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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36 章

哥哥沒有看出陸意沉和林譽庭在視線交觸間各自的千回百轉。他沖林譽庭招了招手,說:“仔仔你來得正好,幫我招呼一下陸總。我臨時有個會要開,大概半小時後回來。”

說完他就離開了辦公室。

林譽庭站在辦公室中間,只覺得被哥哥留下的自己和陸意沉此刻安靜沉默的相對的氣氛尴尬又生硬。

陸意沉坐在哥哥辦公桌前,帶着些可察覺的小心翼翼的緊張看着林譽庭。

忽略掉陸意沉視線裏隐約的重量,林譽庭抿了抿唇,猶豫着自己該坐到哥哥的辦公椅上,還是遠遠地坐到待客區的沙發上,以和陸意沉隔開明确的距離。

曾經親密無間的關系宣告結束後,再次和陸意沉兩個人單獨共處一室而起的不受控加速着抽動的心跳,讓人覺得煩悶又壓抑。

而陸意沉盯着林譽庭的臉看了一會兒,似乎黯然地輕輕嘆了口氣,之後又說了那句,對不起。

“對不起。”陸意沉說,“我真的不知道你會來。”

總是在反複道歉的陸意沉讓林譽庭更覺得煩悶。他沒坐下,還是站在辦公室中間,和陸意沉隔着三米的距離冷着聲開了口:“陸意沉,你別再說對不起了,很沒有意義。”

“我知道,你不想聽我說話,也不想看到我。”陸意沉臉上是知道自己又把事情弄糟了、又讓林譽庭不開心了而有的低落,“現在只要看到我,你總是很不高興。”

可是從前看到他時,林譽庭總是很開心的。

只不過林譽庭那樣投入的愛着他時,他只把一切當做理所當然,把愛人當做可以忽略的透明。

是他錯過了時機,錯過了一切。

這半年多反複纏繞的無力感又纏繞住了陸意沉的心髒,他不知道怎麽樣讓林譽庭看起來不這麽不開心,他想哄哄林譽庭,說些能讓林譽庭會開心的話。

可是除了對不起和我愛你,他什麽也說不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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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這些話,都是林譽庭已經壓根不要聽的。

他這個人,也是林譽庭已經壓根就不想再見到的。

這樣隔着幾米的距離看着林譽庭,他真的很想抱住他,想像分開以後反反複複做的夢一樣在林譽庭難過的時候果斷用力的抱緊,親一親他,對他說,寶貝,我在,我陪着你。

然後林譽庭會往他懷裏靠,會貼着他的側臉說好,說你陪着我就夠了。

但他知道,自己沒有靠近的資格了。哪怕僅僅只是伸出手碰一碰,也是冒犯。

氣氛似乎更尴尬了。林譽庭在幾分鐘後帶着明确的極度防備感開了口:“陸意沉,你來找我哥哥,是要幹什麽?”

“我不是要借由哥哥對你做什麽。”陸意沉很認真地看着林譽庭,解釋道,“我估計你要盡快出讓陸氏股份,但是哥哥和爸爸還不知道你持有陸氏股份吧?”

他說:“我怕你不知道該怎麽和爸爸哥哥說清楚這件事,也怕哥哥和爸爸知道我們的關系之後會生你的氣。”

林譽庭在心裏嘆了口氣。

陸意沉确實很敏銳,總能夠提前去洞悉在意的事情的動向和發展,更抓得住中間的問題和矛盾。

他确實一直都在猶豫怎麽向爸爸和哥哥交代他手裏有數額巨大的陸氏股份的事情。

如果他和陸意沉落得個圓滿結局,他也不至于這麽猶豫。但現在,要坦白自己的取向,坦白已經結婚,再坦白也已經離婚,對象還是陸意沉,這個起伏相對而言,太大了。

“我剛和哥哥說了,用我手裏的陸氏股份來做擔保。”陸意沉說。

“不用,我……”

“小譽。”陸意沉以這段時間對林譽庭少有的強硬截住了他的話,“我知道你不願意和我有關聯,也不想要我的東西。不過現在哥哥和爸爸壓力都大,爸爸身體還不好,如果再用我們的事情去讓他們煩心,你一定不願意。”

