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8
林清佳成婚,對錦宜來說原本是唯恐避之不及的事。
本來郦家有桓素舸理事,這些外頭的交際,也有她擋着,錦宜不露面也是應當。
可桓素舸自把家務交給她之後,便在院中休養生息,上回郦老太太壽辰她就未曾露面,這一次林家的婚事,她自也是不可能去的。
只曾交代錦宜道:“不必為難,橫豎你父親跟子遠是會去的,你若怕尴尬不去,他們也未必怪罪,不過,記得準備些豐厚的賀禮過去,免得叫他們以為咱們是有意冷落。”
是夜,雪松也對錦宜說起此事:“當初林家送來的銀子,咱們就借這個時機還回去吧。”
錦宜點頭,躊躇又問:“夫人不去,使得麽?”
雪松想了想:“罷了,反正做不到兩全。”
錦宜道:“夫人的身體到底怎麽樣?為什麽竟也不肯請大夫?”
雪松見問,也有疑惑之色,卻安撫道:“她既然說沒什麽,那應該無礙,我猜她是因為……心裏悶,畢竟咱們家不比他們府裏。”
這數月來桓素舸的言行舉止跟先前就有些不同,對雪松時而親密的無法描述,時而流露不耐煩之色,雪松被她弄得神魂颠倒,卻也不知緣故。
雪松暗中揣測,倒是想到一個原因,桓素舸畢竟是個高門大戶裏的小姐,起初下嫁過來,因為有些新奇之感,倒是沒怎麽樣,可是時間一長,難免覺着日子乏味,又跟她以前的生活很是不同,所以心裏郁結也是有的。
雪松一念至此,自然對桓素舸越發體恤愛護,她要是高興了,便竭力逢迎讓她喜歡,她若是惱了,就哄勸幾句,自己卻并不敢惹她生氣,更不曾為她的反複無常而着惱。
***
錦宜送雪松離開,兩人各懷心事,只是默然而行,并未說話。
将走到院門口,突然聽見外間有人道:“老爺今兒過來,怕是商議明日去林府的事吧?也不知姑娘能不能去。”
另一個說道:“林家的帖子都送來了,再三再四地請過,夫人病了不能動,姑娘怎能不去?”
“你忘了?當初咱們都一門心思以為姑娘會嫁到林家,如今各有了歸宿,只怕是要避嫌的。”
“這有什麽可避的,當初咱們老爺成親,那些人都怕惹禍上身躲着不肯來,林家公子卻還不避嫌疑的來了呢。如今姑娘又許給了桓輔國大人,這會兒不去,還叫人覺着是拿喬看不上林家了呢。”
“唉,也是造化弄人,林公子跟姑娘,看來何等的般配。”
“不敢說這話了,上回姑娘被罰,輔國大人冒着雨過來抱了她去,可見是真心疼惜姑娘的……”
“說的也是……對了,夫人到底是什麽病?”
錦宜跟雪松兩人在裏間兒,身不由己地聽了這幾句話,雪松扭過頭來看向錦宜,嘴唇動了動:“不如……”
錦宜已經知道他想說什麽,心裏一刻猶豫,也終于說道:“爹不必為難,明兒我去就是了。”
這兩個婆子雖然嘴碎,說的話未嘗沒有道理。
向來林侍郎對郦家就格外關照,夫人對錦宜也一向的慈和,林清佳成親這樣的大事,郦家的女眷一個也不露面,當真說不過去。
錦宜心想:“畢竟是我錯喜歡了人家一場,可現在都已經過去了,我也……”桓玹的影子在心底轉了兩轉,一想到他,就連心胸也仿佛寬闊起來,原先那點兒為難早煙消雲散。
雪松還略有些遲疑,錦宜釋然笑道:“不妨事,如果不去,反而顯得我跟林哥哥還有事一樣,爹放心吧。女兒早想開了。”
從寫意樓一別,錦宜當面背面,稱呼林清佳的時候只用“林公子”,如今突然改口,雪松一愣之下,隐約明白,他心裏寬慰,便點頭道:“那好。既然如此,你早點休息。”
錦宜送了雪松出門,見門口空蕩蕩地,原來兩人在門內說這些話的時候,那兩個婆子早聽見動靜,吓得不知道跑到哪裏去了。
***
次日一早,錦宜梳妝打扮,去辭了夫人,便出門乘車,随着雪松子遠一塊兒往林家而來。
事實證明,錦宜這一趟是來對了。
