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杯子

杯子

趙知意到達片場的時候，是淩晨四點半。

“小趙姐，醒醒，到了。”鄧媛輕輕推了推她。

趙知意睜開惺忪的睡眼。打開的劇本從她的膝蓋上滑下去，發出一聲巨響。保姆車車窗外一片漆黑。她把大拇指放在太陽穴上，用力地按了幾下。

她腦子昏昏沉沉的。夢裏陳南拿着打了個紅色大叉的通告單，張牙舞爪地讓她滾蛋，趙雪蘭在旁邊聲嘶力竭地尖叫。

“知道了，我現在就下去。”

她手頭的戲是都市題材，劇名叫《原來是你》，在小成本網劇中算是非常不錯的制作。主要劇情是失憶律師和菜鳥秘書談戀愛。現在流行美強慘，最好要有破碎感，劇本也要與時俱進。趙知意在裏面飾演女三號，失憶律師的白月光。說是女三號，實際上五集以後的鏡頭全是黑白照片。

今天是她清湯寡水的戲份裏為數不多超過五分鐘的部分——她跟女主角季雲茵唯一的對手戲。

季雲茵這個人她早有耳聞。帶資進組。富二代小公主逐夢演藝圈，人美嗓子甜，粉絲吹上天。實際上圈內人人都說她非常之難搞，合作過程相當于伺候太後。

“衣服換好了，化妝間排到我們家了嗎？”鄧媛焦急地問導演。趙知意能有個助理已經謝天謝地，更別說專門的化妝師了。她之所以這麽個黑燈瞎火的時候就必須趕過來，就是因為要排隊等劇組化妝師上妝。

趙知意打了一個哈欠。眼角擠出來兩滴眼淚。

“先進去吧，”導演粗聲粗氣地說道。接着，他提高了調門，朝裏面招呼了一聲：“給趙老師先化。”他的皮膚在突出的顴骨上來回起伏。

現在娛樂圈見面稱呼都通貨膨脹。如果趙知意能叫老師，那周沐就得是鍍了金的文曲星。

“謝謝，謝謝，導演辛苦了。”鄧媛在後面忙不疊地點頭哈腰。

趙知意嘆了一口氣，人窮志短，跟了她這麽個糊咖，鄧媛也算倒黴了。

這個化妝間裏一共有兩個人，一個化妝師，一個助理。趙知意剛一進來就看見了齊明玉。齊明玉是個三十多歲的女人，素面朝天，頂着兩個黑眼圈。她低着頭站在化妝間角落的小桌子前面，一只手慢吞吞地泡中藥，另一只手飛快地給自己綁頭發。

趙知意對齊明玉再熟悉不過，她在不少劇組跟齊明玉打過交道。齊明玉剛開始跟劇組當化妝師的時候，零下的天氣，演員急着要補妝。齊明玉二話不說，拿着東西就往冰水裏跳。技術好，能吃苦，這麽多年摸爬滾打下來，齊明玉現在在劇組裏坐的基本都是化妝組長的位置。

“喲，趙知意啊。”

齊明玉看見她進來，爽快地打了個招呼。

“來來來，我親自給你化。”

趙知意定定地看着鏡子裏的自己。她出門前自己化了淡妝，眼波如水，嬌小的鼻尖微微翹起，整張臉精致而動人。

“多漂亮啊，怎麽就是不火呢？”她想起了她第一部網劇撲街時陳南恨鐵不成鋼的語氣。

“小趙姐，今天跟誰搭戲啊？”齊明玉的助理小池剛剛化完另一個演員，癱在椅子上趕緊喝了口水。她一直跟着齊明玉，和趙知意也很熟悉。

“季雲茵。”

“啧，”一聽到這個名字，小池倒抽了一口口涼氣。她用餘光去瞟齊明玉的表情。

“那個小姑娘蠻難弄的，”齊明玉直接把話題接過來，“你第一次跟她合作吧？她都用自己化妝師，嫌劇組的不好。”齊明玉說完這話，立刻嗤笑了一聲。顯然這樣的評價令她不是很愉快。

“聽說了。”齊明玉在給她化眼妝，趙知意微微擡起頭來，好讓她方便一點。

“小公主就是小公主，你看，都八點半了還不來。”齊明玉補上最後一道工序，把趙知意的頭擺正。她看着鏡子裏自己的作品，表情非常滿意。剛剛小池去別的地方搭把手，這個化妝間現在只有齊明玉和趙知意兩個人，于是齊明玉說話便有些肆無忌憚。

“話不要亂說，萬一就被聽到了。”趙知意提醒她。

“行吧，”齊明玉顯然并不是很在意自己的話被聽到，完全是因為趙知意開了口才有所收斂，“周沐那事，怎麽回事啊，你知道嗎？”

“不知道，”趙知意很幹脆地說。

“昨天群裏面發了全體消息，劇組裏不準提這件事，提了就扣錢。所以你看，今天雖然沒人巴着你，但實際上個個都想從你臉上看出點苗頭來。就這風口浪尖你還過來。”

