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7 番外4

番外4

陸修珩隐瞞身份潛藏在軍中，原本只想摸清漠北盤根錯節的派系糾葛，經此一役，不僅和小醫女的關系越來越親近了，還有了驚人的意外收獲。

那一日軍隊順着他留下的信號彈去追查蹤跡，到達時才發現密探頭子和他懷裏的文書都不見了，只留下一地未來得及清理的血跡，這一招棄車保帥不僅斷了上線，也丢失了最關鍵的線索。

好在陸修珩暗中留了後手，交由他的嫡系部下獨自進行調查，他們順着出城文書簽發人背後的勢力深挖，還順藤摸瓜發現了一樁貪污軍饷的案件。

陸修珩吩咐暫且将通敵之事按下，借機徹查那樁貪污弊案。

太子在軍中“養病”已久，這幾乎是他下的第一個軍令，也許是幕後之人安于太子殿下抓小放大的态度，此事進展得十分順利，沒過多久就抓出了其中的大魚。

證據确鑿不移，曲承望來到太子的營帳求見。

曲承望的本家與慈懿皇後的母家交好，也算是太子嫡系了，他原受陸修珩的舉薦，在京衛指揮使司任指揮佥事，後來得知殿下要來漠北，自己也屁颠屁颠地跟來了。

他将這幾日整理的證據一一彙報了，遞來葉戈的認罪文書：“殿下覺得如何？”

陸修珩還沒有出門，正在帳中翻看一本殘破的漠北輿圖，将上面曲曲繞繞的輪廓與自己的記憶進行比對。

聽完曲承望的彙報，他垂眸看了看文書上那個驚人的數字，語氣淡漠：“抄家問斬的事兒，還要孤來教你嗎？”

曲承望解釋道：“葉戈雖然只是軍中守備，但審問時一口一個自己是葉首輔的子侄，頗得葉貴妃的看重，家裏和賢陽公主的關系也親近。”

他一口氣把隐藏的雷都說完了，也暗暗含了告狀的意思，只等着太子殿下的吩咐。

陸修珩似笑非笑地睨他一眼：“孤替葉首輔清理門戶，他只怕向孤道謝還來不及。”

也是，眼前這位可是大齊太子，若要說尊貴，還有誰能越得過他去。

曲承望心中有數了，正要行禮退下，陸修珩又補充一句：“你去只怕壓不住他，多帶幾個京中的世家弟子，回頭葉貴妃鬧起來，父皇為了臉面，也不得不把此事壓下。”

曲承望點點頭，領命退下。

他邊走邊在心中盤算自己該帶誰去，剛出了營帳，便一拍腦門：賢寧長公主的嫡子不就在軍中嗎？自己帶他一起去抄家，還有誰敢置喙？

賢寧長公主的嫡子此次也來了軍中歷練，是出了名的溫文爾雅、持論公允，聽聞曲承望的來意，慨然應允。

葉戈及其鷹犬的府邸裏頭可謂是堆金疊玉，柳夭桃豔，他和謝衡長了足足的見識，抄得滿載而歸。

金玉可充作軍饷，曲承望望着從辎重官那裏抄來的一車楊梅發了愁。

陸修珩難得有半日清淨，已經約了小沐出門，聽聞曲承望再次求見，此刻不免就多了些不耐。

他擡眸看向這個榆木腦袋：“你最好有什麽要緊的事。”

曲承望嘿嘿一笑：“殿下，是好事。”

“臣等今日抄家，查獲了一車剛送到的冰鎮楊梅，原想楊梅價貴，但在漠北打聽了一番，實在難尋買主，特請殿下處置。”

倒也不是說漠北沒有買得起楊梅的達官顯貴，只是聽了這楊梅的由頭之後，一個個的都嫌晦氣，避之不及，更害怕自己也被盯上，哪裏還敢來買？

陸修珩皺了皺眉，剛過了谷雨，天氣還未熱起來，就連宮中的楊梅也要兩月後才開始運送，可見葉戈這樣的蠹蟲平日裏有多奢靡無度。

他揮揮手道：“你們近來辦案辛苦，如今查辦有功，拿去分了便是。”