雖然林家的人一概沒言語什麽,可是林清佳跟錦宜……的确曾經是被看好的一對兒,怎奈郦雪松常年的“原地踏步”,但林侍郎卻是個要力争上游的人,兒女的姻緣對林家來說,自然不是輕而易舉的一件事,甚至跟“兩情相悅”無關。
假如林清佳是個頑愚不堪的人,倒也罷了,偏偏他少年成名,盛名在外,将來若是走仕途,必然前途無量,但……如果有個極好的岳家扶持,那前途無量的把握,才算是十足的。
可是看郦雪松,實在無法指望他扶持林清佳一把,只別拉下水就成。
雖然之前有了桓素舸的下嫁,但林侍郎的反應能力比其他官員要敏銳很多,當初下嫁的消息傳來,所有人一窩蜂往郦家跑的時候,獨他不動如松,當桓玹不喜這門親事的消息傳開,大家都離雪松三尺遠的時候,他卻能打發林清佳去吃喜酒,不過分谄媚,也并不棄之不理,足見他的平衡之術,爐火純青。
但從林侍郎的本心來說,跟郦家的關系,就保持在這種微妙的平衡上,已經足夠。
不管從哪一方面來說,都注定了林清佳不會娶郦錦宜。
所以當把請帖送到郦家後,侍郎夫人又親自到過郦家兩趟。
他們原本以為桓素舸會來赴宴,但桓素舸身體欠佳,顯然是來不了的,故而林家暗中也是忐忑,畢竟他們沒怎麽指望錦宜會來。
表面說不出口,心裏卻都人盡皆知……郦錦宜,是被他們林家棄了的家婦人選啊。
沒想到錦宜偏偏來了,林夫人意外之喜,聽到門上報後,忙帶人親迎出來,兩下相見,錦宜屈膝行禮,林夫人則搶先一步過去,俯身握住錦宜的手,久久無法放開。
對錦宜而言,所謂“一笑泯恩仇”,如此而已。
她對林清佳原先的那點兒芥蒂,也已經釋然了,如今他們各有所歸,她現在,就像是一個做妹子的心情,看着兄長娶親的熱鬧,希望他跟自己以後的日子都能“執子之手,平安喜樂”。
***
吃過了喜宴,錦宜便暗暗叫蓉兒出去打聽,看看雪松跟子遠什麽時候走。
不多時蓉兒回來,在錦宜耳畔低語了一句,錦宜詫異地看她一眼,便站起身來。
林夫人正陪幾個老诰命說話,遙遙看了一眼,見她沒有告辭的意思,心想大概是暫時外出,便未留意。
錦宜來到外間,便問蓉兒:“你說真的?”
蓉兒道:“我聽林家的丫頭說的,說大少爺喝醉了,已被扶到裏間休息。”
錦宜又是疑惑,又有些擔心:子遠向來很有分寸,何況這是在林家吃喜酒,怎會這樣快就醉倒?
這會兒裏間林家二小姐、早嫁給太常丞為妻的林韻出來問詢,錦宜只說聽說子遠醉了,林韻見她擔憂,安撫了幾句,因見錦宜不放心,便要陪着她一同前往。
兩人才走不多時,林韻的丫頭跑來到:“小少爺睡醒了,吵着找奶奶。”
錦宜忙道:“姐姐先回去吧,橫豎我知道路的。”她以前也來過幾次林府,自不陌生。
林韻擔憂兒子,又見她有丫頭随身,便只得先回去了。
事有湊巧,就在林韻走後不多時,錦宜過中門的時候,突然聽見一陣得意的大笑聲傳來,蓉兒忙道:“姑娘,這想必是有人喝醉了,等會兒再去吧。”
錦宜聽這笑聲有些熟悉,只記不起是在哪聽過,她也有些擔心會遇到醉了的人,便也站住了腳。
不料正所謂“狹路相逢”,錦宜避嫌的當兒,就見迎面有個人轉了過來,邊走邊放肆大笑,看樣子是要打旁邊的甬道往前面去的,誰知驀地看見了錦宜,便轉過身來。
這人竟正是茂王李長空,他也不知做了什麽好事,滿面得意之色,見了錦宜,那得意便越發放大了幾倍:“是你呀,郦家錦宜。”
錦宜屈膝行禮:“見過殿下。”
李長空上上下下看了她幾眼:“你這是要去哪?……哦,是不是要去見郦子遠?”
因上次跟他鬧的不快,錦宜也不願跟這位殿下啰嗦,行了個禮淡淡道:“是,告退了。”
“站住。”李長空突然叫了聲。
錦宜退開一步:“殿下有什麽吩咐?”
李長空挑了挑眉:“郦子遠……沒跟你說過?”
錦宜一怔:“殿下在說什麽?”
李長空對上錦宜疑惑的眼神,突然仰頭一笑:“怎麽,你果然不知道?”
錦宜雖不知怎麽,身體卻仿佛正在變得僵硬:“殿下你……什麽意思?”
