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求光
求光
邢年是沒有歸屬感說撕咬就下口不留情的野狗,姜唐是平時乖乖給摸但是遇着事有脾氣的小貓。他小時候能當面拒絕肖政的邀請,現在也能明确地表示他對邢偉順的厭惡。
他只是單純地相信人性本善,可是他并不畏懼辨別和遠離惡人。
而且他敢于開口,剛才繪畫課的同學告訴他邢年打架了,他就從美術教室飛奔過來,要知道邢年有沒有事。這些年他的原則不變,最讨厭邢年打架受傷。
但是班主任并不了解這些,她甚至驚訝于姜唐擁有的主見。這個小男生的外表太漂亮了,做事也純,老師們很容易覺得姜唐沒心眼兒。
那通電話最終還是沒有打給邢偉順,姜德明出差回不來,郝佳麗大約一個小時後到。班主任讓兩個孩子在辦公室裏等,剛被老師教育完的鄭铖慢吞吞地湊過來,三個人一起蹲角落裏。
小崽子們都不說話,邢年和鄭铖都看着姜唐。
但是姜唐就低着頭看地板,連邢年也不搭理了。
“豆豆兒,”最後邢年碰碰姜唐的手,說,“對不起。”
剛才幹架時都打法不要命的人忽然如此低聲下氣,這轉變讓鄭铖感到震驚。但是邢年不在乎外人的眼光,對姜唐小心道:“我不應該打架,我錯了。”
姜唐擡眼瞧瞧他,抱着膝蓋嗯了一聲。
邢年知道這是沒哄好。
“豆豆兒,”他說,“你看。”
他羽絨服口袋裏藏着一個烤紅薯,這會兒有點變形了,但是那股帶着溫度的甜蜜味道仍然是寒冷日子裏最樸實的美好。姜唐睜大了眼睛,問:“你哪兒來的呀?”
“小吃街買的,”邢年說,“我不是說了今天會給你帶吃的麽。”
姜唐盯着他剝紅薯皮,問:“你打完架去買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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邢年一噎。
小孩兒果然越大越不好哄,他就知道打架這事沒這麽容易翻篇。
“對對對,他就是打完架去的。”偏偏旁邊還有一個幫腔作勢果斷出賣隊友的鄭铖,一臉積極地對姜唐說:“我跟你說,你哥是真猛啊,打架竟然能不傷臉,非常有技巧。你瞧瞧現在什麽都看不出來吧?打完了爬起來還撣撣土,說——”
他再加上動作模仿,擺睥睨的眼神,學着邢年平時冷聲冷調的語氣說:“我去給豆豆兒買吃的。”
沉默蔓延在三個人中間,邢年表情微妙,僵硬地轉動脖子,朝着鄭铖笑了笑。
浮于表面的扯動嘴角,赤\\裸\\裸的威脅。鄭铖不甘示弱地冷笑回去,他就是記着邢年剛才沒立刻幫忙,看準了姜唐能拿捏住邢年,蓄意報複。
他對邢年口型:“你也有今天。”
“正好豆豆兒在,”邢年已經恢複狀态,冷靜地說,“道歉吧。”
鄭铖萬萬沒想到這人還記着這一茬,當場愣足半分鐘,然後默念三遍秉着君子一言驷馬難追,對姜唐使勁低頭,嘹亮清晰地說對不起。
但是姜唐這次不說沒關系,只問:“你們就因為這個打架?”
“不是,我倆沒打架。”鄭铖擡頭要解釋,被邢年一把按在後腦,又給姜唐半蹲着鞠了一躬才算完。
姜唐拉着邢年問:“那是為什麽?”
“架是跟別人打的,”邢年指間帶着紅薯的味道,回握住姜唐手腕,面不改色地說,“他們好幾個人打鄭铖,我為了救他才動的手。”
“真的嗎?”鄭铖靈魂發問,“你好正義哦。”
邢年懶得理這人。
正好手上的烤紅薯剝完了,邢年順手塞了把,拿紅薯皮堵住鄭铖的嘴。然後他輕輕捏捏姜唐的臉,讓姜唐轉過來看着他。
邢年說:“嘗嘗。”
姜唐眼睛亮晶晶的,被他捏得嘴巴嘟起來。小奶孩已經脫離了肉乎乎的白團子時期,越長越秀氣,頭發又黑又軟,輕盈地耷在額前。
“還熱呢,”邢年帶着點兒讨好,“吃一點兒。”
兩人這麽多年也鬧過小矛盾,基本都是邢年做事瞞着姜唐,姜唐知道了着急又焦慮。每次邢年哄人的時候都是這樣低着聲音說話,姜唐氣性小,還沒明白為什麽要和好呢,就已經又和哥哥黏一起了。
所以這會兒姜唐的反應都是下意識的,邢年沒有把紅薯遞過來的意思,他就乖乖地張嘴等着邢年喂。
吃東西也跟小貓似的,一口就吃一點點,吃完了換過來喂哥哥吃。
這是讓兩個小孩都心軟的互動,親昵吞噬情緒,姜唐不問邢年了,也沒有再提打架這兩個字。一直到郝佳麗過來和老師談完,帶他和邢年回家,他也沒有表現出不愉快。
離開學校的時候郝佳麗發現邢年右眼有點充血,毛細血管破了。郝佳麗立刻就帶邢年上了趟醫院,幸好不嚴重,是最輕的結膜下出血,三天之後進行冷敷就可以。
眼睛可不是鬧着玩的,郝佳麗在車上就很嚴肅地說了說,回家繼續談,重點落在“分寸”兩個字。
