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八

C市下了半月的雨,氣溫驟降,竟然跌至了零度以下。

蘇靜溪換了三天的班,假期過後就回去上班了。

醫院裏依舊是人聲鼎沸,二十層的門診大樓連電梯裏都擠滿了人,一樓收費科的隊伍都排到了門外。位于外科大樓的第二病房是集中收治心髒病人的外科病房,心髒病人多數有心悸、胸悶、氣急、疲乏等不适症狀,無論從疾病治療上還是病人主觀上都需要安靜,這樣才能心平氣和,因此,病房裏很少噪聲,就是醫生、護士的講話都慢條斯理,輕聲細氣。

蘇靜溪并不理會別人那麽多,還是按照往常跟着負責醫生黃主任查房,調整每個病人醫囑,然後換藥、拔除手術病人胸腔引流管,接着去手術室參加手術。她一向待人冷淡,平時也不怎麽招那些小護士的待見,爆出了跟陸霖的緋聞,背後說她什麽的都有。好在心外病房不比其他,也沒有人在她耳邊叽叽喳喳,她樂得清閑自在,也不去想那麽多有的沒的。

蘇靜溪是黃主任的手術助手,他差不多天天有手術,于是蘇靜溪天天都得上手術臺,那一陣子收了不少風濕性心髒瓣膜感染的病人,忙的不可開交。蘇靜溪白天參加了兩個手術,因後半夜要值班,晚飯後休息了幾個小時,但是也沒能睡着,也不知道她想了些什麽。

深夜12點半的時候,值班的護士告訴她PICU的那個8歲的先心病孩子心律不規則,跳跳停停,心率很慢。那是一個一臉稚氣的孩子,白天剛做了巨大室間隔缺損修補的手術,蘇靜溪及時通知了黃主任,但是由于術後不可逆轉的腎功能不全,六個小時後,那個孩子慢慢的閉上了眼睛,他的父母在床邊哭昏了過去。

次日,蘇靜溪繼續參加了兩個手術,傍晚時分才下班回家。踏進家門時,幾乎是跌跌撞撞的,實在是太累了。

她喜歡泡澡,在浴室裏放了個很大的木桶,撒了精油就進去了,水汽氤氲,漸漸模糊了她的雙眼。

木桶旁邊的凳子上擱着一瓶紅酒,已經下去了大半瓶。

蘇靜溪雙手捂住臉,指縫間滲出的液體也不知道是水還是淚。

蘇靜言在UBC讀博士的時候已經在溫哥華一家醫院實習。他的态度溫和謙恭,長相又十分出衆,特別受同事和病人的推崇。那個時候,蘇靜溪的寒暑假幾乎都耗費在了那家公立醫院裏。她喜歡跟那邊的護士聊天,以至于大學中修的雙語課程她幾乎都是滿分。蘇靜溪從小就不愛學習,讀醫科完全是因為想追上蘇靜言的腳步,自然也不會有多勤學好問。纏着護士聊天,只不過是想知道蘇靜言生活的點點滴滴罷了。

蘇靜言是華人醫生裏出了名的全才醫生,輪科的時候幾乎受到了每個科室負責人的好評。于是蘇靜溪收到了各方面傳的神乎其神的關于蘇靜言的一切信息,他當時做的手術又快又漂亮。普外基本不輸血,無菌手術如甲狀腺、腹股溝疝等術後不用抗生素。非胃癌類的胃大部手術切口到縫皮40分鐘,無腔鏡、微創等術後無粘連,膽石症術前術後幾乎百分之百符合率……

這些究竟意味着什麽,是蘇靜溪真正踏上醫生崗位之後才漸漸體會到的。直到今天,那個孩子的術後死亡,讓蘇靜溪發覺自己的無能之餘,開始控制不住的想,如果是蘇靜言在,會不會一切都不一樣?

所以她更加的痛恨自己,因為是她毀了蘇靜言……

陸霖找了開鎖公司的人把門打開的時候,蘇靜溪還在木桶裏泡着,水已經涼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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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閉着眼睛靠在木桶的邊緣上,睫毛上還有沁濕的淚珠,臉頰上的淚痕未幹,頭發也已經濕透了。陸霖扯起旁邊架子上搭着的浴袍,從水裏撈起蘇靜溪,包裹着她的身體,把她打橫了抱出了浴室。

蘇靜溪的卧室在二樓,陸霖抱她上去,又找到空調的遙控器把室溫調高,給蘇靜溪把被子蓋嚴實,才有些脫力的坐在了床邊的地上。蘇靜溪還有些迷糊,睜開眼睛看了看陸霖,又閉上了一會,想了好久,才開口問道:“你怎麽在這裏?不是去巴黎了嗎?”

陸霖笑了笑,伸出手替她撫開額前的濕發:“我要是不在這裏,你打算在浴缸裏泡一整夜的澡嗎?”

“嗯……”蘇靜溪想了半天,才慢慢說道:“我喝了一點酒。”

“半瓶質素不怎麽好的紅酒可不是一點……”

蘇靜溪不太懂酒,因為蘇靜言從來滴酒不沾,她在超市買回來燒牛扒的紅酒自然價格不會太貴,聽到陸霖調侃她,蘇靜溪也沒惱,只是笑了笑,并不糾結。

她又問:“你怎麽回來了?”

“你怎麽知道我去巴黎?”

