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2

第72章

雨,驟然傾盆的雨,灌滿被火燎燒過的土地。

莊稼傾倒,樓房坍塌,雨水落在頭頂的塑料布上,發出急行鼓點般砰砰的聲音。

謝敏睜開眼。

渾然天地在廢墟中連成一片,暴雨模糊了世界的輪廓,令瘡痍遍布的土地失去銳利棱角,雨霧籠罩着視野,從謝敏的角度,只能看到前方沉默前進的流民,與女人被水打濕的頭發。

他們沒有雨具,僅有寥寥從田間地頭扯走的地膜,拼拼湊湊地罩在孩子頭上。

這群正在流浪的人大多是婦孺老幼。

青壯年幾乎在政治鬥争中被斬首殆盡,剩下的人無法反抗發配的命運,他們像一群螞蟻,沉默地向遠方爬去。

雨夜的寒氣使謝敏渾身發冷,燒心的饑餓感随意識清醒再度湧上來,他趴在母親的背上,用短短的小手攀住女人瘦弱的脊背。

很快,他再次閉上眼睛,雷聲在耳側轟鳴。

雨越來越大,他們還沒找到可以栖身的地方。

「兒子,你要活下去。」

母親對尚且年幼的他一遍遍重複道。

「你要自由地活下去。」

謝敏猛然驚醒。

他再度睜開眼,耳邊雷雨聲已然消失,病房中特有的消毒水味萦繞左右,室內有一盞暖黃色的陪護燈,兩臺儀器靜靜地工作着,磁極貼在謝敏身上,屏幕上的數據有小幅度波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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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敏環顧四周,意識回籠。

手術成功了?

謝敏動了動手指,身體行動能力基本恢複,燥熱與疼痛感所剩無幾,除了乏力感外再無大礙,只是後頸還處于麻藥效果內,一時令謝敏無法判斷自己的腺體還健在與否。

他坐了起來,身上貼的磁極吸片在動作牽引下扯緊,試圖留住這個不聽話的病人,然而下一瞬就被謝敏用手扯開。

儀器發出滴的一聲,屏幕上的醫療數據就此消失。

這是一間緊急觀察室,謝敏打量着。

他身上換了一套新的病號服,布料單薄,好在室內空調開的足,不至于冷。

緊急觀察室離手術室不遠,設備齊全,內飾規整,離這一層的護士站很近,不太隐蔽,但也不影響行動。

至于監控……謝敏找的仔細,确實沒發現。

正在他思量逃跑計劃時,滑動門開了。

小吳醫生走進來,驚喜地看向他,手裏拿着一個托盤,托盤上放着一支體溫計和一管醫用信息素凝膏。

“謝長官,您真的醒了?”小吳醫生驚喜地快步而來,站在謝敏床前,把托盤放在一側的醫療桌上。

“您有什麽不适感嗎?比如眩暈,反胃,肌肉酸痛,腺體發癢等?”

“腺體有些麻,其他的都好。”謝敏微微一笑,他臉色蒼白,笑意掩蓋不了衰弱。

小吳心疼地看着他:“手術時的麻藥注射量較大,估計再過一兩小時就能緩解。”

“好。”謝敏點頭應下。

小吳拿出托盤上的一張試紙,撕開覆膜,貼在謝敏頸側;而後拿出電子體溫計,示意謝敏夾在腋下。他擠了一點醫用信息素凝膏在手背虎口處,抹勻,探到謝敏鼻尖下。

一種苦澀的、常用醫學藥物的味道從他手上傳來。

那是一種特定的醫用信息素凝膏,成分穩定,容易分辨,對任何人群都沒有致敏性,用于輔助醫生判斷患者的信息素敏感度。

“很苦。”謝敏嗅了嗅,回道。

小吳醫生點點頭,用酒精棉擦掉軟膏,等了幾分鐘,把體溫計和試紙收回。

“您的體溫正常,對試紙和凝膏的敏感度偏低,可能是腺體膿液清除的後遺症,再過一段時間腺體組織開始恢複,對信息素的判斷力就能恢複到正常水平。”

“謝謝,不過,你來的非常及時,我才剛醒一分鐘。”

小吳給謝敏倒了杯熱水,腼腆地笑着道:“因為我一整夜都守在值班室,儀器斷觸的一瞬間就發現了,而且我們的儀器非常精準,只要您醒來,數據就會有明顯變化。

我想着一定是您醒了,就連忙趕來了。”

“辛苦你了。”謝敏捧着熱水,很輕地道。

“如果不是這個房間沒有醫療監控,我也不至于要時刻盯着數據屏,但話又說回來,今晚整個醫療組都在加班,我不好意思一個人休息,畢竟大家都在努力,我也不能拖後腿。”小吳摸摸頭。