郝佳麗在學校看過了校門邊的監控,她不生氣邢年打架,她有點生氣那三個人圍毆鄭铖時候邢年的冷漠和自在。
“你是大孩子了,阿姨說話會很直接。很多東西由上天決定,包括出身和成長環境。這些東西塑造性格,性格決定命運。雖然很痛苦,但是如果你不突破,它就會成為你的牢籠。”郝佳麗說,“苦難是什麽,越過去了是談資,摔下去了是懸崖。小時候你扛着姜唐跑,叔叔阿姨就告訴過你,逃避不是辦法,問題總要解決。你自己想一想,你的冷漠究竟是不被別人接受的結果,還是一種因為追求自滿和痛快而對其他同學的不屑俯視。”
邢年沉默地垂着眼。
“給他們一個機會,也給你的成長一個機會。”郝佳麗要求邢年看着她的眼睛,“我們身處社會,社會由人組成,從一開始就拒絕交流不是最聰明的自我保護方式。阿姨不是讓你去和所有人做好朋友,但是阿姨希望你能在某些社交場合應對自如。你只有邁出那一步,才能用積極的眼光看待這個世界。生活充滿黑暗,但只要有一點點光亮,我們就要努力抓住。這話有點僞君子,但是小年同學,你的人生如此長,你總得發覺自己熱愛什麽。”
郝佳麗和邢年聊的時候姜唐也在,其實邢年不想讓姜唐聽,但是郝佳麗有意不避諱,姜唐就在邊上抱着小咪從頭聽到尾。最後眼睛紅了,但是自己繃着勁兒,一直沒哭。
一天之內兩個小崽都受了傷,晚上躺一起裹着一床被子,有些同病相憐的委屈勁兒,都沒有立刻睡着。姜唐連小熊也不抱了,一直輕輕地摟着邢年。
邢年扶着姜唐的胳膊把姜唐往上擡,讓姜唐趴到他胸前來。
這樣疊着很舒服,他們從小就喜歡。
今晚窗簾之間只留了細瘦的一條縫,卧室裏月光不足,姜唐在昏暗裏小聲說:“哥哥。”
邢年說:“我在。”
“今天對不起。”姜唐說。
邢年摸摸他耳朵,問:“為什麽對不起?”
“因為你是給我打的架,”姜唐說,“而且我還對你不高興了。”
他說後半句的時候哭腔隐約,細膩的小孩都這樣,在承認錯誤的時候容易上情緒掉眼淚。倒不是覺得委屈,而是真心覺得自己是個又笨又矯情的小麻煩,被對方感動了,心裏特別不是滋味。
真是奇怪,明明是個這麽幸福還占盡優勢的孩子,偏偏敏感的心思這麽多。邢年閉上眼腦子裏就浮現出姜唐那副小心翼翼的樣子,跟受了委屈的小動物似的。
“打架的事是我錯了,”邢年說,“你對我不高興也沒關系。”
現在長大了不怎麽哭了,但是眼淚該流還是要流。姜唐用手背抹抹眼睛,臉貼着邢年肩膀蹭了幾下,算作點頭。
“我以後都乖乖的,”邢年低聲說,“不會讓你不高興。”
姜唐不動了,沉默一會兒忽然問:“你還願意當我哥哥嗎?”
“當然願意。”邢年擡起他下巴,聲音有點發緊,“怎麽了?為什麽這麽問?”
“就,今天在醫務室的時候,”姜唐說,“你說咱們倆不是親的。”
“嗯......”邢年手指稍松,“我當時......就随便說了一句。”
那句話邢年真是下意識出的口,他毋庸置疑享受當姜唐的哥哥,在他心裏姜唐就是他最親的人。但是醫生理所應當地說出哥倆這個詞的時候邢年心裏不痛快,他不喜歡外人這樣看他和姜唐,盡管他并不清楚原因。
“可是你就是我哥哥啊,”姜唐呢喃,“但是我知道你不這麽想。”
“我,”邢年難得話語磕絆,“我沒有。”
“沒關系的。”姜唐動了動,睡衣在被子底下摩出窸窸窣窣的聲響。他并不扭捏于表達,對邢年小聲說:“我可是我好喜歡你當我哥哥,我不喜歡你大伯他們家,我覺得他們是壞人。我巴不得你永遠都住我家,咱們把戶口本合并到一起,這樣你就真的是我哥哥了。”
還是那股熟悉的奶糖味兒,邢年習慣性地聞着它,習慣性地捏捏姜唐後頸上的軟肉。
“我不想你打架,我怕你受傷。”姜唐借着夜晚微弱的光辨認輪廓,摸摸邢年的眼角,說,“可是你每次打架都是為了我。”
邢年一直看着他。
“所以我想求求你又不敢,”姜唐說,“但是我就是想你安安全全健健康康的。”
邢年緩緩開口,說:“你不用不敢。”
姜唐問:“那我求了你答應嗎?”
邢年用氣音笑笑,說:“你試試。”
“......哥哥,求求你啦,”姜唐就說,“咱們倆都乖乖的好不好?”
小豆豆兒每次求求都太甜了,就算是帶着低落的情緒也讓人無法拒絕,何況邢年從來都是順着他的心意。
“好,”邢年說,“你跟你保證。”
他立下承諾的方式還和小時候一樣,和姜唐勾着手指輕輕拉扯,一百年不許變,騙人的是狗。
那擠過窗簾的一點點月色悉數落在姜唐身上,邢年捏住姜唐的後頸,指尖都是黑暗裏的光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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