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7

桓素舸讓錦宜暫理家務,又叫了個嬷嬷做她的幫手,說明了一應開銷都仍舊從她哪裏拿就是了。

錦宜原本還在擔心這個問題,聽嬷嬷說了後,倒是有些慚愧自己的心思狹隘。于是越發仔細打起精神,力争把般般件件的事都弄的清爽妥當。

幸而的确如桓素舸所說,郦府并不算大家子,繁雜難辦的事兒畢竟要少。

只除了兩件。

過了九月,家裏有郦老太的壽辰,外頭還有一件大事,那就是林清佳的婚期将到了。

先說頭一件兒,因為郦老太太傷了腿腳,行動不便,錦宜的本心是從簡來辦,但又隐約猜到郦老太未必答應,畢竟這老太婆是最好排場的。

錦宜先同桓素舸商議,夫人只叫她自己拿主意。錦宜無法,退而跟父親商議。

雪松也擔心郦老太的腿不便,所以不想哄鬧,錦宜便撺掇叫他去問郦老太,由雪松出面,總比她去湊這個沒趣的好。

雪松倒是答應了,是日便去詢問老太太的意思,果不其然被狠罵了一頓回來。

錦宜在外頭聽着動靜,又見父親如喪考妣似的臉色,便猜到了意思:“老太太怎麽說?”

雪松嘆道:“罷了,照常辦就是了。”

錦宜明白仍是要大操大辦,她點點頭,卻又想起另一件事:“爹,我記得我小的時候,你曾說過家裏在城外還有二三十畝地的,有沒有這回事?”

雪松詫異:“有是有,只是現在……怎麽又問起來?”

錦宜忙道:“現在怎麽樣?”

雪松眨眨眼,無奈地嘆了聲。

原來郦家祖上原本也有些資産的,在城郊裏也有百多畝的田地,後來零零散散變賣,除了山南一個小莊子外,還剩下了二三十畝在外頭租着。

那會兒郦家老太爺早亡,郦老太又只是個窩裏橫,雪松是斯文讀書的性子,不屑理會那些家務瑣碎,所以只有家裏有個年高的老仆人負責四季收租事宜。

只是有一天,那老仆人在出城收租的路上突然發病死了,身邊兒所帶資財等也不知被什麽喪盡天良的路人給偷摸了去。

雪松因頗為敬重這老仆人,所以當時只十分傷心,又張羅着給他處理後事,反而把那二三十畝地的事兒都給忘了。

直到過了整整一年,郦老太念叨說好像這一年還有地租沒有收上來,雪松才記得還有這件事,可最清楚此事的只有家中那老仆,倒是來福曾跟着去過那莊子幾次,雪松便打發來福去收租。

兩日後來福回來,租子沒有收回,人反而被打的鼻青臉腫。原來那莊主并不承認來福是郦家的人,罵他招搖撞騙,并且口口聲聲要拿地契來才作數。

雪松見有這樣無理的人,便叫人去翻找地契,但過去這樣久,也不知那仆人把地契放在何處,竟找不到。

後來陸陸續續又派了來喜等幾個仆人去,那莊主卻仿佛知道了郦家拿不出地契,也知道他們沒什麽依仗能耐,氣焰越發嚣張,竟一個子兒也收不上來。

雪松氣不過,本想自己過去一趟,仆人們都勸,說那些人實在兇悍,不值得為這些人冒險。雪松從小兒只知道讀書,不折不扣的一個秀才,他心裏也隐約明白自己是幹不過那些刁蠻兇性之人的,憋了口氣寫了張狀子去衙門,不料衙門裏卻也是要證據的,只說要查問詳細,也不知他們是如何查辦的……總之拖來拖去,竟是無疾而終。

雪松把此事略跟錦宜說了,道:“這會兒只怕連地在哪裏都不記得了呢,就算想找都沒有地方找去。”又問錦宜為什麽突然問起這個。

錦宜因為接手了家裏的事,桓素舸什麽都不避着她,把手裏的賬簿甚至都交給她翻看。

錦宜才知道桓素舸名下還有兩個大莊子,每年收上來的租子就夠一個中等之家一年的花費了,怪不得小夫人平日裏從不把“錢”放在眼裏。

也正是因為這個,錦宜才想到自己家裏的這塊兒地,從小兒他們只靠雪松的俸祿,還有那個山南的小莊子,日子過得饑寒交迫,如今雖然有能幹的夫人下嫁,但……到底用的是人家的嫁妝,這幾日來每一筆開銷錦宜都用的于心不安,心裏琢磨着還是得自家想些法兒,至少……多一份薄産,對于子遠子邈以後也好。

錦宜道:“爹,你再派人去打聽打聽,看看有沒有法子把地拿回來?”

