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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林子白看向簡墨,他知道對方在公交車上用異能查看過自己的記憶。

簡墨輕輕點了點頭以示贊同。

他得到回應,又看向何漾,将公路旁陳珞墜崖、和簡墨分開後遇見的詭異人坑都細細講來。

他們三人仔細地對照了幻鏡中的所遇所見,整理出可用的信息。

可以确定,他們都是以其他人的身份進入到幻境的,像是被投入到某個人的回憶當中,用當中某個人的身份去經歷這場回憶。

陳珞在墜崖以前就被關押至莊園裏的監獄裏過,并且那個時候她的左臂就已經存在那個“奇怪的傷口”了。

但是林子白最初見到的陳珞的左臂卻又是沒有傷口的。

還有,那個帶着莊園所有人的期盼出生的孩子,是一個公爵夫人難以接受的畸形兒,那會是莉麗絲嗎?

用女孩兒們做成的“新衣服”又是指什麽?

“新衣服,或許是指一具新的身體。”簡墨開口道,他看向林子白,平靜的語氣襯得這句話更加可怖。

“我們現在見到的莉麗絲,或許只是一個為了滿足公爵夫人幻想的傀儡,那個吸取莊園的春天而出生的嬰孩,或許已經死了。”他邁出兩走進了些,而後他想起自己在幻境中攻向布偶的晶體,輕輕扯起唇角,不自覺地模仿出那個娃娃的笑容,補充道,“或者說,她殘存的靈魂,正附那只布偶上。”

何漾被簡墨突然露出的笑容吓得後背一涼,忙不疊地往後退出兩步拉開距離,悄悄摸出自己身上唯一一個具有殺傷力的匕首。

不怪她,只是那太過标準的微笑實在讓人感到詭異,林子白微微側身,隔空操控一旁的木桌,推到簡墨面前擋住他的來路。

木桌上的灰塵蕩起,嗆得他連打兩個噴嚏,他吸吸鼻子,開口道:“哥,你別這樣邊笑邊走過來,感覺你是過來索命的。”

異能沒有給他警示,證明簡墨并沒有任何傷害他們的意圖,但對方這個笑實在太詭異太符合主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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簡墨頓住腳步,有些疑惑地低下頭,盯着面前的木桌思考着什麽,半晌後他擡起頭,又恢複了一貫拒人于千裏的表情。

“诶,這就對了,咱一起出去看看呗。”林子白繞過木桌,這會兒他那股尴尬勁兒已經過了,正打算走過去套近乎,擡手想搭簡墨的肩,怎料人還沒碰到,就被對方冷不丁地看了一眼。

林子白單手懸空,收回來也不是,不收回來更不是,尴尬地揉揉自己一頭綠毛,傻笑一下,就亦步亦趨地跟了上去。

這樣一鬧,何漾方才的害怕少了很多,也跟了過去。

“門外有人。”簡墨透過半開的門縫,瞧見那張坐着腐爛屍體的椅子旁,躺着一個渾身是血的人,他好像很是痛苦,身體正不斷不斷地痙攣着,發出哼哼唧唧聲音。

林子白和何漾跟了上來,從門縫影影綽綽地看見外頭的光景,确保安全後,将門輕輕推開。

“嘎吱——”

聲音在安靜的環境中顯得格外突兀且漫長,他們從陰暗狹小的房間走出,刺眼的燈光照得他們睜不開眼。

林子白好一會兒才将手挪開,眼睛适應後重新成像,跟了上去。

只見簡墨已經走到那個人旁邊,平靜地低着頭,觀察着那渾身是血的男孩。

“周烨?!”林子白和何漾同時發出驚呼。

這聲叫喊将昏迷的周烨驚醒,他先是渾身一震,緊接着不顧身上的傷口,開始瘋狂地掙動,想要遠離面前的三人。

他瞳孔渙散着,壓根沒認出面前是誰,只想離得遠遠的,在地上連滾帶爬着,直至牆角無處可躲,不斷喊着“我有罪”“對不起”之類的話。

林子白走近蹲下,提高音量道:“周烨,你好好看清我們是誰。”

周烨先是一愣,随即不可置信地轉過頭,霎時間眼淚鼻涕流了一臉,顫顫巍巍地伸出相對完好的右手抓住林子白的肩膀。

他預備開口講些什麽,卻忽然感到喉頭發緊,只見他半張着嘴,嘴角爬出來一條條肉色的細蟲!