“不過也是,那麽丢臉,怎麽好意思對你說呢?”茂王湊近錦宜,以一種不懷好意的戲谑語調道:“你那個弟弟,倒是個不錯的硬骨頭,不管怎麽折騰他都不肯求饒,他都沒跟你說麽?”
渾身的血似乎都冷了:“你說什麽?!”
“哼……”茂王點了點頭,不以為意地說道:“我還以為,他會向桓玹求救呢,又或者告訴你,你去對桓玹吹枕頭風……畢竟,現在滿長安誰不知道,桓玹極至疼愛他沒過門的小妻子……你那一身勾人的本事無處施展,倒是可惜了。”
李長空深看錦宜一眼,哈哈一笑,負手轉身。
錦宜直直地看着茂王,似靈魂出竅。
這瞬間,郦老太壽宴那天子遠鼻青臉腫一瘸一拐的樣子又出現眼前,他嬉笑着說是從馬上摔下來,又抱怨錦宜多心咒他。
——“姐,我發誓以後再不敢了。”
——“你放一百個心,年紀輕輕總是這樣操勞,留神會長皺紋。”
子遠恍若無事地笑,似乎并不是挂着一臉的傷,又似乎那些傷一點兒都不疼。
或者,今日子遠這麽快喝醉,也跟眼前這人脫不了幹系。
身後蓉兒怕起來:“姑娘、姑娘咱們……”
錦宜不理她,反而緩步往前,一邊說道:“殿下請留步,”
李長空已走開一步,聞言腳步一停,他回過頭來:“怎麽?”
錦宜本目視正前方,此刻目光轉動,看向茂王。
這會兒她離茂王只有一步之遙,因此李長空看的很明白。錦宜的雙眸有些泛紅,眼睛裏浮着薄薄地一層水光,她輕聲細問:“殿下方才,是說我勾人的本事無處施展……可惜了?”
她的表情似嗔似喜,粉色的唇角緩緩揚起。
就像是纖纖素手在琴弦上一挑,讓茂王的心跳亂了一節。
“你……什麽意思?”茂王聽見自己的聲音,疑惑,而帶有一絲說不出的意味:這個賤人,是在……勾引他嗎?
“我的意思……”錦宜再度挪步靠前,同時垂眸,目光從茂王的腰間,一寸一寸往上。
就像是她的目光是有什麽有形的東西,從身上緩慢地撫過一樣,李長空身子一震,陡然屏住了呼吸。
眼前這張臉上的笑意越盛了幾分,錦宜溫聲道:“殿下真的以為,自己可以為所欲為嗎?”這聲音絲毫的不悅都沒有,反而極為溫柔綿軟。
……為所欲為。
茂王咽了口唾沫,不知不覺中竟有色授魂與之意:“不然……你又能怎麽樣?”
“我……”錦宜目不轉睛地看着茂王,唇角那一抹恰到好處的嬌袅淺笑叫人骨酥筋軟,她輕聲道,“想要……”
就在李長空愣怔之時,臉上“啪”地狠狠吃了一巴掌,隐隐地還有些火辣辣地疼!
這一巴掌,把茂王方才心裏的那點兒绮念扇的粉碎。
李長空卻無法置信:“你、你敢……”他擡手在臉上摸了一把,那股火燎般的感覺讓他痛的叫了出來,看看手指,竟然已經沾了血。
這段時間錦宜并沒有正經幹活,養了一把好指甲,這會兒倒是排上用場了,茂王殿下的臉上多了三道鮮亮的血痕。
蓉兒在錦宜身後,此刻已經吓呆了,無法反應。
“賤人!”李長空卻徹底醒悟過來,“你敢放肆!”
不管如何,他都是皇族,錦宜就算是未來的輔國夫人,這也是犯上。
他擡手上來便要捉錦宜,蓉兒總算也回過神來,怯怯上前半是哀求地阻攔:“殿下……”
“賤婢!”李長空怒紅了眼,不由分說舉手一個巴掌,把蓉兒打的天暈地旋,往旁邊跌倒地上。
他正要順手再拿下錦宜,錦宜卻冷冷地看他一眼,突然厲聲尖叫道:“來人呀,救命!”
茂王驚的一怔:“你幹什麽?!”
錦宜并不回答,只是叫嚷着拼命亂揮亂打,冷不防又在茂王腮上抓了一把。
李長空怒極,用力将她一推:“你瘋了嗎!”
錦宜踉跄往旁邊撞開,正好碰在牆上,只聽到“咚”地一聲,錦宜伏在牆上,發髻随之散亂,頭上一枝珠釵搖搖墜地。
茂王見她仿佛受傷,心驚肉跳,本能地知道不好,但已經來不及了,從左手側的花園門口有幾道人影匆匆走了出來。
當看清面前情形的時候,其中一人喝道:“茂王!”
另一個則失聲叫道:“錦宜!”兩人不約而同往這邊急奔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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