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章
第 1 章
“皇上,方才底下人來報,貴妃拒了賜酒,撞了柱子。”
張英低着頭,不太敢瞧上面那一位的臉色,餘光裏只有一點明黃色的衣角靜靜地垂落。
他的冷汗一滴一滴砸在複雜織繡的華毯上,心裏的畏懼随着沉默的延長而加劇。
半晌,他聽到一聲輕輕地嗤笑聲。
“死了嗎?”
座上人終于開了口,語調平平,聽不出是個什麽心情。
張英跟着李昱已經多年,自诩了解對他還算了解,可是自打碰上了那位薛貴妃,便又是兩眼一抓瞎。
她聽話,聖上也生氣,不聽話,聖上也生氣。他少有怒火,近年裏都給了她。
終于,給她送了一杯酒,賜了死。
張英揣測不出來,只好将底下人的說辭再搬過來:“立時暈了,呼吸也沒了——”
他明顯感覺到氛圍忽而變得有些凝滞,趕忙又道:“人卻還在,方才醒了。”
原本賜了死,那是萬萬活不成的,可這位鬧出這樣的動靜,底下人一時也不知該怎麽辦,生怕下了手,事後追究起來難逃其咎,只好先來問張英。
張英又哪裏知道該怎麽辦,只好再報給李昱。
誰料話音未落,一盞瓷杯就被用力打碎在張英手邊,碎瓷和熱水一道濺在張英臉上。
張英臉上一痛,卻瑟瑟不敢言,只能将頭埋得更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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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死,來報什麽?”
李昱果真又發了怒,他憤然立起,走到一旁架子上劈手奪過那一把跟随他多年的寶劍,大跨步地出了殿。
張英顧不得許多,連滾帶爬地追出去跟在後面,來不及叫禦辇,只見得君王的背影匆匆。
從前朝到後宮,從莊嚴到端雅,從繁華到冷清,他穿越大半個皇宮,最後來到破敗的冷宮。
小太監一句“皇上駕到”還沒喊完,李昱的腳步不停,已經走到了荒涼的殿門前,一腳踢開那一扇漏風的大門,邁步走了進去。
此處陰暗濕冷,空氣中一股腐敗的潮氣,他轉頭便望見了床榻上的她,單薄的,消瘦的,臉色蒼白,額頭上的白紗布裏滲出鮮紅的血。
原本拉着她手的婢女因看見了他大驚,連忙跪下向他行禮,他卻只是站在原地靜靜望着她。
握着寶劍的手,指骨已經泛了白。
他恨她決絕赴死,又恨她不曾死去,終于到了暌違許久後相見的這一眼,愛或恨都成過往雲煙。
他用一種很深的複雜目光望着她,最後輕輕吐出一句。
“她還是死了,對罷。”
--
李昱見到薛平蕪的第一眼,就喜歡她。
誠然,薛平蕪是這世間少見的美人,盈盈望他一眼便叫他心動。她身份卑微,做不得他的正妻,他便一直沒有正妻。他做了皇帝之後,也就沒有皇後,她是在滿朝官員的反對下成為了寵冠六宮的貴妃。
她将皇帝的心把持在自己手中,就等于握住了滔天的權柄。她吹的耳旁風比一群老臣的威逼死谏有用,萬金難買的她的一句話,足以幫人做成許多難事。
簡而言之,薛平蕪是人人痛恨的禍國妖妃。
聞琦如今就在薛平蕪的身體裏。
簡單地來說,她穿了。
她什麽也不記得,婢女只當她是傷到了頭,絮絮地給她說起過去的事。
聞琦一邊聽婢女說着薛平蕪從前的無上榮寵,一邊打量着這所破敗的冷宮,心裏已經大致猜到了在薛平蕪身上發生了什麽。
帝妃間的故事永遠是皇家端莊肅穆裏那最後一點旖旎。
貴妃冶麗嬌縱,凡有如這般美麗殊寵的貴妃,大抵都是盛寵滔天、下場慘淡的結果。
果不其然,薛平蕪從前再風光,再得聖心,還不是被李昱廢黜到這冷宮裏賜了死。
婢女仍絮絮地在耳邊說話,說她福大命大,說她日後定能翻身,說皇上心裏必然還念着她,讓她不要再這樣傷害自己。
而後,皇帝李昱來了。
聞琦沒想過一個被賜死的貴妃能因為沒死驚動皇帝,更沒想到他竟來得這樣快。
他面色顯見得是氣急了,怒氣沖沖的模樣讓聞琦毫不懷疑,下一刻他便會拔劍砍死自己。
她有些害怕地往後縮了一下。
可他卻止了步。
他不遠不近地立在她對面,怒意都褪去,只見得晦澀的目光。
聞琦頭一回活生生的皇帝,不免被吸引了注意力,害怕之下也難免好奇,擡眼悄悄望了過去。
李昱的眼神落在她眼中,她有些猜測不來,他究竟是恨薛平蕪,還是愛薛平蕪。
他開口時的嗓音輕輕,甚至還有些啞。
“她還是死了,對罷。”
他是在問她,語氣裏卻沒有疑問,答案在見到她的那一刻其實已經在心頭浮現。
他問出來,也是在自己回答自己。
奴仆都被李昱喝退,張英臨走時目光惴惴,因不解他這句話的意思,生怕宮門一旦合上,會發生些什麽事。
和薛平蕪相處時的李昱,什麽事都做得出來。
同樣,和李昱相處時的薛平蕪,也無所顧忌。
聞琦看着所有人都退了出去,門口洩進來那一點日光被阻隔在外,這宮室又變得昏沉。
她有些畏懼地想這位皇帝究竟想要做些什麽。
可他卻靜立原地,沉默了許久。
興許是無話可說,興許是不知從何說起,但終歸是沒有開口。
最終是聞琦先沒忍住,她扶了扶仍在不斷泛着疼痛的額頭,想着保命要緊,把自己當作薛平蕪演了起來:“皇上說什麽,誰死了?”
