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9 番外6

番外6

窗外日光彈指過，席間花影坐前移，沐夷光藏在妝匣底部的書信也從原來的一兩封逐漸變成厚厚一沓。

她以為日子就這樣一天天過去，但她已經十日未曾收到阿恒哥哥的來信了。

兩人的書信往來十分規律，這是從未有過的事情，這十日裏，她每日都要去細柳橋買軟香糕，卻再未在樹洞裏看到阿恒哥哥的來信，她也不敢留信在此處。雪上加霜的是，她聽娘親說大齊與鞑靼很快就要打仗了，宣成帝已經下旨迎接軍中将領家眷進京，一來是讓将領們安心打仗，二來也是讓她們進京為質，兩人若是失了聯系，茫茫人海，相隔千裏，不知此生還能否重逢。

最後她連軟香糕也沒了心思吃，盡數分給了橋上玩耍的孩童。

沐夷光漫無目的地走着，繞了一圈，最後又回到蘇家，門居然是開着的，蘇重耘正在收揀院子裏的藥材。

“幹爹！”

她三步兩步跑了進來，一臉驚喜：“你怎麽回來了？”

蘇重耘朝手上的藥材努了努嘴：“我回來取幾味炮制好的藥材，這幾味藥材難得，營裏頭沒有。”

沐夷光笑着揶揄他：“回頭幹娘見了，又要說你假私濟公了。”

“怕什麽，”蘇重耘手上動作不停，無意間說出真相：“你幹娘和你大慕姐姐最近都在你二姐家呢，邊關吃緊，城裏人心浮躁的，你也別老是亂跑，安安心心在家裏待着，知道嗎？”

“哦，”沐夷光敷衍地應了一聲，還是不安分地問道：“最近軍中不是戒嚴嗎，幹爹怎麽出了營？”

“瞧你這話說的，幹爹回來可是辦正事，上邊特批的！”

話雖是這樣說，蘇重耘自己也覺得奇怪，最近辦公行事都特別順利，出營的條子遞上去，幾乎很快就批下來了。

他看着沐夷光探頭探腦、欲言又止的樣子，哼聲道：“想問什麽你就說吧。”

沐夷光乖巧地笑了笑：“就知道幹爹最懂我了。”

她自然不敢說自己最近正與阿恒哥哥通信，忽然斷了往來，若是讓兩位爹爹知道了，只怕要打斷他的腿。

最後便遮遮掩掩問道：“我就是想問問，阿恒哥哥最近都在幹什麽呀？”

蘇重耘露出個高深莫測的笑來：“你那位阿恒哥哥呀，只怕是大有來頭。”

“啊？”

沐夷光臉上的驚訝神色不似作僞，蘇重耘反倒樂了：“這小子瞞得夠緊的啊。”

沐夷光才不受他的挑撥離間呢，也不給他打啞謎的機會，撒嬌耍賴道：“幹爹你快說說嘛。”

“好好好，”蘇重耘趕緊道：“知道你對那臭小子上心，我回營後特意留意過，那沈恒已經不在營中了。後來我又找人打聽，才知道他是為了什麽特殊任務，才改頭換面隐藏在軍中的，任務完成便功成身退了。至于他的真實身份嘛，反正你幹爹我是打聽不到了，要不問你親爹試試？”

沐夷光立刻想起了先前與阿恒哥哥調查鞑靼密探一事，他身負如此機要秘事，她自然能夠理解他的苦衷，只是不知他現在又卷入哪裏的紛争去了。

可是她爹爹那樣的老古板，軍令如山，就算知道也不會透露分毫的。

“他才不會告訴我呢，”沐夷光就吃準蘇重耘好說話了，賣乖道：“幹爹你聰明能幹，足智多謀，一定能猜出來的對不對？”

蘇重耘常年被娘子訓斥，難得被人誇贊一次“聰明能幹、足智多謀”，哪怕這話是從腦子也不怎麽靈光的幹女兒口中說出的，仍然受到了極大的鼓舞。

他飛快地将需要的藥材整理好，誓要揪出這小子的真面目。

于是，兩個不那麽聰明能幹、足智多謀的人一同坐下來，共同分享手中的線索，試圖從蛛絲馬跡中找到另一個聰明能幹、足智多謀的人的身份。

沐夷光很肯定地說出第一條：“他是京城人士。”

接着又不那麽肯定地補充：“好像家裏人挺多的，可能是世家子弟？”

蘇重耘立刻表示贊同：“以他的舉手投足、作風氣度來看，的确是高門大族才能教養出來的。”

緊接着他也分享出一條線索：“我兩次給他看診，望其氣色，總有一種滞澀之感，想來臉上應是易了容，聲音也有所改變。”

“幹爹你好聰明啊，”沐夷光很給面子地捧場，但很快又苦惱起來：“我本來還想着可以畫像，若是易了容，這樣我們還怎麽找人呢？”