曲承望對太子殿下的答複早有準備，賣乖地說了一句“得嘞”，便抱出其中最好的一匣子，放在太子殿下的案上。

陸修珩本要拒絕，忽然又想到了什麽，收下了這個匣子，令人趕制成糖楊梅，自己好帶去赴約。

昨夜下過雨，今日桃紅柳綠，處處芳菲浸染着露水，開得更豔了。

高雨巷是遼東都司有名的夜市街，如今不過申時，行人還未至，炊煙已經袅袅升起，爐竈燒得通紅滾熱，蒸籠裏熱氣騰騰，經年被使用的桌凳油光水滑地透着亮，照出忙碌的人影。

沐夷光穿了一身石青色的長裙，衣擺和袖口處繡着精致的瓜蝶紋，頭上的珠花也換成了杏黃色的絨花，是整個高雨巷裏最明豔的一抹色彩。

她遠遠地就瞧見了一個颀長挺拔的身影，她大大方方地揮了揮手：“阿恒哥哥，這裏！”

不等陸修珩走近，沐夷光已經看見了他手裏提着的食盒，立刻興高采烈地湊了上去，也不問一問是不是給自己的，就直白道：“這是什麽呀？”

她發上的絨花随着她低頭的動作微微顫動，似乎可以撩亂人心。

陸修珩不動聲色道：“算是蜜餞吧，送給你的。”

沐夷光伸手去接，這才發現食盒是竹制的，還冒着絲絲的寒氣。

陸修珩沒松手，這裏頭除了制好的那一盅糖楊梅，還放了冰塊，重量算不上輕。

“我先提着，一會兒再拿給你。”

沐夷光也不忸怩，高高興興地走在前面：“那今日我帶你去吃仇婆婆家的馄饨，可好吃了！”

一路上聞着了槐葉淘與素蒸鴨的香氣，她也難得地目不轉睛，絮絮道：“仇婆婆家的小吃攤兒原來可是整個高雨巷最好吃的，入了夜便人滿為患，後來仇婆婆的兒子當了兵，在邊關值守時，被偷襲的鞑靼軍隊傷了腿，仇婆婆便關門不做了，專心在家照顧兒子。”

沐夷光又放小了聲音：“仇婆婆把做馄饨的手藝也傳給兒子了，不過做得沒有仇婆婆好吃。”

若是一不小心被人聽去了，影響到仇叔叔的生意就不好了。

難得聽到她提到旁人，陸修珩眸色深了深，語調也慢悠悠的，似乎提不起什麽興致：“既然不好吃，我們還要去嗎？”

沐夷光揚了揚眉，有一絲小小的得色：“那當然是帶你去吃仇婆婆親手做的馄饨啦，若不是有我這樣的老主顧帶路，只怕你連門都尋不到呢。”

陸修珩點了點頭，煞有其事地應承：“如此說來，我還是沾了你的光了。”

說話間，兩人已經走到小巷的深處，這裏明顯比外面要安靜許多，迎客的門面也少了，更多是民宅。

沐夷光敲響了其中一戶宅門，裏面的人像是等候許久了，揚聲道：“留着門的，快進來吧。”

果然，門一推就開了，沐夷光朝着“沈恒”眨了眨眼，示意他跟上。

這處宅院很小，進門便是一處不足十尺寬的天井，擺着一套桌椅和茶具，可供飯食納涼之用，天井的面積有限，僅栽種了一株玉茗花，似有幾十年的樹齡了，養護得極好，直至四月花也未謝。玉茗旁邊還種了一點姜韭，随取随用，雅俗共賞，倒也不失一件樂事。

滿頭花白的仇婆婆從廚房裏頭走出來，她年逾五十了，但是精神矍铄，看到沐夷光身邊跟了一個年輕小夥子，樂呵呵地打招呼：“這是小沐的朋友吧，快請坐，請坐。”

陸修珩并不習慣與人寒暄，只是淡淡地點了點頭。

好在沐夷光話多嘴甜，場面并不顯得冷清，她親昵地挽住仇婆婆的手：“婆婆今日做了什麽好吃的呀，我都聞到香味兒了。”

仇婆婆一臉寵溺地看着她：“新摘的春筍和蕨菜，剛剛拌好，才擱了一點麻油，就教你聞出來了。”

沐夷光十分捧場地“哇”了一聲：“那我可要多吃幾個。”

“茶葉在八仙桌東邊的抽屜裏，婆婆忙不贏，你們自己添點茶水，”仇婆婆又看了一眼那長相清秀的小夥子，朝沐夷光擠了擠眼睛：“這可是婆婆頭一回見你帶朋友過來，怎麽着也不能叫你們失望不是。”

沐夷光瞧出她的打趣意味，耳根紅了紅，欲蓋彌彰地解釋道：“阿恒哥哥不愛說話，仇婆婆你別見怪，他如今也在軍營裏頭從軍呢，可厲害了。”