林譽庭有些意外。這好像是第一次陸意沉會站在他的角度去思考他的為難。

但他确實不想再和陸意沉扯上關系。

“其實你想簡單一點,你的股份私下轉給我,我給家裏擔保。”陸意沉說,“本質上幫家裏的還是你,我不過是一個表面上的名義,這樣至少你不會那麽為難。之前家裏給我擔保過,我現在本來就有道義給家裏擔保,理所當然的事情,爸爸和哥哥接受起來會比較容易。”

“至于我和你的事情……你願不願意和爸爸哥哥說,都可以以後再考慮。”

“我知道你心裏我現在已經是個陌生人。”陸意沉說,“所以你只要從不摻雜感情的單純利益關系來做選擇。這也是目前的最優解。”

陸意沉說的話确實有說服力。家裏給他做過擔保。他現在也給家裏做擔保。反正自己要把手裏的股份放出去給家裏擔保,放給陸意沉和放給別人對他這邊的結果而言區別不大,而陸意沉用這些股份給家裏擔保,這個邏輯鏈沒有任何問題。

而且也完美規避了他為什麽會有這麽多陸氏股份的問題。

“我和你簽協議。”林譽庭說。

陸意沉的聲音很溫柔,甚至溫柔得讓林譽庭心裏都顫了顫:“我都聽你的。”

空間裏一下子又安靜下來。

只是從前和陸意沉在一個空間裏時,即使不說話,林譽庭也覺得自然,而現在,他實打實地感覺到了些許尴尬。

陸意沉好似沒有察覺這種微妙的尴尬,但他站起身來,聲音更溫柔了些:“你先坐下好不好?我保證不靠你太近。”

“你……”林譽庭抿了抿唇,說,“你找我哥說擔保這件事,應該先和我商量。以後和我家有牽扯的事情,請你都先知會我一聲。”

“我想和你說的。”陸意沉答得很乖,“我聯系不到你。但是我怕你等不了了,所以打算先和哥哥說過之後,請哥哥告訴你。”

他說着,側身盡量避開林譽庭的目光,壓着心口輕輕咳嗽了幾聲,又皺了眉,用手指用力壓住太陽穴按了按。

林譽庭想起傅清恒早上電話裏說的,陸意沉腦震蕩住院了。

他問:“你出院了?”

陸意沉放下了壓住太陽穴的手:“不嚴重。”

“律師聯系我了,說你同意那個王嘉明只做口頭承諾。”陸意沉說,“是嗎?”

“是。”林譽庭答,“他是誤會了我和傅清恒的關系,不是針對我。”

陸意沉低語了一聲“誤會”,唇邊漾出了一點淺笑。

林譽庭的這句話,無疑讓他心裏的陰影散開了好些。

至少現在,林譽庭還沒有和別人在一起。

心情放松了,但身體的不适卻越發明顯。陸意沉又咳嗽了幾聲,腦震蕩的昏沉被咳嗽帶着讓他一瞬間閉上眼晃了晃身子,扶住了林耀庭的辦公桌想要穩定重心。

一只手落在他手臂下,托住了他手肘。

倒捱過了強烈的暈眩感,陸意沉睜開眼,不敢置信地看林譽庭扶住自己的手,低聲:“小譽,你還關心我嗎?”

扶住陸意沉只是怕他在哥哥的辦公室昏過去或者受到二次傷害。看陸意沉已經緩過來了,林譽庭果斷收回手:“你回醫院吧,我和我哥哥談。”

“對不起。我不是想賣慘。”陸意沉留戀地看了看林譽庭收回的手,“可是,小譽,我懂了你為什麽難過,為什麽要和我離婚,我會改,真的不能再試試嗎?”