那蟲好似能夠變色,其中一只爬出他的嘴角,落在地上,那細蟲很快就變成了地板的顏色,變成了一個扭動的凸點。

周烨擡手拽下一條細蟲,細細一看才發現,那竟不是蟲子,是一節節拇指長的絨線!他感到一陣惡寒,像是受到了天大的恐吓,眼眶瞪得巨大,目光急促地在林子白、簡墨和何漾三人間徘徊,好像在說:救救我!

林子白扶住周烨的右臂,阻止他往邊上倒去。

“我...我來試試。”何漾原先被吓得倒退好幾步,現在強忍着惡心走上前說道。

周烨的眼神裏充滿感激,他抓着林子白的手肘,激烈地挪動着身體想要靠近何漾。

何漾沒忍住退了半步,堪堪穩住心神,擡手喚出白光。

可惜這治愈系的異能并不能治好這傷口,細蟲雖然停止往外爬了,但他依舊不能開口說話。

或者說,他只能說出“對不起”“我有罪”之類的,忏悔性的話語。

周烨還在不住地流淚,他說不出話,只能用肢體語言來表達自己的求救,看着面前陷入沉默的三個人,他扯了扯離的相對将近的林子白的衣角,又怕表達得不夠,他艱難地起身跪下,伏在地上呈跪拜狀。

林子白被這突然的動作吓得站起身,雖說自己口頭上逞強要周烨當自己兒子,但那也只是玩笑一樣的說說而已。況且這不過年不過節的,受了這禮他自己都怕自己閃着腰,連忙阻止道:“別,別,我們想辦法幫你就是了。”

周烨擡起頭,眼神裏的感激都要溢出來了,然後他為了表達自己的感謝,開始掏出身上一切有價值的東西:

一只通體純白的匕首、一瓶陶瓷制的小藥瓶、一個不知有什麽特異功能的水晶球....和一本紅皮外殼的學生證!

那學生證是被其他東西順帶着掉出來的,它“啪嗒”一聲掉在地上,吸引住了所有人的目光。

那攤開的內頁上,赫然寫着陳珞的名字。

周烨看見了那本學生證,哭聲戛然而止,像是被人施法定住了一般。

“你房間裏的異靈,是不是幻化成了陳珞的樣子?”一直冷眼旁觀的簡墨開了口。

周烨被這疑問砸醒一般,着急忙慌的把陳珞的學生證收回自己口袋裏,他低着頭不敢看簡墨,只否認地搖着頭。

“異靈攻擊力不強,但會幻化成人內心中害怕的樣子,”簡墨無視了他的否認,語氣平靜得像是一具機器人,“你看見陳珞,然後失聲尖叫了起來,觸犯規則。”

他又走進兩步,背光的位置襯得他平靜的臉上顯現出一抹陰狠,而随着他愈發的走進,他的影子移動着,恰好攏住了周烨。

“你害怕她,你口中的‘罪’,是對他犯的,對嗎?”

簡墨的語氣平靜,吐出的話卻像是比什麽都鋒利的刀具,每落下一個字,周烨身上的恐懼就加上一分,他無力地想要反駁卻又講不出任何東西,只能神經質地低聲念着“對不起”“我有罪”。

簡墨上前幾步,纖長的手指輕輕捏住周烨的臉,迫使對方轉過頭來。

而後,簡墨的瞳孔形狀開始變得扭曲,邊緣變成了波浪狀,眼白呈現出一種淡藍色,他手上再添一份力,強硬地讓對方直視自己的眼睛。

原本極盡癫狂的周烨突然靜了下來,像一臺突然被拔了插頭的老式電腦,被簡墨的瞳孔攝去了魂魄,忽地啞了聲,變得神色木然。

透過他的眼睛,簡墨在周烨的記憶裏翻找到了他隐瞞的那部分。

“他的确撒謊了。”