雪松最頭疼這些“俗務”:“都過去這麽多年了……”

“爹……”錦宜嘟了嘟嘴:“不管過去多少年,是咱們的始終是咱們的,哪裏能不明不白落在別人手裏?再說,現在吃穿用的都是夫人手裏拿的,爹……”

雪松聽到最後一句,才有所觸動,不錯,當初桓素舸要拿自己嫁妝養家的時候,他還頗為慚愧,很是不安,可日複一日,居然心安理得起來,此刻聽了錦宜這樣說,雪松皺眉想了想終于說道:“那好吧,我再叫人去探查探查。”

雪松按照自己以往失敗的經驗,以為這件事多半也是不了了之的,只是被錦宜的話刺了一下,所以想要死馬當作活馬醫,至少要試一試。

誰知此事卻比想象中的順利百倍,郦家的人往城外走了一趟,并沒有多費什麽口舌,只說是工部郦郎中的家人詢問租地的事,那原先霸王似的莊主即刻露出一臉誠惶誠恐畢恭畢敬,在聲淚俱下的自我檢讨之後,又将地契以及賬目分明的賬簿獻上,并且将此前每一年欠下的地租子也盡數雙手奉還,外加利息。

雪松聽說此事,幾乎以為是在夢中,思來想去,嘆道:“唉,這可真是此一時,彼一時啊。”

***

雖然這一筆錢銀數目并不算大,但至少田地找了回來。

轉眼間到了郦老太生日這天,除了些近來交往的內眷夫人外,郦老太那多年沒走動的遠親都也到了,這些人跟郦老太臭味相投,倒顯得十分熱鬧。

錦宜知道郦老太的口味,也早早地安排了她喜歡的戲班子,點了她愛看的熱鬧戲碼,準備了大壽桃,金壽星等浮誇耀眼之物,果然郦老太太顯得十分滿意,就算今日桓素舸也是病恹恹地未曾出面,卻也無損郦老太盎然高漲的興致。

桓府并沒有來多少人,只二夫人毛氏帶了幾個嬷嬷來賀了壽,也略坐片刻,就借故告辭了。

錦宜好久不曾這樣忙碌,只顧張羅底下的事,中午略吃了幾口飯便也退出。

來到廊下,錦宜回頭問沈奶娘道:“之前子邈來給老太太賀壽,怎麽卻沒看見子遠?”

奶娘道:“許是在外頭被人絆住了喝酒?”

錦宜一想,好像是這個道理,便道:“叫丫頭去看一看,叮囑一下跟随他的人,別讓子遠喝多了。”

奶娘便喚了個小丫頭去探看,不多時這丫頭回來,說道:“外頭不見大少爺的影子,問了問來喜他們,也說沒有回來。”

錦宜一驚:“怎麽還沒回來?”

今兒早上子遠仍照例去學塾,但錦宜昨兒已叮囑過叫他早些回來的,沒道理是郦老太的壽辰他卻在外頭耽擱。

錦宜正有些心神不寧,裏頭郦老太貼身的一個婆子出來催道:“姑娘,老太太問怎麽沒見到大少爺,讓他進去呢。”

子遠向來是郦老太太的心肝肉,且子遠越大越出息,并不像是雪松一樣面相柔和儒雅,反透着年少的俊朗潇灑,十分出色。

在這種親戚們都在的好日子,郦老太太當然要拉他出來顯擺。

錦宜忙搪塞道:“已經派人去催了,待會兒就去。”先把婆子打發了,回頭立刻叫兩個丫頭來,讓到外頭去派底下的小厮去學塾看看。

丫頭們去後,奶娘見錦宜臉色不好,便勸道:“大少爺近來認識了好些人,每天也有些應酬,這次大概也不知被哪個同窗攔着了,但大少爺是個有分寸的,必然會回來的。”

錦宜應了聲,來到中門上專等,如此過了兩刻鐘,外頭倒是沒有什麽消息,有個裏間的小丫頭跑來,道:“有人看見大少爺跟一個人從側門進來了。”

錦宜聽說回來,先放下大半兒的心,顧不上問是跟誰回來的,便匆匆往後院夾道去,正将到了花園,依稀看見前方兩個人并肩走來,其中一個的确正是子遠。

錦宜忙叫了聲,才要迎上去,卻看清了子遠旁邊那人的樣貌……生得清雅俊秀,氣質斯文出衆,竟然是林清佳。

唇動了動,錦宜心裏錯愕。

——今日林家并沒有任何人來,只派了個管事嬷嬷送了壽禮而已。

錦宜自知道這一點兒,所以在這會兒看見林清佳出現,才覺着驚訝。但是她來不及細想這個問題,因為在這會兒,她看見子遠仿佛……

錦宜皺眉凝眸,而子遠也已經看見了她,但他并沒有親熱地迎上來,反而手在臉上一攏,躲藏似的轉開頭去。

他一邊轉頭,一邊卻加快步子,仿佛要不理錦宜,自行走開一樣,可走路的姿勢卻有些異樣。

錦宜腳下頓了頓,旋即高聲叫道:“站住!”

林清佳看看錦宜,又看向子遠,不知他說了句什麽,子遠果然站住了腳,卻仍是不看錦宜。

錦宜快步上前,越走近,越覺着心跳。

子遠的臉上有傷,嘴角破損,青紫地腫起,身上的衣衫多處污漬,看着就像是被人扔在地上然後踩了幾腳一樣。

子遠雖比她小,身量卻比她高了半個頭,錦宜仰頭望着,把他攏在臉上的手用力拉下,子遠“嘶”地痛呼出聲,錦宜才發現他不僅臉上帶傷,手也不知為什麽破損多處。

“這是怎麽了?”錦宜觸目驚心,焦急地叫道,“是誰打的不成?”

