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秦淮(一)

秦淮(一)

韓江寧從北京飛到南京的這幾天一直在忙,他是北京總部的人,來南京分部視察。

視察,說白了就是走表面功夫逛一圈,底下演,上頭看,互相配合,拍幾張好看的照片帶到總公司,最後放到年終的ppt裏頭。

可韓江寧這個人和別人不一樣,他是個較真的主兒。

人家領導來視察,消息前一個星期就透到底下去了,給底下一個準備,也是給自己一個方便。

韓江寧是個壞的,他喜歡站在分部公司的大門口,再撥打負責人的電話。

語氣裏頭還是用京腔拿捏的标準普通話,字正腔圓的,一下一下打在負責人顫抖的心裏頭。

“韓總您到哪裏了?”

韓江寧笑了,他這人蔫壞,就喜歡給人家來一個措手不及。

他咳了一聲,“就在你們公司樓底下,陳總來接應一下。”

電話那頭明顯“嘶”了一聲,“我馬上來,我馬上來。”

韓江寧“嗯”了一聲,“好,我挂了。”

南京的夏天比北京熱多了,他的襯衫袖子挽到了手肘處,領口的扣子也解開了兩顆。

行李都放在了酒店,現在他空手潇灑地倚在牆上望了望天,想着底下人肯定又在心裏頭罵了他幾百遍。

他年年都是這樣,有的時候會提早放消息下去,有的時候就喜歡來個突擊戰。

總之,沒人摸得清他的套路,他想到哪出是哪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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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總來的時候他已經站直了腰身,一本正經的沖對方點了點頭,“我來得突然,你們要辛苦了。”

陳總額頭上的筋還在跳,但笑先堆在了臉上,“不辛苦,不辛苦,韓總莅臨的太突然了,應該先打聲招呼的,就怕我們什麽都沒準備好,招待的不周到。”

韓江寧在外頭其實是個很溫和的人,他講究和氣生財,不管在哪個位置,都一點不拿架子。

所以在京圈的一幹爺們裏,他顯得斯文得很。

他沖陳總擺擺手,“你們平時怎麽樣,現在還是怎麽樣,不用因為我來,搞什麽特殊化。”

陳總抹了把頭上的汗,連忙點頭稱是,請他進來坐。

韓江寧個子高,一米八幾,戴着副銀框的眼鏡,認真的時候會微微皺起眉頭,站在那不說話就一股子氣勢。

問了幾個問題,陳總的笑就僵在了臉上。

韓江寧也沒多為難,說了句“再接再厲”就沒有刨根問底下去。

但陳總脊背發涼,他知道不足的地方,這位韓總還是會報到總部去,免不了上頭又要下令整改一番。

韓江寧視察的期限是一周,今天不過給他們搞了個開胃菜。

以他的習慣,後面估計會越來越不好對付。

陳總戰戰兢兢應對了他一下午,提出來晚上一起吃個飯。

韓江寧想了想卻婉拒了,只讓他給自己安排輛車,打算自己一個人安安靜靜的把這金陵城逛一逛。

晚上的時候,他去了南京的夫子廟。

說實話,每一座城市都有每一座城市的風情,這江南水鄉處,空氣裏的調子,都是溫和而纏綿的味道。

他晚飯吃了碗鴨血粉絲,湯底是老鴨熬的濃湯,鮮味全在裏頭游着,撒上大把香菜,他身上都吃出了一身汗來。

出了門,一陣清涼的夏風吹過,他才覺得舒服些。

往前面走些路,就是有名的秦淮河。

六朝金粉地,十裏秦淮河。

楊柳依依,暖調的燈光,半暗的天,雲層遮住的月,溫柔流淌的水......