“抱歉。”謝敏垂下眼。

“啊,請您不要自責,這是我們的工作,更何況您才是最難過最辛苦的那個。不過,您醒的比文醫生預想的要早,現在才剛過六點,點滴還沒打完,恐怕還要您再睡一會,而且,我得給趕快彙報您醒了,執政官在等着呢。”

說着,小吳從衣袋裏拿出通訊器,解鎖,點進通訊軟件。

他并未發現謝敏的動作,緊接着,淩厲手刀當空劈下,砍在他頸後,小吳眼前一黑,徑直軟倒。

在他倒地前,謝敏接住了他。

“抱歉。”特工小聲地呢喃。

他将小吳扶到床尾,順便把磁極貼片貼在他身上,儀器數據恢複正常。拿出通訊器,删掉小吳還未發出的信息,轉進搜索引擎,搜索一個動物百科科普網站,登入賬號,進入哺乳動物類科目頁面,依次點擊、停留、時而留言。

整個過程不到一分鐘。

而後他清除浏覽界面,指尖一掃,回到主界面,鎖屏,屏保是小吳醫生拿着一張錄取通知站在九研大廈前的照片。

醫生笑得很開心。

這份前程是他的畢生理想吧,崇高又受人尊敬。

謝敏用袖子擦幹淨指紋,把通訊器扔回小吳醫生的口袋裏。

他坐在床的另一側,室內無窗,看不見日升月落,好在儀器屏幕的角落顯示時間,令謝敏可以不費力地判斷計劃進展。

昏黃的看護燈散發柔和光線,灑在謝敏彎曲的脊背上,他身材清瘦,大病一場後連背影都透着虛弱,卻又像一株在風中攔腰折斷的勁草,拼命地把自己從絕望邊緣拽回來。

謝敏低着頭,攥了攥掌心,他重複着這個動作,盡管他沒能抓住什麽。

他從沒有抓住過什麽。

從沒有什麽是自始至終獨屬他的。

但被按下暫停鍵的游戲已然重新回到了它應有的軌道上,甚至是棋盤翻轉、棋子歸位,王與王後各執一方,他們再次走向既定的宿命。

征服,或,被征服。

謝敏攥上拳。

他能感受到自己靈魂的顫動,因為興奮,因為渴望。

他會還給傅聞安一個永遠暗無天日的囚籠。

“你得,永遠屬于我。”

謝敏唇畔閃過陰冷的笑意。

封控區,“殉道者”本部。

郵差一個打跌,從倒頭睡死的邊緣中清醒過來,他把頭磕在鍵盤上,連日不眠不休的工作使他精神奇差無比。原因無他,除了失蹤的銀,沒人值得他如此努力。

銀失蹤這件事不是秘密,畢竟出動如此多精銳的行動铩羽而歸,子爵先前誇下海口說能取得史無前例的勝利,現在打臉如雷鳴轟轟作響,氣勢駭人。

要知道,在子爵的計劃中,堪比肥羊的礦頭山本該被“殉道者”通吃掉,結果現在拼死拼活才從橫插一手的安斯圖爾嘴裏搶走零星肉末。而且,銀的下落不明,直接導致“殉道者”外的某些地下勢力蠢蠢欲動。

“不惜一切代價搶回銀!”子爵如是發飙。

可說是不惜一切代價,郵差第無數次有砸了鍵盤的沖動,如果能如此輕易地攻破安斯圖爾的內外防禦,“殉道者”有必要等到現在嗎?

郵差嘆息道,他環顧周圍,偌大的信息處理室裏只有他一人,十幾臺處理器日夜運轉,房間裏溢滿熱氣,無數速溶咖啡罐被捏扁、扔在地上,即便現在,咖啡也不能使郵差更有精神了。

他從紙箱子裏摸去,手撈了半天,沒摸到咖啡,拿起箱子,才發現裏面已經空了,他只好作罷,把手邊的報紙蓋在頭上,掩住自己疲憊的面容。

半個多月了,一無所獲,安斯圖爾的內網如一塊鐵板,往哪踢都踢不穿,這令郵差抓狂。

沒了銀,他們的複興事業舉步維艱。

而子爵在最開始幾天的憤怒後,開始将目光轉向尋找新的繼任者——身為領袖,他必須盡快穩住局面,他心底已經打定主意銀兇多吉少,甚至說,他已經開始盤算銀被拷問後出賣他們的可能性。