仇婆婆卻皺了皺眉，将她拉到一旁，小聲道：“聽婆婆一句勸，都說這大齊要和鞑靼打仗了，你年紀小，不懂事，還是等仗打完了，再定這終身大事。你看你仇叔叔，當初腿傷了以後成天尋死覓活的，幸好他運氣好，沐将軍宅心仁厚，時常照拂這些殘兵老将，芸娘也不相棄，這才走了出來。”

漠北民風淳樸開化，言談娶嫁一事并不過多規避，仇婆婆知道小沐不經世故，為了勸誡她，甚至不惜把自己的兒子貶得一無是處。

沐夷光搖了搖頭：“我爹爹說了，當年鞑靼夜襲邊關，崔叔叔是第一個發出預警的勇士，他可是大英雄。這樣有膽有識的好男兒，自然能得芸娘傾心。”

她頓了頓，聲音情不自禁地小了下來：“若是我面臨這樣的選擇，也會像芸娘一樣一心一意，忠貞不二的。”

仇婆婆輕嘆一聲，也不再勸：“婆婆知道你是好孩子，好啦，馄饨面團還得再醒一會兒，我先去把油搽面炒出來，你可別吃太多啊，一會兒多吃幾個馄饨。”

提到吃的，沐夷光立刻揚起笑臉：“那我們就等着仇婆婆的好手藝了。”

她回到桌前，才發現“沈恒”已經泡好了茶水。

陸修珩手持茶壺，将茶湯徐徐倒入杯中，四月裏新炒制的春茶，配上春日的山泉水，雖不是什麽名貴的茶葉，但也新鮮甘醇，激蕩出清雅的芬芳。

修長手指将茶杯端至她的面前，這茶杯瓷質也算不上好，釉色白中泛青，将那雙馳馬試劍的手襯得白皙細膩。

他語氣閑适：“方才和婆婆聊了什麽？”

阿恒哥哥應當沒有聽見自己和婆婆說的悄悄話吧？

沐夷光埋着頭，似乎要将那素色的茶杯盯出一朵花兒來，顧左右而言他：“仇婆婆說自己的兒子在戰場傷了腿之後整日尋死覓活的，幸得娘子不棄，如今總算是撥雲見日。”

陸修珩輕啜了一口茶，中肯地評價：“得妻如此，已足以令人欽羨。”

沐夷光看了看“沈恒”晦暗不明的神色，大概能猜到他的心情，大齊與鞑靼劍拔弩張，戰争一觸即發，縱然武功再高，上了戰場仍是九死一生，便是阿恒哥哥，心底亦會有些害怕吧？

她試探着問道：“阿恒哥哥，若是真到了與鞑靼開打的那一天，你會害怕嗎？”

怕嗎？

陸修珩似乎是第一次思考這個問題，自己早就已經沒有害怕的資格了，比起死亡，他更害怕的是失敗，是以絕不會允許自己失敗。

他垂着眼睛，給了一個模棱兩可的回答：“或許會吧。”

沐夷光抿了抿唇，又小心翼翼地問道：“若是萬一，你也遇到了這樣的困境，你會不會像……”

見那雙清透潤澤的桃花眼好似蒙上了溟蒙的霧，她忽然便不忍心再問下去了。

漆黑似深潭的眼眸卻彎了彎，流露出一分漫不經心的笑意，他坦然道：“若真到了那一天，只怕結局也不是我所能選擇的。”

沐夷光不明白他話裏的深意，但她受爹爹沐慎之的影響，自幼便崇拜英雄，更想過自己長大後也要嫁一個像爹爹這樣能征善戰的英武男兒，此刻便豪情萬丈地擡起頭，信誓旦旦地安慰道：“阿恒哥哥別怕，要是真有那一天，我也會像芸娘那樣不離不棄，好好照顧你的。”

她說話時始終直視着他的眼睛，眼裏的情緒幹淨純粹得近乎直白。

陸修珩忽然有種哭笑不得的感覺，她年紀還小，也許對自己有所依賴，但根本不明白這樣的承諾意味着什麽。

他今日原想揭示身份，若小沐接受，便提前将她接去京城躲避戰火，可縱使他算無遺策，也防不住刀劍無眼，若自己當真在這場戰争中有個什麽閃失，屆時她在京城孤身一人，又該如何自處呢？

于是他将早已想好的說辭咽下，換下那副認真的神情，輕描淡寫道：“你還那麽小，不會有人舍得讓你吃這份苦的。”