“試?”林譽庭說,“試什麽?你變了沒變,你在乎不在乎,對我都沒有意義。簡單的說,我不想和你在一起,不管你現在是什麽樣的人。”

他能察覺到陸意沉現在确實不太一樣了。但很多事情變了就是變了。

時不我待,時不我與,原本也是很平常的事情。每天、甚至每時每刻都在發生。

“可是……”陸意沉猶豫着,不想再惹林譽庭煩,又不甘心錯過這久違而難得的兩個人能直接平靜對話的機會,“我們本來很好的……我們以後也可以很好的……”

繞過陸意沉,在哥哥的辦公椅上坐下,林譽庭淡淡笑了:“我遺憾過。”

大概是陸意沉确實變了,讓林譽庭覺得如果能夠平心靜氣的剖開郁結,把那些纏繞的發黴心事都攤開來,也挺好。

當時的分手他并不拖泥帶水,但對陸意沉而言确實發生得算是有些意外,能聊開,讓陸意沉不再鑽牛角尖,兩個人從此再不相幹,也挺好。

“我不止遺憾過。”迎着陸意沉浮動的眸光,林譽庭平靜的說,“我還曾經很難過,很痛苦,甚至頹廢過。”

陸意沉茫然地在林譽庭對面緩緩坐下,眼神更黯了好些。

他張張嘴想說對不起的話語,卻也知道毫無意義,終究咽了下去。

“我期待過。我們注冊前,我期待過。注冊後,我也期待過。季諾回國之後,我還是期待過。”

雲淡風輕的話,在陸意沉心裏落下重重一擊。林譽庭“期待過”三個字裏熬過的那些日日夜夜、點點滴滴,他這半年多都體會到了,他現在知道,有多痛,多難捱,多寂寞。

而他這半年多的痛,一定比不上他加諸于林譽庭的百分之一。

“你是怕麻煩,還是因為和季諾的那一段曾經而不願意再在感情上花費時間精力,或者你還在等他,我都已經不在乎了。人都是自私的。我也自私。所以順水推舟的抓住留在你身邊的機會,即使瞞着家人,叛逆着,也期待着賭一個我們的可能。我是自願,所以我不怪你。但是現在,我不願意賭了。”

曾經的一往無前太過于激烈,太理所當然地把他們裹挾席卷,可是最後得到的結果卻這麽黯然。林譽庭覺得自己的喉口也有些堵住了,鼻腔裏泛着自然升騰的酸澀。

他吸了吸鼻子,又揉了揉眼睛,但笑得更輕更淡:“我期待的時候你沒有回應過。現在我已經不想再期待了。我不是不相信你真的變了。可是你說想要重新開始,你說一切都會很好,那麽你有沒有替我想一想?我好不容易掙紮出來了,為什麽要再去賭一次曾經求而不得的期待?”

“你要怎麽樣都和我無關,我只想讓自己擺脫這個泥潭,我現在想的只有我自己,你明白嗎?不管是對我,還是對你自己,你都該适可而止了。”

陸意沉深邃的眼睛随着林譽庭的話逐漸泛起了水霧。

他看着雲淡風輕地說着最清晰的決定的林譽庭,痛悔得明明白白。

林譽庭迎視着陸意沉眼角滑落的水滴,态度很溫和,但語氣很堅韌地說:“陸意沉,放過我,也放過你自己,好嗎?”

陸意沉按住了心髒。

他得到了兩個肯定的答案。

他的小譽,直到現在,也還是喜歡他的。

但他們,永遠不再可能了。

絕望如海嘯般席卷而來,死死咬住心髒。接過林譽庭隔着桌面遞過來的紙巾,陸意沉把臉埋在裏面,從無聲抽泣到再也無法抑制地抽動着肩膀,恸哭哽咽。

而林譽庭站起身,離開了哥哥的辦公室。

等哥哥回來辦公室時,陸意沉已經走了。

“陸總不太舒服,說過兩天再約時間。”林譽庭回答了哥哥關于陸意沉為什麽離開了的問題,又和哥哥閑聊了幾句晚上回家吃飯,同時在心裏快速過了一遍陸意沉提出來的股權置換之後抵押的邏輯。

