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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他大步從馮寂寧面前走過，頭也不回地進了訓練室。

馮寂寧也沒在走廊上停留太久，她朝周敘琛簡短地說了句“有機會再聊”，就匆匆離開，跑進了走廊盡頭的洗手間。

她把相機放在洗手臺上，低下頭看着那根裸.露在空氣中的手指。一道觸目驚心的醜陋傷疤橫亘在關節處，邊緣還泛着淡淡的紅，當時的疼痛仿佛都跟着都刻進了骨子裏。

周敘琛說過，她那根中指傷的太重，就算骨頭接上了，這道疤卻是怎麽也去不掉的。

她的手指生的修長白淨，骨節凸起的弧度漂亮的恰到好處，可偏偏中指上多了這麽一道疤，仿佛被長滿獠牙的惡鬼狠狠地咬了一口，刻上了地獄的烙痕。

從前的所有榮光和夢想，都因為這道疤而離她遠去。

“……雖然康複訓練已經完成的差不多了，但我還是要提醒你，你的右手中指不能承受高強度高頻率的發力動作。”

那時她坐在病床上，木然地盯着那道疤，正午的陽光充沛地灑在身旁的床單上，被渡成絕望的白。

她不能打職業了。

她不能陪着沈時去世界賽了。

她什麽都做不了了……

“不好意思，請問是馮小姐嗎？”

一個穿着工作服的年輕女孩站在洗手間門口，臉上挂着禮貌的微笑，輕聲打斷了她的思緒：“剛才有位先生讓我把這個給你。”

馮寂寧轉過身，看向那女孩手裏拿着的東西。

是枚嶄新的創可貼。

“謝謝。”她伸手接過，利落地撕開包裝紙，那道傷疤很快就被重新貼上去的創可貼遮的嚴嚴實實。

她見不得這道疤，所以一直選擇用這樣的方式逃避。

而知道她這個習慣的，只有曾陪她做了好幾個月康複訓練的周敘琛。她想都不用想，就知道這創可貼一定是周敘琛送來的。

馮寂寧把包裝紙随手放進口袋裏，拿起相機往外走。她想着得找個時間好好感謝周敘琛才是，當時住院的時候就讓他費了不少心，今天又多虧了他幫忙救急。

她慢慢往休息室的方向走，腦海裏不由自主地浮現出沈時剛才的表情。他的神态像是漫不經心，眼睛深處卻又似乎藏着極力隐忍的情緒。

馮寂寧搖搖頭，迫使自己不再去想沈時，推門走進休息室。第二局比賽已經開始，她在沙發上坐下，一邊翻着相機裏的照片，一邊偶爾擡頭看幾眼大屏幕。

導播似乎很懂粉絲的心思，鏡頭頻頻給到下路，沈時的錘石幾乎每次都能精準地勾中對面AD，可郝南卻總是跟不上他的先手，甚至有幾波還差點被反殺。

教練唐邵在旁邊看的連連嘆氣：“郝南還是跟不上沈時的節奏呀。”

馮寂寧盯着大屏幕沒說話，其實不是郝南跟不上，而是他們倆的配合本身就存在着很大的問題。

沈時的風格偏強勢，喜歡線上找機會，而郝南則喜歡茍着發育，一個想打，一個求穩，自然配合不到一塊去。

真正強大的下路雙人組，應當有着絕佳的默契，對方的每一個細微走位，你都能知道他下一步的動向。

這一局很快結束，由于郝南對線失誤過多，被對方滾起了雪球，勝利的天平幾乎是壓倒性地倒向了SA。

郝南耷拉着腦袋走進訓練室，這是今年常規賽中他打的最難看的一場，0/7/3的數據，都沒有對方輔助的數據好看。

唐邵站起來将郝南拉到一邊，輕聲安慰着他。

“一個小局而已，輸了就輸了，能學到東西就是好事。”

