

要是不幸死了,我就變一個螢火,

在這園裏,挨着草根,暗沉沉的飛,

黃昏飛到半夜,半夜飛到天明,

只願天空不生雲,我望得見天

天上那顆不變的大星,那是你,

但願你為我多放光明,隔着夜,

隔着天,通着戀愛的靈犀一點……

霞光出現的時候,帶着微沉的紅與黃,他的側臉光暈籠罩,額頭、眼睛、鼻子、嘴唇,黎海若覺得在一個最美妙的早晨,她做了一個最美妙的夢。

主編坐在布藝沙發上,翹着腿,手裏捏着沒有點的煙,上上下下地打量年年,臉上表情複雜。

“您倒是說句話啊,小的還在等着吶。”年年有些着急地看着主編的變幻莫測。

C城的雜志社剛起步,主編千裏迢迢地從S城趕來。他這還沒緩過勁來,就聽說年年懷孕了要求提前休假,他為年年高興但同時也很為難。

他手裏的香煙終于被捏成了兩段,落到地上,他終于換了坐姿。

“年年,你知道的,現在正是需要人的時候,即使是産假,你也還沒有到時間啊。”他想挽留,能多留幾天是幾天。

“我也知道,但是我身體不太舒服,我想回家休息,可以安心一點。”

主編停了一陣,年連說:“要不這樣吧,主編,我在家幫你分擔一點,多了也做不了,工資什麽的,你看着辦吧,多少都無所謂。”

主編臉上浮現了驚訝的神情,年連笑着補充道:“但是,也別太少了。”

主編頓了片刻,終于點頭了。

年連松了一口氣,走出大辦公室的門。嗓子發幹,她回到桌旁喝水,忽然想吃薯條。

她不該吃,好像是有這麽一回事。

可是,要知道這種莫名的渴望實在令人難以招架。索性拿上包,到大樓對面的KFC去了。

她點了薯條端着盤子,坐到角落裏,旁邊圍着一圈彩色泡沫,裏面是小孩子的兒童天地。

滑梯的一端延伸到離年年不遠的地方,圈外淩亂地擺着一雙雙的鞋,年年第一次注意到,那些鞋怎麽可以那麽小。一個小男孩從滑梯上滑了下來,他看上去是那樣的小,走起路來搖搖擺擺,從滑梯上下來的時候,沒有站穩,摔了一跤,他很快就爬了起來,因為那地上的充氣墊的緣故,剛走沒兩步又摔倒了。年年想起身扶他,卻沒料到他自己很快爬了起來,繼續搖搖擺擺地往前走去。年年看他艱難地爬上滑梯,像一只企鵝一樣,他坐在滑梯頂端,毫不遲疑地滑了下來,身子東倒西歪的,落地的最後,摔倒了氣墊上,逗得他自己咯咯地笑起來。

年年也不禁笑了起來,有一對夫婦回頭看她,微笑着沖她點了點頭。年年猜測大概是那小男孩的父母,有點不好意思。

薯條吃完之後,年年想着不用回公司了,便決定去買東西,新房還缺窗簾。

她在路上等了很久也沒有等到一輛空車。天氣雖然不太熱,但是在外面站太久,也有點出汗,年年順着路邊的樹蔭走,兜裏的手機剛響了兩聲便停止了,她正低頭翻找,便聽見身旁傳來喇叭的聲音,她側頭,看見車窗裏何少的臉。

她笑了笑,邁開步子,走了過去,何少打開車門。

“我們去看窗簾吧。”年連說道。

于是何少開車往城南去。

一路上開得出奇得順利,并沒有遇上多少紅燈。年連靠着椅背,有點昏昏欲睡。

到了目的地,年連打開車門下車,有些頭暈。

何少見她皺眉,忙問:“怎麽了?”

年連搖搖頭,答道:“沒事,有點暈車。”

兩人在店裏逛了一圈,挑了藍色底紋的窗簾。年連有些困,兩人很快回家了。

卧室裏厚實的窗簾擋住了外面的光線,年連昏沉沉地睡着了,夢裏她還是看見那個自己,這一次她看見她縱身跳下的背影格外清醒,她伸手一摸,摸到一片冰冷,終于驚醒,下意識地撫上肚子。

早晨例行的體檢,段逸凡立在一旁,目不轉睛。

“今天感覺怎麽樣?”吳鑫問道。

黎海若點點頭,“還行。”

吳鑫看了檢測結果,說道:“這些天都還不錯,平時放松心情,安心調養。”

段逸凡臉上帶着微微笑意,黎海若擡頭沖他笑了笑。

五月末的一天,年連、何少到了醫院,終于清楚得知了黎海若的病情。

年連站在黎海若病床邊,看了她好一會兒,一直沒說話。

黎海若心裏忐忑,喊了一聲:“年年。”

年連終于開口說道:“黎海若,你夠可以啊,電視劇看多了吧。”

黎海若笑了,年連繼續說道:“你原本該不會是打算一直瞞着吧,然後一個人傷春悲秋……然後在每個夜晚靜靜地流淚,孤獨老去……”

黎海若笑得更歡,年連嘆氣,從包裏拿出一張紅色請柬,“既然你病也快好了,必須來,必須做我的伴娘,你看,隔了這麽多年,還是你先做了我的伴娘。”

黎海若笑嘻嘻地接過。從前她們無數次地設想過的,這麽一天。

六月六日。

好日子。

出了房門,年連問:“她真的沒事了麽?”

段逸凡點了點頭,“安心結你們的婚吧。”

六月六日,星期六,天氣晴。

十一點一刻,車準時到達,人群吵鬧起來,黎海若從最前的那輛車上走了下來,等在門口的段逸凡快步走了過去,她穿着粉色齊膝的裙子,揚頭微笑。興奮的人群向前湧去,擠在後面車的兩側,段逸凡停在黎海若面前,伸出手。

人群中爆發出一陣歡呼。

何少下車,回身微彎腰,伸出手。

像每一部電影裏的場景,女主角将手放在男主角的手心。

何少感覺年連的手在他的手心裏輕輕地顫抖,他握緊了些,牽她下車,像是做了一場冗長的夢,夢的盡頭,她終于穿着白裙對他微笑。

黎海若的頭發盤在腦後,露出光潔的額頭,段逸凡拉着她的手,一步一步向前走,任憑四周喧鬧喝彩。

紅毯一直綿延到宴會廳門口,高跟鞋踩在上面,總有踩踏雲朵般的不踏實的觸感。

年連好怕這是一場夢,她看着他的側臉,他笑起來牽動的眼角的紋路,她擡手,真實的觸感,她才安心,他笑着傾身親吻她的額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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