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4 他對拓跋野,當真只是知己之歡麽
第五十四章 他對拓跋野,當真只是知己之歡麽
陸雲輕說完,看見江不聞撐在畫卷上的手倏而晃動,動作大地與他平日中的沉穩不透格格不入,屋外夕陽愈是西下最後一抹光亮都宣布告歇,畫卷邊上,那人的指尖才收回,轉過了身。
“你說……什麽?”江不聞聲音發寒,問過去。
陸雲輕倒是鮮少看見過這樣矛盾的兩個人,一面是滿腔恨意,一面又是無可控制的心動……當然,心動不心動,只有江不聞自己心中清楚,不過他對拓跋野,真的只有單純仇恨那般簡單麽?
“小将軍,你沒有聽清嗎?”他溫和地笑了笑,也不去管嘴巴難不難受了,又湊上前,氣息吐在江不聞的耳邊:“我說……拓跋野,他·死·了!”
江不聞倏而退後一步,猛地擡手,将湊上來的人掃開,平坦的胸膛開始急促地喘氣。
陸雲輕被他突然的力道甩開半步,堪堪站穩。
一個異國廢将,對新任的帝王如此無理,嬴豐年輕的皇帝卻沒有因此生氣,只是淡漠一笑,靜靜地觀賞他逐漸破碎失控的神情。
那神情原本是驚訝,不多時驚訝上又覆上了一層波湧,是什麽樣的波湧,又讓人說不清楚,難受?痛苦?約莫都摻着些,除卻這些之外,又有着什麽?
陸雲輕認真看着他的面孔,善察人心如他,也無法說清……只覺得他的心裏也染上了一絲淡漠的悲涼,無從而來,周邊氣氛都彌漫起了一種難以言喻的悲意。
他饒有興致的笑意恍然僵住,閉了閉眼,恍惚想起那封帶着血跡的書信,一字一句,寫滿了理智和隐忍極致的情感,垂在身側的手掌攥住。
罷了。
他陸雲輕,可沒有什麽看人受折磨的癖好。
“寡人特地讓禦膳房做的甜羹,聽人說,你喜歡甜的?這樣的好日子,來嘗嘗吧。”陸雲輕默了片刻,溫柔地略過了話題。
江不聞卻仿若未聞,一步步退後,直到最後抵到了床沿,他悶聲不開口,陸雲輕便端起甜羹給他送過去。
那甜羹是淡紅,裏面加了蜜餞果幹,食之入味,他送到了江不聞跟前,後者卻一揮手,差點将羹打翻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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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次,嬴豐新皇意味不明地壓了壓眉,深深看了他一眼。
“小将軍,你最好乖乖把羹喝下去,若是打翻,後悔的是你……”
他的聲音柔中帶冷,漠然看了江不聞片刻,等他稍微冷靜下來一點,再次上前。
然而在他遞過去的一瞬間,江不聞再次出手掃過,陸雲輕沒有來得及收手,羹随着瓷碗一聲碎裂,流淌到了地面上。
陸雲輕溫和的臉上終于出現了裂痕,看着那淡紅的羹流落在地,眼底晦暗不明,喉結上下滾動一圈,末了,一掃廣袖。
“你好自為之。”
他說罷轉身,不帶留念地走出房門,徒留一人殘花敗柳,守着這邊昏天暗地,還沉浸在方才的話語裏無法脫離。
……拓跋野。
死了?
江不聞撐在床沿之上,面目破碎,有些癡愣地望向前方,好半晌後,他的雙腿忽而卸力,癱倒在地。
摔碎的瓷碗就在身側,右手沒有注意,便被碎片劃破,他卻毫無知覺一般,任由鮮紅的血從掌側流出,斑駁地染上衣袖。
他恨之入骨的人,終于死了麽?
江不聞流血的右手忽然擡上,手背遮到了眼前的白布之上,蒼白的臉上生起悅意,平順的胸膛恍然一晃,竟是笑出了聲。
“終于死了……”江不聞唇顫抖地張開,喃喃說出一句話。
他總覺得,他是該高興的,然而心中卻似浪般翻湧,激昂如同海嘯,白布下的眼睛酸疼不已,面上隐約有了些濕潤。
這種感覺他無法說出,卻恍惚想起當初,在雪崩之下,從昏睡中掙紮而出時,碰到了拓跋野毫無生息的軀體,他也是這般悲喜交加,心痛如麻。
這短短一個月當中,他從被陸雲輕一激喊醒,陸陸續續恢複了全部神志,曾經的記憶翻江倒海歸還腦中的同時,失神之後的經歷,也日夜在江不聞的腦中上演。
拓跋野……他不是只把自己當做任他折磨的玩物麽?明明當初還毫不留情地毒瞎自己的雙眼,在自己內心動搖時,将刀柄架在他的脖頸……可是為什麽,在他失神之後,卻如同變了一個人?
那些無微不至的關心,明目張膽的偏愛,還有豪不加掩的保護,又都是些什麽?
江不聞不相信。
這兩種人,到底哪個才是真正的他?