确實好像沒有問題。

他安了心,也沒再和哥哥提起自己手裏陸氏股權的事情。哥哥接着電話,他不在意地走到窗邊看了看。

天色陰沉着,要下大暴雨了。

路上的人來往都很匆忙,步速都顯得很快。所有人都在向前。

林譽庭轉過身,對還在接電話的哥哥做了個先走了的手勢。

雨已經下下來了,夾在風裏,不大,但蕭瑟。

車子開到街角右轉彎時,林譽庭無意向車窗外掃了眼,微微怔住了。

陸意沉坐在街角楓樹下的觀景長椅上,微微低着頭。

他的手撐在椅子的扶手上,手指按住太陽穴,沉默安靜的坐着。

如果不是雨透過樹葉的間隙落在陸意沉身上而他看起來也沒有任何反應,林譽庭不會靠邊停下車,打開雙閃。

倒後鏡裏映出的陸意沉依然坐在長椅上,五分鐘,十分鐘,雨越來越大,他卻依然一動不動地坐着。

林譽庭熄了火。

雨滴打在車頂上,動靜很滂沱,一聲一響的,一點一點成了張慢慢織成的網,裹着複雜的情緒,網了林譽庭的心。

過了幾分鐘,林譽庭擡起手,打開了車門。

夾着雨的風吹過來,很冷。

拿了車裏放着的傘,林譽庭下了車。

落葉和雨水在地面鋪開,林譽庭踏着它們,慢慢走近了街角的長椅。

陸意沉依然沒有任何動靜,即使林譽庭已經走到他面前不過一步的距離。

他的眼睛閉得很緊,完全濕了的頭發裏有雨水滑落,倏而消失隐匿在已經濕透了的衣服上。

林譽庭擡頭,推了推陸意沉的肩膀。

陸意沉沒有睜開眼。

他倒了下去。

一小時後趕到醫院的汪以成在急診室門口看到了林譽庭。

林譽庭情緒很平穩,一如只是一個出于善意對路邊昏倒的人施以援手的人。

“他怎麽樣?”汪以成急得一把抓住林譽庭的手腕,繼而自覺尴尬地放開了,說了句“對不起”。

急診室門打開了,醫生急匆匆走出來:“準備送手術室。”

汪以成臉色一下變了:“這麽嚴重?”

醫生答:“急性肺炎,支氣管擴張和胸腔積液。”

汪以成更着急了:“危險嗎?”

醫生正色 :“他腦震蕩、感冒、免疫力很弱,營養不良和疲勞過度的情況也很嚴重,怎麽弄成這樣的?”

汪以成看了眼林譽庭,沒說話。

醫生交接着手術的準備,林譽庭對汪以成說:“我還有事,先走。”

“你走?”汪以成愣住了,“他要進手術室……”

醫生打斷了汪以成的話:“家屬跟我來簽字。”

陸意沉沒有家屬。緊急聯系人已經改成了汪以成。林譽庭無謂地說:“不打擾你了。”

汪以成一把拉住他,苦着臉:“你能不能留下來勸勸他?這半年多你是不知道他過的什麽日子……”

“給他找個保姆,或者讓他助理注意一下吧。”林譽庭瞥了眼急救室的門,“我走了。”

“你……”汪以成還想說什麽,又覺得自己沒立場。話在喉間轉了幾轉,終于只說了句“謝謝你”。

說完他又覺得更尴尬了。

陸意沉躺在急診室裏不得不由他來處理善後,而和陸意沉關系最深的林譽庭卻接受了他代表陸意沉說的“謝謝”。

明明站在巅峰的陸意沉,硬是把感情弄成了魔幻又諷刺,把自己也折騰得夠嗆。

汪以成有些不忍,但這筆只有陸意沉糊塗而林譽庭已經切割幹淨的感情賬,他一個外人也不适合說太多。

林譽庭似乎早就接受了這種狀況,淡聲說“沒事”,然後轉身打算離開。

“那個……”汪以成又急促地喚住了林譽庭,“他要是病危,或者進了ICU,需要通知你一聲嗎?”

