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片場

片場

等季雲茵再從保姆車出來的時候，已經又過了半個小時了。

“抱歉抱歉，”季雲茵一邊鞠躬一邊小跑到攝影棚，語氣卻還是很随便。

“沒事沒事，”導演敷衍地回了一句，“來，各部門準備，馬上開始了。趙老師這邊可以了嗎？”

“可以了。”鄧媛立刻把趙知意手裏的臺本接過來。

今天這場是重頭戲。女主和白月光唯一一次碰面。收尾時趙知意有一場重要的哭戲。她從秘書女主口中得知男主失憶後，把她也忘記了。之後，她絕望地哭泣起來。

“他已經不記得了。什麽都不記得了。”

趙知意聽到這句話，突然愣了一下。

“卡！先停一下。”

季雲茵立刻翻了個白眼。

“兩位老師今天狀态不是特別好啊，要不要休息一下？”導演說這句話的時候，瞥了一眼季雲茵。他剛剛又回放了一遍鏡頭，皺了皺眉頭，表情不是非常滿意。

“這個攤牌的時候啊，趙老師表情要稍微大一點，季老師這邊語氣稍微溫和一點、吐字慢一點。”

表演指導揮舞着臺本，在旁邊輕聲地跟季雲茵做進一步的解釋。這個表演指導是季雲茵專門請過來跟組的，經驗非常豐富。季雲茵一只手撐着頭，眼神往趙知意那邊飄，嘴唇抿成一條細線。

鄧媛遞過來一瓶已經擰開瓶蓋的礦泉水，有些擔憂：“小趙姐休息一會吧，這都好多遍了。”

“好。”趙知意拍了拍自己的頭，表情有些歉意。她把臺本打開，上面全是熒光筆的标注。

“來，再來一遍，過了的話兩位老師今天就可以收工了。大家都打起精神來！”

“他已經不記得了。什麽都不記得了。”季雲茵語氣沉痛。導演做了一個“OK”的手勢，鏡頭轉向趙知意這邊。

“啊。”趙知意徒然地張開了嘴，發現她一個字也說不出來，動作立刻僵在那裏。她本能地站起來，向已經不甚耐煩的工作人員鞠躬：“對不起、對不起。”

“趙老師第一次忘臺本啊，”導演試圖打個圓場，“再來一次吧。”

“沒事，”季雲茵本來低着頭玩自己的指甲，這時擡起頭來，看着趙知意笑了笑，“別把我當夜叉看，無所謂。”

“趙老師，哭的時候要有一點情感在裏面。你想，這個人物她是複雜的，外柔內剛的性格。這場戲裏面，她一方面要回憶起他們之前美好的過去，另一方面不得不面對殘酷的事實，就是你已經徹底地從你曾經愛的人的生活當中消失了。不僅如此，很可能還要替他收拾公司的殘局。所以說，這一段的表演是有層次的，哭戲是隐忍到最後的一個爆發。”

“好的。”趙知意點了點頭。齊明玉趕緊過來給她補妝。

“怎麽心不在焉的？”齊明玉小聲抱怨了一句，“季雲茵也就算了，你以前多認真，從來沒有這樣啊。”

趙知意苦笑了一下。

這場戲最終以趙知意拼盡全力擠出了兩行眼淚告終。導演如釋重負地長舒了一口氣。鏡頭裏的她，表情猶如要去奔喪。

她真的盡力了。

趙知意匆匆忙忙結束了片場的工作，立刻自己開車回到公司。季雲茵和導演的臉在她的腦海裏交替出現，趙知意一路上只覺得頭痛欲裂。這時天色已經暗了下來，華瑞娛樂的大樓筆直地插進鉛灰色的雲層裏。窗格裏透出白色的光，就像一個個隔絕的小世界。

周沐之前消息裏所說的老地方是公司樓上的咖啡廳。因為整棟大樓都是華瑞娛樂的産業，樓上的咖啡廳也是專供內部人使用的。他們兩個剛進公司的時候，都沒什麽工作，經常會去那裏的隔間坐一個下午。

周沐靠在窗戶邊等她。他穿了一件淺藍色的條紋襯衫。那件衣服趙知意見過，是他自己代言的牌子，基礎款五位數起步。

周沐一直是帶有沖擊力的濃顏系長相。紅了半年後，他更多了一份雲淡風輕的氣質，舉手投足間都是“紅氣養人”四個字的真實寫照。

桌子上已經擺好了兩杯咖啡，雪白的瓷杯上有兩張對稱的笑臉。方桌中間有一條木板拼接形成的細縫，像棋盤上的楚河漢界。冰美式加摩卡，這是他們過去每次來到這裏的固定搭配。往往都是趙知意點好了等周沐。