雖然沐夷光聽出了阿恒哥哥的本意是為自己好，但聽了這番近乎“拒絕”的話語，她還是很生氣，固執道：“這是我自己的事，我要吃甜還是吃苦，誰也不能替我做主！”

明明都是為了對方考量，兩個人之間的氣氛卻變得有些凝重，只有茶香在空氣中靜靜流淌。

仇婆婆端着一大碗和好的油搽面姍姍來遲，她将兩個缽碗擱在了陸修珩的面前，像是感應不到兩人之間的尴尬氣氛，熱情道：“剛燙好的油搽面，快趁熱吃。”

花生、芝麻和核桃炒得酥脆濃香，玉米面也炒成了焦香的芥黃色，與碾碎的果仁和勻，滾水燙開，便成了香噴噴的一碗油搽面。

沐夷光直勾勾地看着那碗油搽面，她還沒有忘掉他剛才“拒絕”自己的事情，偏偏仇婆婆在走之前把碗勺都給了“沈恒”，還特地囑咐一句：“少給小沐盛一點，吃多了要積食。”

陸修珩認真地應了，本來就是巴掌大的碗，也只給她盛了半碗。

沐夷光的嘴巴立刻翹得更高了，但當“沈恒”把碗遞過來時，她還是哼哼唧唧地接了過來，氣鼓鼓道：“都吃不飽。”

陸修珩只好讓步，又起身給她添了一小勺，耐心勸道：“仇婆婆還在煮馄饨呢，我還給你帶了蜜餞，若是現在就吃多了，一會兒吃不下了怎麽辦？”

吃貨的情緒來得快去得也快，想到自己還有這麽多好吃的，沐夷光立刻被哄好了，一小口一小口地喝起油搽面來。

喝完了油搽面，馄饨也煮好了。

春筍和蕨菜都只保留了最鮮嫩的部分，細細地剁碎了，用特制的醬料和香油攪拌在一起，再用薄薄的面皮疊成精致的蓮花形，過水一煮，高湯裏的蔥花青翠，馄饨皮薄如紗，鮮嫩的內餡兒也清晰可見，咬上一口，幾乎鮮掉了舌頭。

沐夷光吃掉了十來只小馄饨，甚至還找仇婆婆要了辣椒油，發明了筍蕨馄饨拌油辣搽面的新鮮吃法，又得寸進尺地讓“沈恒”多添了半碗油搽面，她幾乎要覺得世界上不可能有比這更好吃的東西了。

她把缽碗的最後一點油搽面也刮得幹幹淨淨，終于開始感覺有一點兒膩了。

沐夷光苦着臉，将空了的茶杯遞給陸修珩：“阿恒哥哥，再幫我添一點兒茶吧。”

陸修珩生平第一次被人這樣呼來喝去的，但也不覺厭煩，先是将她的茶杯添至七成滿，又打開了食盒的蓋子。

紅陶平碗中盛着冰，中間放着一只青花蓮紋的高足碗，冰冰涼涼的雪水裏邊浸新鮮飽滿的楊梅，翠綠的薄荷葉漂浮在水面上，更顯得那楊梅鮮嫩紅潤，望而生津。

陸修珩将食盒裏備好的瓷勺遞給她，不慌不忙道：“先吃一點糖楊梅解膩。”

沐夷光接過瓷勺，乖乖地舀了一個吃了。

等到酸甜可口的汁水浸潤齒間，她才反應過來，眨巴了幾下眼睛，臉頰鼓鼓的：“這才四月份，哪裏來的楊梅呢？”

陸修珩面不改色：“辦案有功，太子殿下賞的。”

沐夷光以為是先前那事關鞑靼探子的案件告破了，滿心歡喜地奉承了一句：“太子殿下真是好人。”

陸修珩眼眸含笑，耐人尋味道：“大抵是吧。”

沐夷光并未察覺有什麽不對，她又換了幹淨的瓷勺，舀了頂上最大的那個楊梅到他的碗裏：“阿恒哥哥，你也吃啊。”

陸修珩并不重口腹之欲，但跟她在一起時，總覺得各色菜肴瓜果都鮮亮起來。

可藍天湛湛流雲妩媚，院內玉茗雪白嬌嫩，碗底楊梅紅潤鮮妍，也遠不及她眼底流光耀眼。

小劇場：

沐夷光（生氣）：我要吃苦還是吃甜，誰也不能替我做主！

仇婆婆（端來油搽面）：你看着她，讓她少吃一點。

沐夷光（哼哼唧唧）：都吃不飽……

陸修珩（無奈縱容）：只準再多吃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