子遠向着她一笑,卻牽動了嘴角的傷,那笑便顯得透出了幾分苦澀,他安撫道:“姐,沒事兒,什麽大驚小怪的,是我……不小心摔着了。”

大概覺着自己的說法不足以取信,子遠拉了林清佳一把:“林公子,你告訴她。”

林清佳咳了聲:“是,是他貪玩騎馬,不小心從馬上掉下來的。”

錦宜疑惑地看看子遠,又看向林清佳:“騎馬?好端端地去騎什麽馬?”

子遠道:“我為了早點回來,所以跟人借了一匹馬,誰知道……實在是太心急了,就摔成了這幅模樣,姐姐你放心,以後我可再不敢這樣了。”

錦宜的心怦怦跳,總覺着這話不大可信,但林清佳偏也這樣說。

她看一眼林清佳,後者掃了一眼周圍,提醒道:“有話到屋內去說吧,這兒人多眼雜,被人瞧見了,指不定編排出什麽來呢。”

錦宜這才反應過來,忙先陪着子遠回房。

子遠百般的解釋,咬定了說自己貪玩,并指天誓日以後再不敢了。

錦宜憋着滿腹的話,仔細看他臉上的傷,越看越驚心,嘴角的傷口綻裂,左眼下面兒也有一團青紫,如果是從馬上掉下來,怕不皮開肉綻,骨頭斷裂?

錦宜上下掃了會兒,想到他之前走路的姿勢似乎也有些一瘸一拐,……盯着他腰間似乎有個若隐若現的腳印似的,便逼他把衣裳脫了。

子遠捂着肚子,嬉皮笑臉道:“我如今大了,怎麽好意思?林公子都作證了,到底要我怎麽樣啊?”

錦宜見林清佳立在旁邊,這才并沒勉強,只出來叫奶娘悄悄地去請個大夫,叫從後門進來,別驚動任何人。

打發奶娘去了後,錦宜看一眼子遠,對林清佳道:“林公子借一步說話。”

林清佳一點頭,随她出外,子遠面有不安之色,看着林清佳笑說:“有什麽還得避着我?”

錦宜同林清佳來到外間,便問他怎麽跟子遠一塊兒回來。

林清佳道:“我有事經過,路上正看見……子遠他傷着了。所以才送他回來。”

錦宜道:“他真的是從馬上摔下來的?”

林清佳略一低頭,沒有立刻回答。

錦宜道:“林……林公子,你不要瞞着我……”

林清佳喉頭動了動,擡眼看向錦宜,目光相對,他抿着唇,并沒有開口說話,錦宜突然卻有些心慌。

就在這會兒,裏間卻傳來子遠的叫聲:“哎吆,好疼!”

錦宜聽見他呼痛,一時顧不上詢問林清佳,忙轉到裏間,卻見子遠撩起了袖子,手肘上竟是破了皮,血把衣裳都染了多處。

錦宜痛心疾首,忘了繼續追問。

***

大夫來到後,給子遠查看了身上的傷,給了些外傷要用的藥,也說沒有大礙。

奶娘領了出去給了錢,依舊悄悄從後門送了出去。

這會兒林清佳早也借故告辭,因兩人之間的關系有些微妙,錦宜也不便就直接逼問他,只由得他去了。

回頭她在問子遠的時候,子遠仍咬緊牙關地只說自己沒事,并責怪她多心。

子遠這幅模樣,自然不能再去給郦老太太祝壽了,否則壽宴上定要有一場風雲變幻。

偏郦老太太那邊又催的緊,錦宜絞盡腦汁編了個借口,只說子遠在外頭喝醉了酒,已經回房睡了,要晚些才去給她拜壽,這才勉強地搪塞過去。

郦老太太因今兒高樂了一天,也随着多吃了兩杯酒,醉醺醺地,晚上也早早地睡了,就把要見孫子的心忘了。

子遠歇了一夜,次日把臉收拾收拾,去見郦老太的時候,只說自己昨兒喝醉了,在院子裏跌了一跤。

郦老太絲毫也不疑心,只是百般心疼,問請了大夫沒有,又說:“這家裏的風水大概有些不好,先是我摔斷了腿,又是你這樣……”打量着子遠的臉,唉聲嘆氣道:“可萬萬別破了相呀。”

說完了,又要處罰跟随子遠的人,又順帶抱怨了幾句錦宜沒有照看好大局……等等。

子遠對于自己受傷這件事,對錦宜和雪松等,只說墜馬,對郦老太,只說喝醉酒。其他的守口如瓶,只字不提。

錦宜暗中審問跟随他的人,那些人卻都按照子遠的說法,不然就說不知道。

錦宜又問子邈,子邈卻也一無所知。

如果是在以前……跟林家關系好的時候,錦宜大可仔仔細細地詢問林清佳,也不信林清佳會瞞着她。

但今時不同往日了。

這個謎題,直到林清佳成親的那天,才得以解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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