幾個隊員也跟着湊了過去，只有沈時一個人站在窗邊，望着屏幕上的賽後數據面板，眉宇沉沉。

他習慣性地伸手去口袋裏摸煙，剛摸出一根，又松手放了回去。

休息室裏不能抽煙。

沈時煩躁地皺眉，轉頭去看屏幕上顯示的賽後數據面板。剛剛那局其實并不全是郝南的問題，他也犯了幾次小失誤。

因為心裏想着別的事，所以有些心不在焉。

打職業這麽些年，他還是第一次在賽場上有分神的時候。沈時越想越煩躁，脫下外套随手丢在沙發上，轉身出了休息室。

黑色的隊服摔在皮質的褐色沙發上，發出不輕不重的一聲悶響。馮寂寧手裏擺弄着相機，餘光不受控制地落在沈時的外套口袋上。

煙盒斜斜地從口袋裏探出半個身子，慵懶散漫。

馮寂寧猶豫着，想随手替他把煙盒放進去，突然休息室的門砰的一聲被人推開，她仿佛做賊心虛似的，連忙收回了手。

工作人員站在門口禮貌地提醒：“下一局馬上開始了，請隊員們入場。”

唐邵親自把幾個隊員送出休息室，在走廊裏還不忘扯着嗓子叮囑郝南：“別緊張啊，慢點打，慢點打就行！”

休息室內再次安靜下來，馮寂寧悄悄松了口氣。她低頭挑着照片，可身上卻總有一股說不出的不自在，怎麽也無法集中精神。

那件黑色的隊服仍舊靜靜地躺在她旁邊，極淡的香煙氣漂浮在四周的空氣裏。

馮寂寧終于坐不住了。她強裝鎮定地起身，面不改色地換了個位置坐下。

空氣靜默着，一寸一寸無聲流逝。這一局是這場BO3的最後決勝局，解說的聲音也跟着激動起來，馮寂寧實在難以集中精神挑選照片，索性收了相機，和唐邵一起看向大屏幕。

漫長的三十分鐘過去，唐邵實在忍不住，連聲嘆氣：“這局沒了。”

馮寂寧沒接話，但她比唐邵更早就知道了這局比賽的結局。

JN這個隊能有今天的成績，說白了全靠沈時帶節奏找機會，這世界第一開團手的名頭，可不是随随便便誰都能擔的起的。

可今天的沈時顯然狀态不大對勁，錯誤的進場時機，錯誤的資源決策……幾波團打下來，雖然看起來經濟差距不大，但馮寂寧知道，這已經是慢性死亡的局。

三十九分鐘，SA依靠裝備優勢一波團滅JN，拿下高地主水晶，戰勝了此前在常規賽未嘗一敗的JN。

觀衆席上一片唏噓惋惜之聲，而沈時只是沉默地收起耳機鍵盤，轉身離場。

馮寂寧抿唇低下頭，從包裏摸出手機，點開微博的第一眼，就看見熱搜上挂着幾行刺眼的字——

#JN輸了#

#silence 狀态#

#silence 退役#

馮寂寧壓根兒不敢點進去，更不敢點開評論區，不用想也知道，沈時的那些黑粉等了好幾個月，可就等着今天能噴個痛快呢。

沈時出道兩年，失誤的次數屈指可數，像今天這樣大的失誤還是頭一回。

她默默收起手機，重新将相機拿在手裏。剛一擡頭，就看見幾個隊員垂頭喪氣地走進休息室，沈時走在最後面，一進屋就言簡意赅地開口：“今天是我沒打好。”

唐邵拍了拍他的肩膀，也沒指責他什麽，只說：“沒事，誰都有失誤的時候嘛。咱們隊剛換了幾個新人進來，還在磨合期，你是隊長，平時要操心的事不少，這一陣子估計也累壞了。”

他低頭看了一眼手機上的日期，又說：“下一場比賽在六天之後，正好給你們放幾天假，你們好好放松放松。”

沈時不置可否，彎腰去撿扔在沙發上的外套。煙盒随着他的動作從口袋裏滑出來，掉在馮寂寧黑色挎包的旁邊。

馮寂寧側過身，将那盒煙輕輕拿起來，朝沈時遞了過去。

“你的煙。”