簡墨依舊保持着控制着周烨的姿勢,聲音帶着一種局外人的冷淡。

周烨所在的班級的确被困在了山上,他從甜蜜的夢境中驚醒,耳邊響起無數道女孩的聲音,正輕輕唱着不知名的小曲。

他發現,所有人都帶着詭異的微笑,微弱的月光下,樹葉被一陣陰風吹出沙沙聲響。

他渾身顫抖,慌張地在人群裏兜兜轉轉,試圖喚醒哪怕是一個人,卻沒有一個願意醒來。

記憶外的簡墨眉頭輕輕皺起,他好像從周烨一晃而過的視線裏看到了熟悉的身影。

不過他壓根沒來得及看清。

只聽“咔嚓——”一聲。

在靜得可怕的環境中,任何一點聲音都會顯得格外明顯,那細微的聲響吓得周烨猛地一顫,冷汗霎時浸透了他的衣衫,他感到背脊發涼,遲疑地回過頭去。

只見班上一個女孩正雙眼緊閉,面帶着微笑,雙臂的關節處像是被某種力量控制着,緩緩擡起,像一只木偶戲裏的玩偶,僵硬地站起身。

然後她的右腳膝蓋慢慢擡起,屈膝直至九十度,以一個荒誕怪異的姿勢朝周烨邁出了一步。

“咔嚓”又一聲,女孩踩斷了地面上的樹枝,這聲音忽然敲醒了呆住的周烨,他急忙後退幾步,被一旁卧躺在地上的同學絆倒,恐懼甚至讓他忘記尖叫,滿腦子只剩下“快跑”兩個字。

他慌忙爬起身,轉身向森林深處跑去。

他就那樣跑着,手臂上滿是蹭傷,可是黑夜不斷地攏過來,風吹動樹葉發出的沙沙聲響像鬼魂的耳語,讓他不敢停下來。

不知跑了多久,也不知跑到了哪裏。

最後,他看到了一個城鎮。鎮子外頭圍着一圈高牆,城牆上火光微微照下來,破開黑夜。

他想也沒想,就沖過去瘋了似的敲着城門,沒人開門就急切地由敲變撞,他一刻也不想在外面多待。

“嘎吱”一聲,厚重的木門緩緩地打開。

裏頭的火光照出來,他看見一道身影逆着光,咽了咽口水,一時間忘記了呼吸。

好一會他的眼睛才适應過來,他先是仔細甄別對方是否閉着眼在笑,而後驚奇地發現,對方正是陳珞!

“周...周烨!”陳珞的狀況也不是很好,她雙手都被鐵鏈拴着,身上的衣服沾滿了泥土,也是被劃破了好幾道口子。見到了熟悉的人,她很是欣喜,激動地上前擁住周烨。

周烨愣住,他不敢确定這是不是一個美麗又恐怖的夢,始終沒有回應她的擁抱,只呆呆地受着。

或許是太過激動,陳珞沒有意識到對方的反常,正想和周烨好好講講自己遇見的事,卻聽見身後傳來“咿咿呀呀”的叫聲,伴随着“啪嗒”一聲鞭響。

陳珞渾身一顫,她雙眼忽地瞪大,裏頭寫滿了恐懼,像是一只被長期虐待的動物,條件反射地擡手想擋住什麽,而後又迅速收回來,不安地抓住周烨的衣袖。

陳珞轉過頭,順着她的目光,可以看見兩個身形好似孩童,但四肢浮腫、面容蒼老的矮人站在不遠處。

黑夜裏,火把将他們的臉照得更加恐怖,他們手裏攥着長鞭,警告一般,又一次,狠狠地往地面抽去。

下一秒,從黑漆漆的巷子裏鑽出無數這樣的矮人,他們身形只有略微的不同,臉上卻是同樣的醜陋,在微弱的火光下,松弛的皮肉像是粘膩濃稠的不明液體,定定地挂在骨頭上。

那群矮人密密麻麻地擁過來,每個人手裏都拿着武器。

陳珞跟周烨是前後腳逃到這個鎮子上,不同的是陳珞是在夢境中到達的這個地方,周烨那天晚上看見的那個提線木偶一樣的女孩,應該和陳珞是同樣的情況,但是周烨并沒有機會見到她。