林譽庭停了步,回身禮貌地看着汪以成,思考了幾秒鐘,點點頭:“麻煩你通知我一聲。”

汪以成舒了口氣,林譽庭對陸意沉還是有緊張的。

但林譽庭接着說:“他替我家擔保,時間上很緊張,如果超過一周他還沒有行為能力的話,我和你直接談我手裏股份的事情。”

汪以成“啊?”了聲,表情徹底僵住了。過了一會兒,他才深深嘆氣:“我明白了。不耽誤你時間。”

林譽庭禮貌地點點頭,轉身不停留地離開了醫院。

五天後,他接到了汪以成的電話。

接通後,那邊說話的人卻是陸意沉。

陸意沉的聲音很虛弱,但聽得出來盡量在讓自己的虛弱顯得沒那麽明顯。

他第一句就是“對不起,是我”。林譽庭不明所以的“哦”了聲,又不是很在意地說了句,“有事嗎?”

陸意沉握住汪以成的手機,手指收緊,手背的青筋凸顯得越發明顯,眉眼間原本就黯然但此刻更黯然的姿态讓原本坐在病床旁沙發上的汪以成不忍卒看。

他站起身,輕輕拍了拍陸意沉的肩膀,扭過頭出了病房。

陸意沉聽着林譽庭的聲音,自虐地咬緊了自己的唇。

他腦中浮現出上一次給林譽庭打電話而林譽庭問“有事嗎”的瞬間。

那個時候他原本是找借口下臺想讓林譽庭回來的,卻比林譽庭顯得更氣悶更肆意。

但那個時候林譽庭還願意回家。還願意看一看他。還願意在他說一句頭痛時立刻緊張地關切他。

那個時候他也能夠肆無忌憚地說沒事我也可以打電話給你。

很多事情不能回想,一回想就是切割心髒的利刃。

比如現在,他後知後覺地想起曾經答應林譽庭一起吃晚餐,卻因為應酬而失約且還在約定時間過了一個多小時候才想起打電話和林譽庭說一聲的某個時候。

淩晨回到家時,垃圾桶裏是看得出精心準備但已經全部倒掉的食物,林譽庭在沙發上靠坐着睡着,沒有關上的電視裏播放着一出老舊的電影,裏面的人用一種千帆過盡的平淡說着,“世界上最慘痛的醒悟,不是從沒得到過,而是,我原本可以”。

當時幾乎沒有入心的細節在陰雨彌漫的下午三點,在隔着冰冷聽筒的距離間,狠厲地刺進他的心裏。

在無法排遣的痛悔裏,他想,小譽當時一定比自己現在更痛。

而現在,已經利落斬斷了和他這個造成痛苦的根源的情感聯系和日常聯系,林譽庭對于陸意沉打過來的電話展露出了絲毫都不打算粉飾的無謂态度。

陸意沉說:“謝謝你送我來醫院。”

林譽庭更無謂的應了聲:“我只是替你打了120。”

陸意沉更咬緊了自己的唇。血腥的味道很快冒了出來。

如果不是120要求必須有人随車,林譽庭根本就不會陪着他進醫院。

舌尖輕輕舔去唇上被自己咬破的傷口浸出來的血痕,陸意沉還是說:“不管怎麽樣,謝謝你。”

林譽庭沒有馬上答話,而是和身邊的人說了幾句話,過了一會兒才說:“沒事就挂了吧。”

“有事。”陸意沉急着答話,呼吸岔了一拍,氣息亂成了劇烈的咳嗽。

林譽庭沒有挂電話,但也沒有說話,陸意沉控制住了呼吸,猶疑地喚了聲:“小譽,你還在嗎?”

林譽庭那邊沒有回應,陸意沉貼緊話筒,隐約還是聽到了林譽庭在和身邊的人說話。

又過了一會兒,林譽庭開了口:“現在能說了嗎?”