“謝謝。”他淡漠地向她道謝，瞥見她手上貼好的創可貼，眼神突然變得深邃起來。

他仿佛和誰賭氣似的，用力從馮寂寧手裏把煙盒扯了過來。然後，頭也不回地走了。

*

唐邵難得給隊員們放了三天的假，馮寂寧也跟着沾了光，一下子閑了下來。

她窩在基地宿舍的沙發椅上悠哉游哉地修着昨天剛拍好的照片，桌上的手機突然震了起來，嗡嗡嗡地響個不停。

馮寂寧只好伸手去拿，屏幕上一只大大的粉色豬豬頭像映入眼簾。她無奈地接起電話：“瑤瑤，怎麽了？”

電話另一頭很快傳來宋瑤瑤急切的聲音。

“寂寧，我有點急事想找你幫忙……”

“你說話聲音太小啦，我聽不清。”馮寂寧皺着眉将手機的音量調到最大，還是聽不清宋瑤瑤的聲音。

“我在直播呢。”宋瑤瑤壓低聲音，“今天平臺組織了一場友誼賽，我這邊臨時缺個人……”

馮寂寧越聽眉頭皺的越深，她手指輕輕叩着桌沿，輕聲說：“瑤瑤，我的手傷你不是不知道。”

她和宋瑤瑤從大學就認識了。那會兒倆人還是上下鋪，她天天晚上在床上支個小桌子打游戲，宋瑤瑤就坐在她旁邊看着。

馮寂寧本來以為宋瑤瑤只是看個熱鬧，誰知道畢業之後，她竟然跑去做起了LOL主播，靠着一張甜美小軟妹的臉，磕磕絆絆地熬到今天，俨然跻身當紅游戲女主播之列。

她出事那天，宋瑤瑤撂下直播在病房裏陪了她一整天。

也是那時候，她雙目無神地望着窗外尾燈閃爍的車流，輕輕對宋瑤瑤說：“瑤瑤，我的手廢了。”

宋瑤瑤在電話那頭默了默，咬着唇小聲說：“我知道，但我也是實在沒辦法了……觀衆等這場比賽已經等了好幾周了，如果突然取消，肯定要在直播間裏鬧起來的。”

馮寂寧一邊聽她說話，一邊用空着的那只手打開熊熊直播的網頁，剛點進英雄聯盟區就看見醒目的一行大字——

“今晚18：00，軟妹主播隊VS職業選手隊，快來為你喜歡的主播或選手加油打call吧！”

原來是要跟職業選手打友誼賽，怪不得宋瑤瑤這麽重視。

馮寂寧盯着直播頁面想了一會兒，委婉地說：“瑤瑤，要不你試着聯系一下別的游戲主播？”

“我聯系過了，我認識的幾個主播今天都有別的活動，沒辦法幫忙。要是随便拉個水友進來，我又不放心。”

宋瑤瑤軟着聲音跟她撒嬌，“寂寧，就打一局，一局的話，你的手應該沒事吧？我留個輔助位給你，娛樂賽，也不用露臉，你随便玩玩就可以啦。”

馮寂寧猶豫地看了一眼自己的右手中指。

當初周敘琛再三叮囑，她的中指無法承擔高強度高頻率的發力動作，這也意味着，她無法參加每天八小時以上的高強度職業訓練。

但平時偶爾打幾盤排位，還是沒什麽大問題的。

“寂寧，你就幫幫我嘛！改天請你吃大餐。”宋瑤瑤賴皮似的求她，甜甜的軟妹音膩歪歪的，讓馮寂寧根本無法拒絕。

“好吧好吧。哪個區？把號發給我。”

“電一電一！我現在就發給你。”宋瑤瑤一聽她松了口，立刻喜滋滋地笑出了聲，隔着手機屏幕吧唧親了她一口，“就知道寂寧對我最好啦。”

馮寂寧無奈地把手機放在桌上，啓動游戲客戶端，把宋瑤瑤給的賬號密碼輸了進去。輸到一半，她忽然想起來一件事，順口問道：“對了，你們今天跟哪個隊打？”

宋瑤瑤樂呵呵地答：“跟JN呀。”

“J……JN？”

馮寂寧的手一顫，密碼欄瞬間被長長一串混亂的字母占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