手上的血污染髒了白布,眼角的血水從他蒼白的面容輪廓上滴落。
江不聞覺得頭腦有些發昏,好像要炸裂一般。
他花了一個月的時間,把自己關在了房門之中,日夜想着這個問題,累時入夢,總會夢起二人曾經交好之時,拓跋野的溫柔悉心,兩廂重疊,逐漸轉變成了失神之後,他的人物形貌。
而夢魇的最後,幾乎都以一場同樣的畫面收尾,那畫面讓人陌生卻又好像非常熟悉,仿若真的真身體驗過一般——
兩年前的天災發生後的懸崖山洞邊,洞外混沌無光,唯有寥寥幾顆星星,虛虛照下幾率光澤。
江不聞模糊着意識,依偎在拓跋野的身前,迷愣恍惚之際,忽然擡首,看見他薄唇挺鼻,俊美如同天外來客,緩慢的心跳倏而急速起來,他動了動指尖,便将頭向上伸了伸。
毫無血色的唇,就這般上前,與兩瓣薄涼貼合在了一次。
這樣的收尾在這一個月內出現了太多次,起初以為的心神作怪,在次數多了之後,逐漸抹上疑然。
當年在山洞裏,江不聞主動獻上的一吻,究竟是夢魇幻化,還是根本就是淡忘出記憶裏的事實?!
行宮當中,江不聞扯起的笑意忽然僵住,臉上花糊一片,看不清是淚水還是血水。
他恍惚想起了幾個問題:那日在雪崩之後,他以為拓跋野身死時,自己為什麽會失控地徒手刨雪?大悲失神之後,自己為什麽會對拓跋野差別式的依賴?今時之地,得知宿敵死訊後,自己又為何心中作痛,難忍至極??
——他對拓跋野的感情,當真只有知己之歡麽?!
曾經的撲朔迷離在頃刻之間撥雲見霧,江不聞深深吸了一口氣,腦中轟轟作響,終于嗤笑一聲。
他還是不相信,拓跋野會這麽輕而易舉地死了……明明他們說好,要由自己,親手了結他的。
長眉驟橫,癱在宮地之上的人,猛然站起了身。
……
帝王寝宮,大殿門前。
陸雲輕微冷着臉回去之時,先前跟在拓跋野身後,一位神似中原人的男子,正站在殿門外,靜靜等着他。
陸雲輕一擡眼,對上他那雙微微發紅的眼睛以及眼下青黑,便已将那人的來意猜出。
“陛下金安。”殿外,那日蘇等他走到自己身邊,右手撫胸,行了一禮。
陸雲輕很快調整好了微笑,側首示意侍從退下。
“使臣大人,何事前來?”他明知故問道。
有關餘綏之戰,最後的戰報,是十日之前,嬴豐大軍全軍覆沒。
自那之後,所有關于大戰的音訊全部斷下,約莫軍中送信的斥候也未被幸免,慘死在敵兵之下。
至于大将軍拓跋野,是死是活,已無需多言了。因而在嬴豐行宮之中,陸雲輕才會對江不聞說出那些話語。
而現在看來,他想到的東西,那日蘇也想的一清二白。
“不知先前,陛下與兄汗商議好的條約,還有無商讨的餘地?”
大殿之中,那日蘇面容憔悴,聲音卻是意想不到的清冷,狹長的眼睛平視着殿前臺階。
陸雲輕笑着展開了一道奏折,沒有立時應話,瘦白的指尖拂上奏折上的字跡。
這是一道有關前太子的處刑之奏,上面的言語慷慨激昂,弑父之罪為亂人倫,更何況弑的還是國之大父。
陸雲輕看完那一張長篇大論後,慢慢提筆,在末端寫上一字“閱”,繼而開口。
“寡人說沒有,使臣大人接下來,是不是就要拿琅傘毒案有誤、太子清白蒙冤,來作威脅了?”
臺階下,那日蘇平順的眉眼一頓,瞳孔不着痕跡地晃了晃。
陸雲輕餘光之中,将他的反應盡收眼底,提筆的手游刃有餘,便聽臺下人靜默幾息後,沉聲開口。
“外臣不敢。”
陸雲輕嗤笑一聲,很快又恢複柔和,淡淡道:“有什麽不敢的?這不是小可汗教予你這般做的嗎?”
臺階下,那日蘇眼底的訝然更加明顯,一時沒有忍住,微微擡眼,正對上嬴豐新皇盡在掌握中的神情,袖下指尖微顫,在除拓跋野之外,第二次碰到了一個讓人捉摸不透的人。
……拓跋野無法完成合約內容,阿索那幸存者必然會另謀出路,陸雲輕猜到他們的想法并不奇怪,可他是怎麽知道,那是拓跋野教給他們的話呢?
此事暫且不提,既然陸雲輕早就将他們的心思摸透,又是否已做好萬全之策,将後患塗抹幹淨?……屆時他再以太子作為威脅,這個辦法,又還剩多少的成算?
那日蘇垂下眉眼,僵灼之際,忽聽臺上人淡漠開口。
“嬴豐……可以通融借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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