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章

第 3 章

死牢的大門推開,張英陪着李昱一步步走下臺階,停在最深處的牢房門口。

當初刺死貴妃的旨意下了許久,因薛平蕪沒順利死成,這個人就還留在這裏。

牢房裏的人,穿着破舊肮髒的囚衣,看見他了,不急不緩地撐起自己的身體閑閑跪好了,揚起雙手行禮:“拜見皇兄。”

薛王李昇,乃當今聖上同母胞弟,謀逆不成,貶為庶人,□□于此。

李昇姿态很從容,沒有悔愧,也沒有畏懼。

他行了全套禮,甚至還對李昱笑了,用往常兄弟談笑的閑暇姿态問李昱:“皇兄事務繁忙,今日怎麽有空來看弟弟了。”

張英喝道:“大膽!庶人李昇!豈敢與聖上稱兄道弟!”

李昇不屑地啐了張英一口:“狗奴才!我與皇兄說話,豈有你插話的份兒!”

李昱扯了扯唇角,沒生氣,擺手讓張英住口。

他涼涼道:“你得多謝薛平蕪,多虧她,朕才有這個空,來瞧一瞧你。”

李昇臉上嚣張的神色忽而凝滞了。

他緩慢地坐了回去,細細看着李昱的臉色,忽而肯定地笑了:“你被她耍了!”

他開懷大笑,放肆不已地流露自己的得意與高興:“李昱!好一個李昱!你先殺生父,再屠戮兄弟,到如今,還不是栽到了一個女人的手裏!”

當初,李昱是在薛城李昇的畫舫上見到了薛平蕪。

她說她沒有父母,姓是旁人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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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開的時候,她說她舍不得薛城。

那一把刀,是李昇遞到了她的手上。

兵荒馬亂的時候,她一瞬間沒猶豫,直接就站到了李昱身邊。

李昱還未及感懷她下意識站到自己身邊的舉措,下一刻,就被她直挺挺刺穿了一顆愛她的心。

他都忘了,她事事逃不開一個薛字,這薛卻是李昇的封號。

“薛平蕪死了。”

李昱淡淡開口:“朕給她賜了一杯毒酒,同她說,你們只能活一個,她便死了。”

李昇的臉上分明是不信的神色。

他直起身子來懷疑道:“便是她死了,你也不會放過我的!薛平蕪——她要做什麽?她跟你說什麽了?”

李昱看着他這副落敗又猙獰的神色。他倒不可憐他,可心裏卻浮出十分的譏诮來。

阿蕪,看看,這就是你要保護的人。

阿蕪,難道你便不想一想,若是你死了,他還能不能活下去?

李昱轉過身去,緩緩走了出去,張英彎着腰待他走出,而後招了招手,便有人走進了這間牢房,按住了李昇。

李昱就在外面聽着李昇最後的喊聲。

“薛平蕪這個賤婢!她敢害我!她忘了是誰送她出頭的……”

他嗓音撕裂,在掙紮裏漸弱,而恨聲愈烈。

“李昱!你舍不得薛平蕪!她必然還活着!我今日死在這裏,她心中便要念着我一輩子!她凡是活着一日,必然想着給我報仇!”

李昱負着手,看着牢房頂端一小塊鐵欄窗口,那一點日光的暖意落不下來,他身上仍是寒的。

李昇說的半點也沒錯。

他固然舍不得薛平蕪。

奈何薛平蕪不是。

--

李昱一直記得那一天。

他這皇位奪得甚艱難,被旁人奪取時,卻甚容易。

奪權的是他一母同胞的弟弟,內應的是他一心對待的貴妃。

那一天,月色清明,有些像他初見薛平蕪的那一晚。帝妃一同賞月,吩咐任何人任何事都不能打擾。

他的阿蕪,着了身華麗的宮服,織錦在月光下流影泛波。她長眉間那一點花钿,白雪紅梅般妖冶分明。

薛平蕪顯見得是仔細打扮過了的。李昱原以為這不過是一次普通的賞月,卻萬沒想到薛平蕪竟這樣精心。

他們二人已生疏太久,時常是相顧無言,不如不見。

她順他的意,他便恨她不用心,她不順他的意,他又恨她不省心。

他知道,人心不知足,不過是苦于得隴又望蜀。

今日這相會實在是意外之喜,李昱以為自己終是守得雲開見月明了,耐心瞧薛平蕪還有什麽花樣兒等着他,然後看見婢女遞給她那一把封存了多年的月琴。

她調着琴弦音準,問他,今夜月色,可還滿意?