為此,“殉道者”內部最近又是一輪大洗牌,靠近安斯圖爾的幾個據點被放棄,另尋他處,整個組織處在動蕩不安的陰影中。

就現狀而言,始終在尋找銀的,只剩郵差一個。

“銀那該死的小子,不是說好要回來嘗我烤的小蛋糕嗎?”郵差對小蛋糕的承諾始終耿耿于懷。

他頹了一會,拿下報紙,頭版就是執政官那張拔直冷酷的會議剪影。他目光犀利,容貌俊逸,看向鏡頭時,鷹隼般的視線魄力十足。

報紙頭版刊登的發言詞措辭準确,文筆精煉,執政官的雄心與風範在其中展現得淋漓盡致。

郵差又嘆了口氣。

本以為在城邦全界會議上,他能找到些蛛絲馬跡,然而還是一無所獲,媒體像是獲得了授意,紛紛避開那位明明出席了、卻毫無媒體存在感的人,一想便知,必定是執政官的手筆。

真難纏,郵差扔掉報紙,郁悶地想。

正一籌莫展時,突然,屏幕上彈出一條通知。

【有人開啓了網絡坐标棋盤09號窗口】

【棋盤坐标接收中……】

郵差猛地瞪大眼睛,他拖着椅子往前一滑,連忙打開09號窗口。

那是“殉道者”以普通網絡基站為主體設置的網絡交互棋盤,平時僞裝成購物商城、百度百科、戲劇科普網站、免費視頻觀看頁面等等,根本目的是通過浏覽順序、時長、留言內容的排列組合來形成暗碼傳遞信息。

此類基站迷惑性和安全指數高,又因為是獨立搭建,被反向追蹤的可能性低,構建成本低,用過一次就作廢,适用于緊急狀況。

而09號窗口,是一個動物百科科普網站。

郵差立刻開始解碼,很快,他神色一凜。

是銀傳遞的消息。

銀給出了一個坐标,并要他們立刻派一架适于閃電戰的戰機,從最近的據點穿越安斯圖爾的部分疆域,接他離開。

可進入安斯圖爾的疆域,即便銀已經在暗碼裏替他們劃出最短路線,仍是會暴露在對方的反空防禦系統內,可能剛一進去,就被無數炮彈擊落了。

這……

郵差看着解碼出的內容,猶豫了一秒,又很快堅定下來。

對方是銀,銀是最了解安斯圖爾軍部力量的人,他不會出錯。

而後,郵差撥通了子爵的通訊。

七點五十分,九研大廈。

黑枭望着不斷跳轉的電梯燈,吸幹手裏的牛奶,奶盒發出吧吱的聲音,癟成一個扁盒子。

電梯門開了,他把牛奶盒扔進垃圾桶,整理儀容,前往護士站。

半小時前,來自阿迦利亞城邦的署長,代替他們無能的領袖向執政官發出了磋商訊息。對方很急,一刻都不能等,飛奔過來堵在執政官城堡門口求見。

如果換做生産力低下的年代,這一路上,馬都得跑死幾匹。

黑枭在心中感慨。

因此,看望謝敏這艱巨任務就得由黑枭代勞。執政官想親自來,展現他體恤下屬的高尚情懷,但條件不允許——因為這次阿迦利亞城邦的代表是他們那位混沌中立派的防衛署長。

一個相當棘手的、執政官的合作夥伴。

黑枭走進值班室,發現數據屏幕熄着,椅子座位已無餘溫,椅背上挂着折好的毯子,桌上還有沒寫完的病歷本,值班的人離開時像是遇到了什麽緊急的事,筆蓋雖然蓋好了,但句號還沒寫完。

他疑惑地站了一會,給護士長發信息,很快,護士長提着一袋衣服跑來了。

“護士長,請問現在謝長官是什麽情況?我剛來這裏,說監測的醫生在,但我沒見到。”黑枭疑惑地問。

護士長也愣了,她走到後間休息室,沒發現小吳醫生的蹤跡,便轉回頭不好意思地道歉:“真抱歉,小吳醫生這孩子粗心,這會兒可能出去吃飯了,我給您看一下。”

說罷,她走到設備數據屏前,解開密碼,數據仍舊沒有明顯波動。

沒醒。

“謝長官應該還沒醒。”護士長道。

“你們沒有監控嗎?”黑枭又問。

“緊急觀察室連着信息素戒.斷治療中心,治療中心有很強的幹擾裝置,用以驅散信息素對精神疾病患者的影響,所以那一帶的監控設備都不好用。只有治療儀器是新技術,不受影響。”護士長解釋。