“報紙網絡日日都在高清大圖直播你的近況啊……想不看也不行。”蘇靜溪側了側身子,跟陸霖對視。

陸霖趴在床邊,伸手摸了摸蘇靜溪的臉頰,他的指尖微涼,劃過蘇靜溪的臉頰,有莫名的熟悉感覺,他笑道:“如果我不回來,明日豈不是要多一樁浴室美女的命案?”

蘇靜溪懶的動彈,甚至有些留戀那只手的觸覺,她只轉了轉眼珠,又問:“你怎麽能開我的房門?”

“怎麽蘇醫生不知道這個世界上有開鎖公司這回事嗎?”陸霖覺得有些好笑,并且很享受這種跟蘇靜溪随意聊聊天的感覺,沒有神游天外的怔忡,沒有劍拔弩張的緊張。

陸霖開車來到蘇靜溪樓下,撥電話給她,無人接聽,可是廳裏的燈明明亮着。陸霖又找大樓保安詢問,果然只見蘇靜溪進去并未見她出來。

繼續撥電話,依舊無人接聽。

陸霖有些擔心,而且心裏篤定的認為蘇靜溪在裏面出了什麽事情。

他找來開鎖公司,把身份證給他的時候還被看了好幾眼,他端着架子不講話,臉上一副墨鏡遮住了大半張臉,竟然成功的瞞過了那個五十出頭的開鎖工人。

打開門的時候,一室明亮,只是不見蘇靜溪。

幸好蘇靜溪沒反鎖浴室的門,否則又要他撞門而入才行。

蘇靜溪往一邊挪了挪,拍了拍身邊的地方,問他:“要不要躺下?”

陸霖的眼睛有明顯的青影,顯然休息的不是很好,他身長腿長,窩在床邊肯定舒服不到哪裏去。陸霖并不推脫,他脫了外套上來,只穿了黑色的開司米對襟開衫,裏面是銀灰的純棉襯衣,他穿了件舒适的亞麻修身褲子,整個人含蓄內斂,收斂了聚光燈下的鋒芒。

陸霖剛剛經過長途飛行,也是累的不行,幾乎過了片刻,就睡着了。他在蘇靜溪身邊,總是一種奇怪的安心的感覺,總是能放松緊繃的神經。蘇靜溪值了36個小時的班,更是疲乏,醒來的時候已經是次日清晨了。

外面的天色依舊很暗,蘇靜溪爬起來去洗手間洗漱,又到廚房把粥煮上,從冰箱裏拿了幾個樂扣的盒子出來,她很喜歡空閑的時候做面食,包子抄手餃子都做很多,拿給林琳煮給她兒子吃還會有剩。她就用密封盒封起來放在冰箱裏,早上起來的時候用鍋子蒸一下,比外面的早餐健康又美味。

陸霖起來的時候,蘇靜溪已經把早飯煮好了,正在擺筷子。

她的餐具均是色澤豔麗,搖曳生姿。大紅色圖騰的陶碗盛了滿滿的碧綠色的粳米粥,配了長方形小碟子裏的四樣兒小菜,還蒸了幾個褶子精致的小包子,又煎了幾粒捏了花邊的餃子。

她擡頭看見陸霖,笑了笑。她穿着粉紅的棉布家居服,刻意做成在腋下系帶的漢服的樣子。陸霖從一開始就覺得她是一個特別喜歡古代的東西的女孩,比如這衣服,那古琴。

陸霖笑笑問她:“敢問姑娘是從何朝代穿越而來?”

蘇靜溪愣了下,随即反應過來他在說什麽,展顏笑了起來。

見慣了她發呆怔忡出神傷心哭泣的模樣,她這麽一笑,倒是讓陸霖愣住了。

她又低了低頭,對陸霖說:“快吃吧,一會兒要涼的。”

陸霖走到餐桌旁邊,坐下的姿勢有些僵硬,他背上的傷并沒有好,尤其在長途飛行之後,他覺得好像更加嚴重了點,蘇靜溪有些敏感看了看他。

她問:“你腰疼?”

陸霖搖搖頭:“還好,前幾日不小心撞傷了。”

“喔……看醫生了嗎?”

“沒有……”

“那怎麽行,我幫你看看。”蘇靜溪說着就走過來,扶起陸霖往沙發走。

“不用了吧?”陸霖有些不好意思,他早已不是小孩子,總覺得将自己的病弱示于人前是一件很難為情的事。

蘇靜溪突然嚴肅起來:“陸霖,背上的傷可大可小,你要是以後還想跳舞,就不要這樣諱疾忌醫。”陸霖愣了愣,心底升起一種莫名的情緒,蘇靜溪并不是對他一無所知,她甚至知道他會跳舞。

陸霖趴在沙發上,蘇靜溪撩開他的襯衣,然後輕輕的抽了口氣。他的背上,有一個碗口大的烏青,就在後腰和心髒之間。

“不疼嗎?”蘇靜溪問道。

“還好,忍得住……”

蘇靜溪還沒來得及接話,門鎖啪嗒一聲被打開了。

蘇靜言的左手提着一個不大的旅行袋,愣在了那裏。

蘇靜溪的房子是全透的小複式,進門就能看見整個客廳的全貌,她封了陽臺,室內四季如春,升高的地臺上種的都是蘇靜言最愛的植物,晴天開窗的時候,有微風掀起窗簾,滿室花香。

蘇靜言看到蘇靜溪穿着家居服,低頭彎腰趴在陸霖的裸/露的背上,餐廳的桌子上,還冒着熱氣的食物氤氲着香氣,攥着鑰匙的右手無論怎麽用力也有些收不攏,局促的沉默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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