這場景和對話似曾相識。

但陸意沉和林譽庭的角色和對白,已經完全對調了。

“我已經出了ICU,現在在加護病房,不會影響股份置換和擔保的進展。”陸意沉說,“律師已經在準備協議,大概一周左右。他建議我們最好還是一起簽署,同時視頻存證。”

“沒問題。”林譽庭答得雲淡風輕,很果決也很痛快,“提前半天通知我就行。”

說完後,他沒有再多說半句話,直接挂了電話。

五天後的下午一點,葉沐陽打了電話給林譽庭。

他歡快地嚷:“小譽,出來玩,我們現在在Me encantas,晚上去Laverock,你快來。”

“不了。”林譽庭答,“我下午約了人。”

“那你和人見了面之後來嘛。”葉沐陽有些撒嬌地說,“阿晉說好久沒看到你了,而且班長也在。”

林譽庭在沙發上坐下:“你們玩吧。”

“誰這麽大魅力讓你連我的約都推了?”葉沐陽笑着問,“傅哥嗎?你和他……”

“不是。”林譽庭揉了揉太陽穴,“家裏的事情,約了人見面。”

“好吧……”葉沐陽說,“那我們改天約。”

林譽庭還沒答話,葉沐陽的電話那邊已經變成了李子晉的聲音,帶着種壓低成磁意的刻意:“小譽,來玩呀,沒你沒意思。”

李子晉給林譽庭的觀感一直不太舒服,這話更是讓林譽庭皺了眉。

他快速說“我這邊還有事,挂了”,便直接挂斷了電話。

過了不一會,電話又響起來。

是陸意沉的律師。他們原本約了下午兩點半到律師事務所簽股權的協議。林譽庭接了電話。

那邊律師的聲音有些急,說了幾句,林譽庭才明白律師被另一個案子絆住了,但陸意沉今天趕着去英國。

“陸先生那邊的事情很急,預計要去一兩周,時間不太能完全确定。”律師說,“他怕影響擔保的時效性因此讓我和林先生聯系,想問能不能你們兩人把協議簽了,存證視頻可以用你們的手機自錄,不影響可靠性的。”

林譽庭想了想,還是問律師:“他是确實有事要去英國嗎?”

“這……”律師猶豫了一下,似乎在判斷自己能不能透露細節,終于還是說,“陸意沉先生在英國的姑姑病危了。”

“……行吧。”林譽庭嘆了口氣,“我和他聯系。”

雖然陸家所謂的親戚不少,但嚴格意義上來說,被陸意沉唯一當做親人的只有在英國的那位姑姑了。

他趕着去英國确實可以理解。

看了看時間,林譽庭解除了電話簿裏對陸意沉設置的黑名單屏蔽,撥出了電話。

電話鈴聲剛響起,那邊陸意沉就接通了。

他的聲音有些顫,喚了聲“小譽”。

林譽庭輕輕咳嗽了幾聲,直接問:“在哪簽約合适?”

陸意沉沉默了一會兒。

他本來想直接說出幾個林譽庭喜歡的環境或者地方讓林譽庭選擇,但要說出來時,他才發現,自己對“林譽庭喜歡的地方”的認知,幾乎是一片空白。

悅風酒店?

林譽庭把生日午餐和晚上兩人共度一夜的房間都定在那裏,應該是很喜歡的。

可是生日那天發生的事情……他不能再去細想,想起來就會有細密刺痛紮在心口。想來林譽庭也不會想再和他回到那個地方。

咖啡店……Me encantas讓他不由得想到傅清恒。這些日子,每每想到傅清恒和林譽庭相談甚歡的樣子,想到他們之間那種自然溫和的、他陸意沉根本無從介入的相處模式,他才明白,心痛是真實存在的,心髒被一下一下切割的疼痛,具體而确切。

終于他只能無奈又挫敗地問:“你喜歡什麽地方?”

林譽庭想了想,說:“如果方便的話,你安排個會議室或者辦公室?我們就在你公司簽約。”

要錄視頻存證,一個私密的場合比公共場合更合适。而私密的場所,比起他家,或者頌安國際,他更願意選擇陸意沉的公司,既有足夠的私密性,又不那麽具有私人性質。

“好。”陸意沉馬上答着,“你在哪?我去接你。”

“兩點半你OK嗎?”林譽庭說,“我兩點半到你公司。”

陸意沉低聲答了聲“好”,林譽庭便徑直挂了電話。

陸意沉慢慢地把緊貼在耳邊的手機拿遠,又怔怔地看着手機屏幕,發起了呆。

兩分鐘後,坐在陸意沉辦公桌對面在對接陸意沉去英國這段時間公司工作的助理觑眼看了看坐在自己左邊、在陸意沉接起電話的瞬間就已經在好整以暇自顧自刷起手機的汪以成,又觑眼看了看還沉浸在深思裏的陸意沉,低着聲開了口:“汪總……我們繼續嗎?”