這是一個奇怪的小鎮,鎮子上的原住居民都有一副矮小的身軀,面容蒼老。

聽說,鎮上居民的身形長相原是正常的,只是就如同這裏的氣候一樣,大多數人都被獻祭給莊園,獻祭給那個代表着春天的孩子,少數幸存的正常人類則被選進了公爵夫人的莊園裏當仆人,被壓榨幹淨最後一點利用價值。

但對于鎮子上的所有人來說,為公爵夫人服務便是無上的榮耀,像周烨和陳珞一樣的外來者,他們覺得有着這副身軀卻沒有服務于公爵夫人,是天大的恥辱。

他們常常把外來者抓起來,想獻給莊園卻沒有辦法——他們這裏天高皇帝遠,莊園裏一年才會派一次人來。

時間一久,這個鎮子上的外來者就多了起來,通過他們的穿着可以判斷,他們都是來自不同年代和民族。

原本正常的外來者被套上枷鎖,變成了這裏最底層的人。

每天,他們這群被安排去做最苦最累的活,吃的是最簡易的粗麥面包,動辄就被原住居民鞭打辱罵。

周烨不知道自己在這裏待了多久,只感覺自己像一只被迫幹活的牲畜、不會思考的機器人,只有每天夜裏,那些原住民休息以後,他才能和陳珞說上幾句話,想起自己來自哪裏。

而他對陳珞的喜歡其實早已經消失殆盡了,他膚淺的喜歡基于對方青春洋溢的模樣,喜歡她睫毛濃密、眉眼彎彎,笑起來臉頰一對梨渦,像夏天時候的一瓶桃子汽水、冬天時候的一抹暖陽。

可任誰都不能在那般摧殘下保持所謂“夏天清涼、冬天溫暖”的形象,何況周烨從前了解到的只是她皮面,陳珞其實是個愛哭的女孩,這種環境下的眼淚掉得便更多。

他的喜歡來得淺薄、去也飄飄然。

所以,他在權衡利弊之後,将陳珞推了出去以求自保。

那天,正是莉麗絲小姐十八歲生日的那天,全鎮的原住民都在為莉麗絲的出生慶祝,連作為奴仆的周烨他們都少挨了頓打。

下午時分,鎮子上來了一個穿着誇張禮服的女人,她身材矮小又面容滄桑,遠遠地看起來,和那些原住民沒什麽區別。而不同的是,她的左邊面中長着一副縮小版的五官,此刻正心情愉悅地哼着不知名的小曲。

她站在高牆之上,所有原住民都頓住腳,虔誠地跪下,好似她是受供奉的神明。

那怪物先是自說自話了好半天,而仔細觀察就會發現她其實是在和自己另外一張臉吵架。

她好像自己也受不了另一張臉的吵鬧,擡手往自己左邊臉上來了一巴掌,才心滿意足地開口道:“公爵夫人現在需要年齡在十七八歲左右的女孩,要是能找到誕辰日是今天的有特別獎賞,可以滿足任何一個願望。”

周烨猛地擡起頭,他忽然想起前天晚上陳珞不小心掉落在地上的學生證,那長方形的紅色小本掉在地上,翻開的紙張上面寫着出生日期——她的生日正是今天。

“生日是今天....”周烨如今習慣弓着背,這是經常拖拽重物導致的,長期的勞累讓他眼白上布滿紅血絲,下巴上蓄滿了胡須,原本朝氣的臉上顯現出一種可怖的頹然,他擡頭,盯着高牆上那張原先多看一眼都會反胃的臉,神情像是從地獄裏爬出來的亡命徒。

“不怪我,我原本打算今天給她過生日的。”他這樣想着,好似這樣就他就沒有錯,“不怪我,就算我不說,她也逃不過這一劫難,倒不如幫我一把。”

他的手緩緩舉起,在這矮人群裏顯得格外顯眼。

他的嘴角不住地往上提,臉上扭曲出一種不屬于十七八歲少年的笑容,心裏有個聲音不斷重複:

我只是太想回家了

我只是太想回家了

我只是太想回家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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