蘇重耘不負“衆”望地提出了好主意：“沒事，縱然易容，這眉目總是相似的，小沐你盡管畫便是。回頭我再找你丁敦叔叔打聽打聽，軍中是否有與畫像上相似的京中世家弟子，他人脈廣，嘴巴也嚴實，應當不成問題。”

丁敦叔叔亦是爹爹的部下，兩家也是多年的交情了，他腦袋靈光得很，雖然在軍中職位不高，但是上上下下的關系都打點得很熟悉，遇到什麽事兒都有辦法。

沐夷光信任地點了點頭，又秉持着女兒家的矜持強調一句：“這可是我們的秘密，幹爹不要告訴丁敦叔叔。”

蘇重耘自然應好，替她找來紙筆。

不過一張小像，沐夷光認認真真，費了兩刻鐘的功夫，終于畫好了。

蘇重耘将這幅小像仔細端詳了一番：“我怎麽瞧着不大像啊？”

“是嗎，”沐夷光也湊了過來：“哪裏不像了？”

她在作畫上算不得精通，但畫這幅小像時可是用足了心思，不說十足相像，應當也有七八成吧？

蘇重耘指了指人像上的眼睛：“這畫得跟桃花眼一樣，可我記得他平日裏都不怎麽愛笑的啊。”

沐夷光努力為自己正名：“阿恒哥哥明明就是桃花眼，而且他雖然不愛笑，但你仔細看，那雙眼睛裏還是有笑意的。”

……好嘛，原來這小子還搞區別對待，是自己多嘴了。

兩個人勉強達成共識，蘇重耘便帶着小像和幹女兒的重托回營了。

戰争一觸即發，整個遼東都司都變得人心惶惶。

沐府的行裝收拾得差不多了，只沐夷光還沒有等到“沈恒”的回信，好在臨行前的那一天，蘇重耘終于托人給她帶來了口信。

居然還是丁敦叔叔親自來的，他一邊替沐将軍送行，一邊忙裏偷閑地給沐夷光帶了話：“小沐，你拜托你幹爹打聽的事情有結果了，那天在街上搶了你最後一份百果糕的人是謝衡。”

……沐夷光還沒有感受到事情有了着落的喜悅，第一反應便是丢臉，沒想到幹爹居然找了這麽一個爛理由，哪裏瞞得過人精似的丁敦叔叔。

沐夷光捂着臉，只覺得沒臉見人了：“丁敦叔叔，您都知道了呀。”

小兒女的心思，在過來人的眼裏幾乎就是透明的。

“小沐不必不好意思，蘇大哥什麽都沒說，”丁敦體諒地替她解了圍，又點到為止地補充：“謝衡的大名我亦有所耳聞，他雖是賢寧長公主之子，但身上并無一點兒驕矜之氣，就連這出征歷練也是他自己主動要求的，入軍以後，在查辦軍中守備葉戈一案中立了大功，如今已經任了千總，還得了太子殿下親賜的一匣子楊梅呢。”

千總一職在軍中只算是中下，對謝衡這樣的貴公子只算得上是錦上添花，但平步青雲也是遲早的事兒。

“謝謝丁敦叔叔！”

沐夷光的心情一下子雀躍起來，前先他不過說了一個名字，知道了也并無什麽實感，但提到楊梅這樣具體的事情，她立刻就想起了前先阿恒哥哥為自己帶的那一匣子糖楊梅，心中亦是滿滿的懷念與感動。

她在心間反複默念這兩個字，沈恒、謝衡，讀音只是一字之差，幾乎沒有半點陌生的感覺。

“小沐跟我還客氣什麽，”丁敦笑了笑，又神通廣大地補充一句：“明日送你們出城的也是謝千總。”

少女的臉立刻就燙了起來，懷抱着這個巨大而甜蜜的秘密，連蹦帶跳地回去收拾行裝了。

青霜和長纓已經為小姐撿拾好了慣用的起居用品，正在收拾衣裳和首飾。

沐夷光一眼就瞧見了長纓正要往箱子裏頭放的那條梅子青繡暗銀如意紋的軟煙羅裙，立刻攔住了她：“長纓，這條裙子就不必收了。”

長纓有些驚訝：“小姐，這梅子青的軟煙羅的極為難得，又是今年新制的，不帶去京城嗎？”

沐夷光神秘地搖了搖頭：“不是這個意思，我明日就穿這一條。”

長纓聽話地将裙子捧了出來，又道：“小姐，這是盛夏裏才穿的薄衫，這幾日天氣有些陰冷，我再挑一件披風給您搭上吧？”

沐夷光意氣風發地挺了挺胸：“沒事兒，我不怕冷！”

“對了，我那個不常用的妝匣你們放進去了嗎，就是那個漆鑲螺钿的首飾盒。”