他的聲音把陸意沉從深思中拉了出來。他放下手機,對汪以成和助理說:“盡快對完。我要去買花。”

“花?”

助理和汪以成同時開了口。

“我去定。”

“你土不土?”

兩個人的話語交織在一起,陸意沉毫不在意地搖頭:“我自己去買。”

“你剛出院,手術的傷都還要每天換藥,別折騰了。”汪以成好言相勸。

但陸意沉更認真慎重地重複了一次:“我必須自己去。”

提前十分鐘到達陸意沉公司,林譽庭徑直去到一樓的接待前臺登記,确認着和陸意沉約定的見面。

前臺的女生很禮貌,也很溫柔,但确認過電腦裏的預約登記,她有些抱歉地回答林譽庭:“陸總這邊沒有林先生的預約。”

林譽庭有些意外,但依然很溫和地詢問:“能請你現在聯系陸總确認嗎?”

“我沒有直接和陸總聯系的權限。”女生抱歉地說,“您看是您留下聯系方式和名字,預約了之後我通知您,還是您再和陸總聯系确認?”

林譽庭想了想,又問:“可以請你聯系陸總的助理确認嗎?”

女生點了點頭,剛說出半句“請稍等”,陸意沉的聲音在林譽庭身後響起來:“小譽,你來了。”

林譽庭還沒回頭,前臺女生站起來叫了聲“陸總”,眼神卻變了變,似乎有些驚訝的樣子。

林譽庭回過頭,看向陸意沉,也有些呆住了。

陸意沉的左手提着個超級大的紙袋,右手捧着一束花球造型的白玫瑰花,右手的四指挂着個甜品店logo的袋子,站在林譽庭身後,笑容舒展着。

他走近來,把手裏的花和甜品店logo的紙袋都遞向林譽庭:“給你的。我記得你說過很喜歡這家的芒果蛋糕。”

林譽庭微微後退了半步,沒有接陸意沉遞來的花和紙袋,只說:“我們在哪裏簽約?”

陸意沉有些尴尬地收回了遞給林譽庭的花和甜品店的紙袋,回道:“對不起,我沒想到我回來的時間比你來公司的時間晚,忘了和助理說約了你。現在去我辦公室行嗎?”

看到林譽庭點了點頭表示可以,陸意沉示意他向電梯那邊走。

跟着林譽庭走出了兩步,他又回頭對前臺女生說:“他不需要預約。”

女生點頭說“好的,已經記錄下來了”,而林譽庭沒停步地走到了電梯邊,按下了向上的按鈕。

電梯滑開,陸意沉跟着林譽庭進了電梯。林譽庭的手指在電梯按鍵上虛虛滑過,停在了半空中:“幾樓?”

距離上次他來陸意沉的辦公室已經過了兩年多的時間,他不确定有沒有變化。

“十六。”陸意沉答,“你給我布置的那間辦公室,沒變過。”

按下16樓的按鍵,林譽庭側身站在了電梯左側靠角落的位置。

即使電梯裏只有兩個人,但他和陸意沉之間留出的距離也足夠遠了。

陸意沉把手裏的花又向林譽庭遞過去:“我自己去選的,白玫瑰,我們注冊的時候你說很喜歡的。”

林譽庭依舊沒有接,仿佛沒聽見陸意沉的話,也看不到陸意沉的動作,只看着不斷變換上升的樓層數字顯示,目不斜視。

空間陷入了沉默,只有電梯上升運行的聲音在響。

到了十六樓,他對陸意沉做了個“請”的标準手勢。

陸意沉的辦公室以黑白灰為底色,含蓄低調但精致講究,和林譽庭兩年多前來過時的布置一樣,只是辦公桌上電腦旁多了個相框。

相框背對着門的位置,正對着陸意沉的辦公椅,林譽庭沒有好奇那個相框裏的照片是什麽。他問陸意沉:“協議呢?”