“那,你們沒人能進去看看嗎?”黑枭蹙眉。

自從上一次被謝敏在卧室門口擺了一道,他現在下意識覺得謝敏會再越獄。

也可能是跟着傅聞安做事久了,他也疑神疑鬼起來。

“您如果需要的話,我可以進行信息素隔離檢查後進去看看。

不允許外來者探視是因為做過腺體創傷手術的患者在恢複期間需要隔絕一切信息素,即便不刻意釋放,自然溢出的信息素也足以引起二次過敏,因為患者在清醒前是最脆弱的階段。”護士長帶着黑枭走向處理室。

她說完,才想起來把手裏的袋子給黑枭。

“這是謝長官來時的衣服,後勤部的護士們幫忙洗過,折好了放在袋子裏,之前太忙了忘記給了,現在才想起來。”護士長道。

“哦。”黑枭沒放在心上,随口應道。

護士長進了處理室,需要等一會,黑枭便拿出通訊器看訊息,換手拿袋子時,一聲很細的摩擦聲引起了他的注意。

低頭一看,腳底下什麽都沒有。

可他好像沒聽錯,是什麽東西掉在地上,摩擦地面的聲音。

他蹲下來,在地上摸索,很快,指尖觸到一片薄薄的膜。

他拾起,對着光看,是一個方塊狀的膜,特別薄,被折了兩道,如果不是他伸手去摸,根本發現不了。

是從袋子裏掉出來的?

黑枭滿肚子疑問,他用指甲把薄膜拆開,形狀規整,挺小一張,對着光看,看不出什麽門道。

就在這時,護士長穿着隔離服出來了,她看了一眼黑枭擎着胳膊的動作,眼睛一眯,突然道:“您……這個防塵膜有什麽問題嗎?”

“防塵膜?”黑枭一愣。他見護士長伸手,便給了她,她看了兩眼,很篤定地道。

“這是omega抑制劑的專用防塵膜,因為omega抑制劑的成分沒有那麽穩定,需要用特質的薄膜覆蓋。您為什麽會拿着這個?”

黑枭眨眨眼,指着袋子:“這個防塵膜似乎是從謝長官的衣服裏……”

他話音突然一頓。

黑枭的眼睛微微睜大,先前疑惑的神情被全然的懷疑和震驚取代,他的記憶開始回溯,回溯到幾個小時前,酒會上,盥洗室門口,謝敏進去後,與他緊挨着出來的那個omega。

又一個閃回,他聽見站在電梯裏自己對傅聞安道:

「佩那仕恩家的小少爺突然進入發.情期……據說是omega抑制劑丢失,意外導致的事故。」

“佩那仕恩家的小少爺丢了……omega抑制劑。”黑枭呢喃着,冷意猛然爬上了他的後背。

他猛地翻出通訊器,點開人事頁面,找到佩那仕恩家,名錄最下列,那張熟悉的臉像一把尖刀,直插進黑枭心裏。

是他在盥洗室外見到的那個omega!

omega丢失的抑制劑,防塵膜在謝敏的口袋裏,他為什麽要偷omega抑制劑?

黑枭從未覺得自己的思緒像今天這般高速運轉,他的手指發顫,一個近乎荒誕的猜想在他心中成形。

他看過文醫生給執政官的報告,知道謝敏的血液裏有着超高濃度的alpha腺體治療藥物的成分,自然也很清楚目前九研的醫生們尚未找到謝敏過敏的原因。

可如果換個思路想呢?

如果這一切不是醫學上的意外,不是什麽隐疾作祟,不是什麽刺殺坑害,僅僅是……有人做的局呢?

黑枭瞬間想起酒會時,他給謝敏吃藥的情景。

對方吃下去了,但,什麽才是判斷吃下去的标準呢?

他既沒有親眼看見,又沒有準确數據确定藥物在體內起效,他只是……看到謝敏把它吞了下去。

所有人都只是看到了謝敏想讓他們看到的。

“護士長,如果有人,我是說如果,他同時吃了很多很多治療alpha腺體的藥物,然後向體內注射omega抑制劑,會怎麽樣?”

黑枭的聲音一時間竟有些發顫。

但這次,回答他的只有軀體軟倒落地的聲音,和手術刀抵在脖子上的冰涼感。

黑枭的心猛然提起,他的冷汗從肩胛處泌出,與此同時,那柄從身後而來的手術刀穩穩地落在他的頸脈上。

他甚至沒聽見對方從他身後摸來的聲音!

怎麽可能?!

黑枭瞥見護士長倒在地上的身體,身後人向他靠近,然後,那人在他耳邊答道。

“會觸發急性過敏反應,就像我一樣。”

黑枭顫抖起來,他感覺到手術刀在他頸上劃下一道傷痕。

血流了下來。

謝敏如從叢林深淵中歸來的捕食者,露出他許久未展現的獠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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