趙知意透過巨大的落地窗向下看去，兩排橘黃色的路燈蜿蜒着通向深藍色的天際，那些飛馳的汽車就像樂譜上的音符。

“知意，不管怎麽說，對不起。”周沐注視着她坐下，然後輕輕地說。

趙知意沒有理會他，她只覺得自己的思緒一片混亂，仿佛自己被抽在了真空裏。她深呼吸了一口氣，一字一頓無比清晰地說：

“站姐的消息，是真的嗎？”

周沐的臉上露出了遲疑的表情。

“我沒有錄音，”趙知意很平靜地補充道，“我只想知道一件事情。你跟我在一起的時候，出軌了嗎？”她說到最後幾個字的時候，突然聲音有些顫抖。

“知意，你聽我說，”周沐怔了一怔，顯然有些措手不及，“有的時候……在這個圈裏面，你知道，為了一些東西，是要做出犧牲的。”

“犧牲？”趙知意低下頭，咖啡的拉花是愛心的形狀，“你的犧牲，還是我的犧牲？”她的聲音沒有任何感情。周沐沒有正面回答她的問題，但這已然是答案了。

“都有吧，”周沐抿了抿嘴唇，手指攪在一起，“我那時候是喜歡你的，你知道的。後來聚少離多，那也是沒有辦法的事情。”

“喜歡？”趙知意冷笑了一聲，“那你還和張碧園？”她沒有說下去，這句話說下去更像是對她自己的羞辱。

“你和我分手，我能接受。但分手之前我被綠了，我不能接受。不管是被誰，不管是因為什麽，不管是以哪種方式。”趙知意繼續冷靜地說。

“其實我覺得這個問題，應該讓陳姐一起來更好。我覺得我們兩個其實是談不出什麽的。就是，當局者迷，旁觀者清。或者你拿出一個解決辦法給我，告訴我，我要怎麽做，才能彌補你的損失。”周沐低下頭，抿了一小口咖啡。

“你讓我拿解決方案？”趙知意揚起眉毛，嘴角露出一個古怪的笑容，“我嗎？”

“你說什麽，我盡我所能，”周沐瞥了一眼手表，飛快地說，“絕對沒有二話。”

“知意，這可能是我最後一次這麽叫你了，”周沐吸了一口氣，直視着趙知意的眼睛，“你發澄清，陳姐給你資源，至少在我看來，還是不錯的交換。現在圈裏的年輕人都是一茬一茬的，更新換代太快了。青春年華，能打的也就那麽幾年，總要千方百計往上爬的。”

“你是這樣想的嗎？”趙知意的笑容突然有些凄涼。

“是的，”周沐站起身來，不假思索地說，“我馬上跟雜志那邊還有一點問題要處理，可能要先走了。賬我現在去結。我過會兒讓助理送你？”

“不用了。”

周沐轉身離去的背影和六年前奇妙地重合在一起。那是大學第一年，周沐那時候就已經在外面偷偷地接模特商演，逃了公共課讓趙知意幫她在簽到紙上寫名字。他走出校門的那一瞬間，突然跑回來，用力地抱了她一下。

“拿到錢就出去玩啊。”

趙知意笑了笑，嘴硬地錘了一下他的肩膀：“你那才多少錢，我可不在乎。”

那時，周沐每次離開，都會回頭看她。只有這次，他沒有，一次也沒有。原來只有她，是那個停留在時光原地的人。

趙知意仰着頭看天花板，枝形吊燈亮的晃眼，刺得她眼淚有些酸澀。她把手機舉過頭頂，切到微信工作號。手機屏幕剛好擋住了些許燈光。

【陳姐，周沐的澄清有文案嗎？】

【現在就發給你。】陳南的回複非常迅速。

趙知意疲憊地掃了一眼。中心意思不過是三條。第一是周沐憑借真才實學選上了張碧園的電影；其次自己當年和周沐情投意合，因此對于吃瓜群衆熱議的取向問題持保留态度；最後是他們屬于和平分手，周沐沒有任何出軌的情況。

整篇澄清文學水平非常高，嚴謹中又帶着淡淡傷感。不愧是華瑞的公關部，天衣無縫。

公司沒有收她的微博，前提是發送的每一條動态都要跟陳南報備。趙知意按下了橘黃色的發送鍵。可以想象，有公司的推波助瀾，不出五分鐘，她這篇微博就會登上熱搜頭條。

她無奈地搖了搖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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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開車回到家裏，黑燈瞎火。她剛一踢開鞋子，電話就打了進來。

“喂，趙知意，人呢？”那頭傳來齊明玉焦急的聲音，“喂？喂？說話啊？”

屏幕在她的手裏暗了下去。趙知意整個身體無力地倚在牆上，然後慢慢地滑下去。她像一只鴕鳥一樣，狼狽地蹲在牆角，抱着膝蓋，把頭埋在雙臂之間。地磚冰涼。終于，她還是獨自一人，在漆黑的房間裏，失控地放聲大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