“他們看不出來，因為我什麽都不知道。”趙知意知道齊明玉是好意，但她對這個話題實在毫無興趣。她的手指在手機屏幕上飛快地滑動。梁敘在朋友圈發了和光工牌的照片，證件照眉眼幹淨，棱角分明。她的手指停住了，在右下方那個小小的愛心上輕輕點了一下。

“趙老師，這邊三號攝影棚來一下。”化妝間的門“哆哆哆”響了幾下，外面傳來道具組助理的聲音。

“行，來了。”趙知意應了一聲。

“我也去看一眼，”齊明玉催促道，“道具組要是出什麽事兒我們這也要跟着返工。”

她們兩人剛走到三號攝影棚門口，就聽見道具組長扯着嗓子罵開了:

“懂不懂規矩啊？不是自己負責的東西不要碰，領着工資不幹正經事，這種最基本的道理都不懂嗎？”

鄧媛一見到她們進來，眼睛裏面立刻湧出希望的光芒:“小趙姐……”原本慘白的臉色也有了些生氣。

“別哭了，”趙知意把手搭在鄧媛背上，象征性地拍了幾下，然後轉向道具組長，“夏組，怎麽回事？”

夏旭臉上帶着譏諷的笑容:“你助理把今天拍攝道具打碎了。本來就是贊助商那邊的東西，就是專門拿過來充場面的。六千塊錢一個的紀念款杯子，說打碎就打碎了。說讓她賠吧，道具組都有專項經費，倒也沒必要；說不讓她賠吧，這別的組的東西，自己硬要過來搬，結果壞了事，偏偏還是個貴的。趙老師，你說我這不也裏外不是人嗎？”

一個杯子六千塊，鄧媛不吃不喝工資也就九千，在西京這種金子堆成的城市屬于只能糊口的水平。難怪她這個樣子了。

“是因為您讓小張拿的太多了……”鄧媛話剛說了一半，季明玉立刻捅了她一下，鄧媛趕緊低下頭不做聲了。

“沒事，我來賠，”趙知意擋在鄧媛前面，故作輕松地說，“這個價值高，我助理有錯，多管閑事，不用劇組經費。”

夏旭向來看人下菜。對待組裏的新人刻薄，偏偏又最會奉承，劇組上下都對他頗有怨言。

“喲，誰發這麽大脾氣啊？”一個嬌俏的聲音，帶着點嗲嗲的娃娃腔，由遠及近傳過來。

聽到這句話，夏旭的表情立刻一僵。

趙知意轉頭一看，只見五個工作人員簇擁着一個看上去二十左右的年輕女孩往這個方向走過來。那女孩瘦瘦高高，腳踝處細細的一握。一身紅色連衣裙，嘴唇鮮豔，戴着一副誇張的大墨鏡，幾乎遮住了半張臉。

這是一張經常出現在熱搜前排的臉。季雲茵。

齊明玉在旁邊毫不客氣地冷笑了一聲。

“我助理把今天劇組的杯子打碎了。”趙知意走出來，輕聲解釋道。鄧媛低着頭站在她旁邊，滿臉通紅，已經被吓得慌了神。趙知意瞥了一眼鄧媛，嘆了口氣。

然而，季雲茵理都沒理她，徑直就和趙知意擦肩而過:“夏組，不就一個杯子嗎，至于這麽生氣嗎？”

“季老師，您不知道，這個杯子是贊助商特別給的紀念款，一定要還回去的。”夏旭賠着笑，解釋道。

“紀念款？這種東西我收的能擺滿四個屋，”季雲茵輕蔑地說道。雖然沒有親眼看見，但顯然，季雲茵并不覺得那個打碎的杯子能入她的法眼。

“多少錢？”

“六千。”

“啊？”季雲茵的表情更加不屑了，“就六千塊錢的東西還為難一個助理？”

“季老師，這劇組總有劇組的規矩。您也拍了這麽多戲，總該知道……”夏旭勉強擠出了一個還算溫和的笑容，“這個助理是瞎管閑事，道具組的東西道具組自己……”

“這錢我出，”季雲茵很不耐煩地擺了擺手，迅速打斷了還在試圖掙紮的夏旭，“吵死了。”

“季老師，準備一下，這邊就可以開工了。”

“服裝老師呢？我帶過來的衣服要不要挑一挑啊？”季雲茵應了一聲，“之前都拍了照發過來的，外面的衣服我過敏。”

季雲茵這一聲令下，一群人都呼啦啦往她的保姆車上湧過去。導演的臉上露出了痛不欲生的表情。

本來就遲到，還在拖進度。但她帶資進組，又必須供着她。

“現在知道季雲茵什麽人了？”齊明玉悄聲對趙知意說道。季雲茵帶的是自己的化妝師。在等待她到場的漫長時間裏，所有工作都早已準備就緒，因此齊明玉現在居然有了難得的清閑。

“她自己就是天王老子，做事只按她自己的規矩來，夏旭倒黴撞到她槍口上。這才是人前人後兩個樣。”

趙知意的目光暗了暗，不置可否。手機突然振動了一下，她發現多了一條信息。沒有聯系人備注，因為這是她記得住的號碼。

周沐終于還是來找她了。

【今晚八點有空見個面嗎，老地方。有些事情，我覺得必須見面才能說清楚。】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