陸意沉把手裏的花球和甜品店的紙袋放在了辦公桌上,把一直拎在左手的碩大紙袋遞向林譽庭。

林譽庭接過紙袋,打開看向裏面。

裏面并不是協議,而是一個沒有拆開的完整的模型套件。

林譽庭有些驚訝了:“你怎麽知道這個?”

是他小時候很喜歡的、有三千多個零件拼起來的宇宙飛船的模型。

後來那個模型不知道怎麽掉在地上壞掉了,零件的連接件也摔碎了好些,無法再複原,他哭了好幾天,哥哥打算給他找個同樣的模型再拼好一次,但已經停産了,怎麽都找不到。

“哥哥說你很喜歡這個,後來找不到了。”陸意沉說,“我在國外的拍賣網站上找到了這套原裝的,給你。”

“不用了。”林譽庭合上紙袋,遞回給陸意沉,“我已經不喜歡了。”

“再試着拼一次?也許還會覺得還有點樂趣呢?”

“不會。”林譽庭說,“它碎掉的那一刻,就已經再也不可能複原了。”

說的是模型,但落在陸意沉耳中,他知道,說的也是他,和他們。

對于那個碎掉的模型而言,林譽庭已經長大了,不再承受不起失去。

而對于他們碎掉的曾經而言,林譽庭已經向前走了,不會再放不下他陸意沉。

接過林譽庭遞回來的紙袋,陸意沉讪讪地說:“你現在喜歡什麽樣的模型?我都可以給你找。”

“不喜歡了。沒時間。”林譽庭答得自然。

“那我替你拼好……”

“陸意沉。”林譽庭的聲音不大,“如果你真的對我還有感情,就別再招惹我了。”

他們離婚已經半年多了。這段時間裏他們沒有見過很多次,但剛才在一樓大堂裏見到陸意沉手裏的白玫瑰花球時,林譽庭才發現自己的心還是會為了些舊事狠狠抽痛。

注冊那天他和陸意沉一起握着白玫瑰花球親吻的記憶,和生日那天白玫瑰花球造型的蛋糕被自己砸碎的記憶糅雜在一起,從裂開的心縫裏瞬息瘋長出來,帶着尖銳的荊棘倒刺裹住整顆心,狠狠地肆虐。

很難受。

“我……”陸意沉想要解釋,卻終究無力也自覺沒有資格解釋什麽,神情尴尬的變了又變,最終還是說了那一句,“對不起。”

林譽庭看着陸意沉,心裏的感受越發複雜。

兩年多前第一次到這辦公室裏時意氣風發得如在世界之巅的陸意沉此刻顯得憔悴疲憊,眼中曾經時刻都凜然的光被疲勞過度睡眠不足而消不去的血絲吞掉。

這樣的陸意沉,拿着曾經對林譽庭很重要的東西,試圖換回曾經對他很不重要的林譽庭。

這讓林譽庭只覺得諷刺,和悲涼。

他嘆了口氣:“簽協議吧。簽完之後,我們別再見面了。”

他真心實意地說:“陸意沉,你需要的、你能掌握的世界很大,別浪費你的能力。”

“我知道。”陸意沉說着這句話的時候,依然有着他骨子裏自然的傲氣和自信。

但很快他又軟了态度:“可是沒有你,什麽都沒有意義。”

“不會的。”林譽庭說,“你只是不習慣而已。我們別再見面,過了一兩個月,或者半年,你就會自然地忘記我。時間是會抹掉我們不想要的東西的。”

“你就是這麽自然的把我忘了嗎?”陸意沉看着林譽庭的眼睛,“那如果半年,一年,五年,十年,二十年,我還是沒有辦法不想你,那個時候你願意回來看看我,願意再給我一次機會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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