那一幕叫他的回憶一下就回到許多年前的初見。

薛平蕪仍唱得是當初那一支曲子,低垂的目光溫暖又柔情,李昱從她飛揚的指間都能聽出她今夜的歡喜。

平蕪盡處是春山。

李昱原以為,是她終于來到了自己身邊。

卻原來,今夜這般美景成全的有心人,卻是薛平蕪。

她等的行人,從春山外來到了她的面前。

李昇的甲胄穿在衣袍下,入了宮帶人殺過來時,便不再遮掩。

這賞月的樓閣大門封鎖,刀兵之聲阻絕在外,李昇對站在李昱身後的薛平蕪伸出了手。

李昇的笑意溫柔:“平蕪,過來罷。”

李昱擰着眉看着自己終于露出狼子野心的胞弟,而他的阿蕪,在他身後拔出了刀,避開他伸出的手,退到了他觸之不及的距離。

她同他輕聲道別。

“謝謝你待我這樣好。”她說,“我要走了。”

李昱看着她,穿着美麗的衣衫,畫着美麗的妝容,扭頭去到了李昇的面前。

那晚後半夜裏,月色褪去,下起了瓢潑的大雨。

風乍起時雨絲紛亂,濺碎鐵甲衣。

那一天,是他此生最後一次見薛平蕪。

最後一眼,她沒看他。

--

但李昇的叛亂失敗了。

李昱既然能一路從兄弟奪嫡的戰争裏殺到如今的位置,那就絕對有敏銳和鋒利的警惕心。即便是自己的弟弟,他也不會多加包容。

他肯俯首稱臣,他便兄友弟恭。

他若叛而争權,他便絕不容情。

李昱給過李昇很多次機會,直到李昇殺進宮裏,李昱都在想,李昇若是肯認錯,看在母親的份上,他不是不能留他一命。

但是李昇絕不悔改。

叛軍被肅清,李昇被廢,下了牢獄,當日在場者一概被誅殺。

李昱說是要殺雞儆猴,其實只是不想讓有關薛平蕪的消息洩露出去。

薛平蕪可以弄權,可以亂政,可以禍國,可以惑君,卻唯獨不能以貴妃之身,同親王扯上關系。

外面都傳,薛貴妃為了保護李昱,傷了,病了,拒不見客。但張英心裏清清楚楚,貴妃的宮室裏住着的不是貴妃,真正的貴妃,已經被下了冷宮。

那一日,還是他聽着李昱下了令,而後親自帶人去,送薛平蕪去了冷宮。

李昱心口上的傷口偏了一寸,沒要去他的性命,只叫他好生修養了許久。張英日日侍奉,不敢懈怠,話語間也謹慎,多餘的話一個字都不肯出口。

李昱再沒提起過薛平蕪。

他只是沉默地繼續做一個合格的君王,肅清李昇殘餘的勢力,并借此機會深挖,将李昇這些年裏做的事情查了個清清楚楚。

那一沓厚厚的奏報裏,有一頁提過寥寥幾句。

李昇曾在薛城,豢養樂伎培養成殺手,隐瞞身份輾轉送往各地王侯朝臣家裏,在遙遠的薛城掌控京城朝局。

既是殺手,在這樣近的距離裏,這一刀,怎麽又刺偏了呢?

薛平蕪背叛了他,卻又如此殘忍,還給他留了那麽一點微薄的希望。

後來他過生辰,宮中設宴,他垂着目無趣地望着歌舞,心思飄忽,卻能聽出絲竹聲裏,有月琴的聲音。

宴散後他問了張英一句:“貴妃的月琴呢?”

張英自宮變後第一次從李昱口中聽見貴妃的名字,渾身一個激靈。

宮變當晚,李昇被俘,貴妃也被封禁。次日張英奉旨将薛平蕪送往冷宮時,瞧見她仍穿着前夜那身見了血的宮裝,抱着膝沉默地不知所想。

那是李昱的血。

張英猶豫着回答道:“那日貴妃去冷宮前,親手摔碎了。”

張英回想着李昱這些日子的舉止——他沒提過貴妃一次,卻常常失神,今日又問起月琴。

張英猜他興許還是念着貴妃,畢竟自那年去了薛城,貴妃便入了李昱心裏。

李昱淡淡望着月色:“琴都碎了,她怎麽還活着?給她賜杯酒罷。”

張英完全猜錯了,他萬萬沒想到李昱竟是真想要殺了薛平蕪。

他應是,服侍李昱安置,打算退出去辦事。

李昱卻在黑暗裏喚住了他:“別放毒。”

張英親自準備了那一杯酒,囑咐人送過去的時候,忽而有些明白了李昱的意思。

她若不肯喝,一杯無毒的酒,也足以要命。

可她若是肯喝,便不必死了。

他是想知道,她願不願意回來。

--

聞琦尚在考慮自己以後的出路,就收到了李昱的旨意。

她是被張英親自送出宮的。

張英不解李昱如何這般寵護薛平蕪,卻還是将她送走,不過他也沒有多問,只按照吩咐,置辦了宅院店鋪,把地契都交給聞琦,囑咐她道:“娘娘以後在外頭,可一定照顧好自己。”

聞琦不是薛平蕪,沒辦法替薛平蕪承張英的好意。

她沒想到李昱竟如此輕易地放了她走,問張英:“皇上果真放我走嗎?”

張英将她送到,與她作別,雖未答話,卻已讓聞琦明白了答案。

回宮複命時,李昱嗯了一聲,便沒再多說。

張英退了出去,将禦書房重新留給喜靜的君王,沒看見李昱提起筆來,動作又凝滞在紙端。

他又想起從前薛平蕪站在那秋千架上,宮女們驚慌地喚她下來,生怕她蕩高時墜落,她卻在日影風聲裏笑聲如鈴。

薛平蕪不喜歡做局中棋,不喜歡做籠中鳥。

她是長日風,她是不息水。

他從那時起便明白,他誠然放不過薛平蕪,可留住她或許也不是易事。

而若不是薛平蕪,留下也沒意思。

他果真沒留住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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