“放進去了，小姐可要打開看看？”

“不必了，我就是提醒一下，不要落了東西，帶了就好。”

确認自己帶上了與阿衡哥哥往來的信件，沐夷光轉身又進了書房，重新提筆撰寫了一封給阿衡哥哥的書信，隐晦點明了兩人互瞞身份之事，希望将來能夠在京城重逢。

進京的日子很快來臨，謝衡的任務很是簡單，把幾位将領的家眷送到廣寧衛，便可以回營了。

只是分明約好了辰時在城門出發，左等右等，也不見人齊。這些家眷多是老弱婦孺，來的時候大多步履蹒跚，涕淚四流，謝衡心善，便沒有派人催促，只是耐心等着。

大約過了一盞茶的功夫，他身邊不遠處那頂紅木雕花的轎子裏下來一個纖細的少女身影。

那頂轎子裏坐的是沐将軍的家眷，謝衡記得是第一個來的，只是不知她此番下轎意欲何為。

那身影緩緩走近了，少女穿了一身梅子青的軟煙羅裙，肌膚像雪一樣的晶瑩剔透。輕柔細膩的青色像是薄霧裏新生的一枝嫩柳，又像是天邊雲霞織成的紗，輕薄地貼在人的身上，勾勒出不盈一握的腰身來。

少女走到自己跟前，清澈靈動的眼睛也像是蒙了一層霧，帶着一絲忐忑不安開口：“是謝衡千總嗎？”

她雖然連名帶姓說得清楚，但聲音依然嬌嬌軟軟，像是林中的黃鹂。

謝衡點了點頭，似乎又覺得這樣有些不近人情，溫聲添了一句：“不知姑娘有何貴幹？”

少女的眼睛裏劃過一絲失望，但很快又振奮起來，她拿出手裏的食盒，打開盒蓋遞給他：“這一路上就麻煩謝千總了，小小心意，不成敬意。”

謝衡看着食盒裏一串孤零零的糖油果子，瞳孔微睜，轉而露出一個溫和的笑來：“如此我便笑納了。”

他伸手接過糖油果子，少女卻并未起身離開，而且一臉期盼地看着自己。

謝衡以前也曾收到過姑娘家的示好，但都被他委婉地謝絕了，但他還是第一次遇到這樣……直白而又可愛的。

他聞弦歌而知雅意，咬了一口手中的油果子。

他長了一雙好看的桃花眼，不笑的時候也會微微上翹，眼睫毛長得令女子都要豔羨，卻半點不顯得女氣，配上那身閃着寒光的盔甲和直指蒼穹的烏金色長槍，更是英姿勃發，氣宇軒昂。

沒想到真實的阿衡哥哥居然是這幅模樣，聲音也不似僞裝時那樣沙啞，幹淨溫柔許多，好像沒有了先前那種冷冰冰拒人于千裏之外的樣子，更加親和溫煦。

沐夷光仰頭看着他，語氣親昵又自然：“好吃嗎？”

糖油果子似是剛出鍋不久，還冒着新鮮的熱氣，他明明不愛吃這等甜膩之物，但望着那雙澄澈的眼睛，竟然神使鬼差地點了點頭。

“我就知道你肯定會喜歡的！”

謝衡一愣，他只是點了點頭而已，少女的臉上頃刻便浮現出一個心滿意足的笑容來，頰邊梨渦隐現。

看着阿衡哥哥愣神的樣子，沐夷光有些苦惱地摸了摸自己的臉，小聲嘀咕：“……差得有這麽大嗎？”

謝衡沒聽清楚：“姑娘方才說什麽？”

沐夷光重新正色道：“我說，我是沐将軍的女兒。”

謝衡點了點頭：“我知道。”

沐夷光唇角彎彎，眼睛也亮得似乎會發光，她将藏了信件的食盒遞到他手裏，輕輕敲了敲盒身，又認真囑咐：“那……你不要忘了我，我在京城等你。”

似乎覺得這樣不妥，她很快又添上“凱旋”兩個字，但那雙漂亮的眼睛好像會說話似的，顧盼生輝。

謝衡的心微微一動，他聽見自己的聲音在說：“定不教小沐姑娘失望。”

不知為何，聽到自己說完那句話以後，少女臉上的梨渦更深了。

她轉身輕盈地上了馬車，揮了揮衣袖，像是誤入凡塵的仙女，等雲開霧散的時候便又要回到天上去了。

只是車簾落下的瞬間，謝衡便聽得她小聲道：“冷死了冷死了，快快快，長纓我的披風呢？”

謝衡不由得抿了抿唇，将食盒收好，一雙桃花眼灼灼其華，眼角眉梢都是笑意。

他已經開始期待重逢了。

窗外日光彈指過，席間花影坐前移。——出自施耐庵《水浒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