她是真怕自己要是說自己不是薛平蕪,可能被當成妖怪來對待。
古人驅邪,那可是什麽事都做得出來。
李昱瞧她裝傻,嗤笑了一聲。
“既是薛平蕪,”他擡了擡下巴,示意那邊矮桌上還沒撤下去的毒酒,“賜死的旨意已下,你也見到朕了,去罷。”
敢情薛平蕪鬧這一通就是為了見了他再死?
聞琦哆嗦了一下,立刻不裝了:“我不是薛平蕪,薛平蕪死了,我是……”
“朕管你是誰?”
他垂了眼,不再看她了,十分無趣的模樣。
既不是薛平蕪,又何必是旁的誰?
--
李昱自那一日離開冷宮後,便大病了一場。
他一眼就看出了那身體裏頭的已經不是薛平蕪,站在殿中沉默了許久,終歸是什麽話都沒同聞琦說。
去的時候,胸中只剩了怒意。
這樣沖過去,許久不見,他要同她說什麽,問什麽,是抱住她,還是殺了她,他什麽都來不及想。
走的時候,腦海裏渾渾噩噩。
既然那裏頭已經不是薛平蕪了,那他還看她做什麽,又何必多留?
他從那個破舊的宮室裏走出來,日光恍然迷了他的眼睛。
他終于坐上了遲來的禦辇,盡管擡辇的內侍都經過訓練,可人力難免有些輕微的搖晃。
這一點幾不可察的動靜被他在混沌間無限放大,逐漸仿似骨血都翻江倒海地叫嚣不停,攪得他內腑劇痛。
待終于回到了寝殿,下辇的時候,他覺得腳下都是虛的。
張英不知道冷宮裏發生了什麽,但李昱的臉色明顯不好看,他也不敢貿然說話。只是扶着李昱的時候,感覺到手上沉甸甸的重量。
張英拿眼神示意後面的心腹小太監,兩個人一起扶了李昱,前腳剛走進去,李昱便向前倒了下去。
龍體抱恙,這是大事。
早朝停了許多天,太醫院忙得腳不沾地。李昱的高熱發了幾日都不退,一直昏昏沉沉,不見有清醒的時候。
他即便在睡夢裏也不安穩,時而有恍惚的呓語。
張英湊近了去聽,什麽都聽不清楚。
他有些猶豫該不該去冷宮叫薛平蕪過來。
李昱發病,是因為去冷宮見了薛平蕪,但誰也不知道,她是藥,還是刀。
這邊忙成了一鍋粥,那邊卻還有小太監來問張英,說下了大獄的那一位薛王爺,還要不要按之前的吩咐處置。
張英幾乎都快要忘了這件事,被人一提,下意識抽起袖子往小太監頭上打了一下,壓着嗓子罵:“蠢貨!哪兒還有什麽王爺!”
那小太監知道自己失言,諾諾地稱是,張英卻腦子裏一下清醒了。
薛平蕪得來。
來了,她可能會死。
不來,李昱就真是活不成了。
--
聞琦對于自己被迫來到這裏侍疾這件事,頗有些無語。
她把張英拉到一邊,指了指自己額頭上的紗布,悄悄問:“張公公,你真要讓我來侍疾?”
張英看她這個樣子,頗有些恨鐵不成鋼:“我的娘娘哎,皇上這回下狠心賜死,您命大活了下來,總得為以後考慮。總不能賜一次死,撞一回柱。您有幾個腦袋經得住這樣撞?”
聞琦仍是有些猶豫,張英又換了個安慰的口吻道:“娘娘放心,皇上的态度奴才都看在眼裏,皇上心裏還是有娘娘的。趁此機會,娘娘服個軟,表個忠心,皇上不會多追究。”
聞琦心裏暗嘆。
這聖上興許真對薛平蕪還留了些心意,但他已經知道自己不是薛平蕪,她怎麽好去觸這個黴頭?
張英卻沒讓她繼續這樣猶豫了,直接将她推了進去。
聞琦想,自己如今這狀況委實算不得好,身在皇宮,又被皇帝知道了自己的秘密,要是哪個被薛平蕪得罪過的妃嫔再來冷宮落井下石,她可就真活不下去了。
于是她只好乖乖進去,看着李昱那張蒼白的臉,想了想,拿起他額頭上的帕子,重新放到涼水裏打濕擰了擰,再放回他額頭。
手無意中碰到了他,燙的她心裏啧啧稱奇。
這麽燒了這幾天,沒燒死也得燒傻了吧。
這殿裏沒人,許是張英想讓她好好表現,把人都支出去了。
可是李昱睡着,她又給誰表現去?
聞琦幹脆坐到了龍床旁邊,支着頭看李昱。
李昱的臉色很白,閉着眼的時候倒是有幾分清和的溫雅,和那一日持劍的生氣淩厲模樣不大相同。
聞琦想,這樣一副好皮囊,若是再溫柔小意點,憑薛平蕪是個什麽人物,也難免不動心吧?
他唇微動,有些幹,起了些皮。
聞琦拿過一邊的溫水,打算湊近了,給他潤潤唇。
然後她聽見他輕輕的呓語。
“阿蕪,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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