一切像一幅畫一樣,融在了綠樹鑲邊的框裏。

這座城市,既有江南溫柔的調性,又有古都的莊嚴,小橋流水,飛檐鈎月,燈籠在風裏蕩着,都多了欲說還休的味道。

韓江寧沿着青石板磚路走着,他從口袋裏掏出了打火機和煙盒,伸出手點上了一根。

煙在風裏頭被點燃,小小的火星子發亮,他吸了一口,擡起頭,就微微愣住。

北方的男人,被高山大江養得豪邁,一下子走到幽靜的江南裏頭,就定格在小橋流水的溫存裏遲遲不走。

秦淮河邊上,有個二十出頭的姑娘搭起畫架,安靜的拿着筆在一邊寫生。

她纖細的手指拿着鉛筆,幾筆就構好了一個圖。

頭發烏黑濃密,編成了一個大辮子垂在一邊,她是典型的江南古典長相,鵝蛋臉,柳葉眉,櫻桃口。

她的氣質落落大方,一雙圓圓的眼睛盈盈然的從他臉上掠過,短暫停留了三秒鐘,又回到了她的畫上。

就那三秒,韓江寧差點被燃着的煙灰,燙到手背。

這小小地狼狽,讓他的心沒有來由的撲通撲通直跳。

用老北京的土話來說,他現在心裏和炸了廟似的。

本來想就着這江南好風景抽根煙歇歇來着,現在這煙抽的,在嘴裏都沒有了什麽滋味。

他皺着眉草草吸了幾口,就滅了扔進旁邊的垃圾桶裏。

人來人往的夜景,絢爛地霓虹燈也不過是陪襯,他在背光的地方,再一次看向她的方向。

她還是那麽安靜,那麽溫柔,在雕梁畫棟的一隅,專注在自己的世界裏。

景在她的畫裏,而她在他的眼裏。

遠處傳來了絲竹樂曲的聲音,是柔軟的腔調,與流淌的河水融為了一體。

仔細聽,有筝聲,簫聲,快板聲,還有他激烈的心跳聲。

一塊兒響起,一塊兒淪陷。

他呆在了原地,好像此時此刻,才真正走進這江南裏,發現其中美妙,發現其中纏綿。

韓江寧站在那足足五分鐘,才回過神來,看到她畫架邊上的牌子。

是用毛筆字寫的,端正的簪花小楷,“速寫10元一張,素描50元一張。”

估計是沒什麽人來找她畫,所以她自顧自的畫起了面前的風景。

丁貝平沉浸在自己的畫裏,直到她看到地上的一個影子,停留在自己面前。

她本能的擡頭,就對上那雙含笑的丹鳳眼。

她畫過無數張好看的臉,也見過無數雙好看的眼睛,但與韓江寧對視的那一刻,她沒有來由的停頓了呼吸。

他很高,她仰頭觸碰到他的眼神時,有種擡頭去看星星的感覺。

韓江寧笑着開口,“給我畫張素描吧。”

牌子旁邊是一張二維碼,他打開手機掃碼,她的手機就響起到賬50元的提示音。

他是今天第一個人讓她畫素描的人,丁貝平反應過來,搬了張馬紮到畫架面前,沖他笑了笑,“您請坐,我給您畫。”

韓江寧想坐的端端正正讓她畫,但是馬紮太小,他那雙長腿,一坐下來就顯得格外局促。

氣氛一下子有些尴尬,丁貝平挪開高高的畫架和他對視一眼,那雙眼睛比秦淮河邊上的燈還要亮,是圓圓的荔枝眼,笑起來水波蕩漾。

韓江寧在這樣的眼神裏更加局促。

丁貝平開口“是我考慮不周,這馬紮原是給小朋友畫畫用的,您太高了,坐起來不方便,您可以不用坐的那麽端正,怎麽舒服怎麽來。”

又補充道“反正啊,我也只畫您的臉。”

聽她這麽講,韓江寧放松了身板,随口搭讪道“為什麽在這畫畫,賺錢嗎?”

丁貝平看着他的臉在紙上起稿,回答道“這裏風景好,人多,我來采風寫生,覺得好玩才豎了塊牌子,其實一天下來,我也就畫風景多些,不是以賺錢為目的。”

韓江寧彎彎嘴角,“我看你也不像是要做生意的樣子,淡定的很,自個畫自個的,安安心心搞藝術。”

這男人長了一張漂亮的臉,學畫畫的人最講究三庭五眼,皮相和骨相都要看。

韓江寧的骨相極好,倒顯得皮相是次要的了,像是山川輪廓秀麗,草木不過加以點綴,哪怕深秋枯榮,也別有一番風味。

藝術分純藝術和設計專業,丁貝平選了純藝術,學的是中國畫。

她感覺這男人氣質挺好的,哪怕坐在這小小的馬紮上有些局促,骨子裏的端正也是靜悄悄的顯露。

五官也仿佛上帝特意排列過,該濃墨的眉眼精彩絕倫,該留白的餘韻也恰到好處。

丁貝平突然有了想多了解他一點的欲望,這樣的念頭一動,手上起稿的炭筆“啪”的一聲斷了,她淡定的重新在筆盒裏換了一支。

但眼睛移到了韓江寧那雙好看的丹鳳眼上,對視了幾秒,她在他泛着波瀾的眼神裏停頓了下來。

像是歸舟找到了停歇處,江水再洶湧,也變得無關緊要了。

眼睛,是心靈的窗戶,也是打開欲望世界的大門。

如果眼睛會說話,那麽此刻,絕不會像這秦淮風光一樣溫和平靜。

丁貝平笑了,卻把目光從他的眼睛裏轉移到了畫上。

不能再這樣看下去了,她對自己說。

會着迷,會沉醉,會迷失自己航行的方向。

她的聲音,卻搶先一步越過了理智,柔柔的響起,而此時隔江的絲竹聲,在她開口的一霎那,唱到最濃烈處。

世界在此刻喧鬧,又在此刻寂靜。

紙與筆觸碰,發出沙沙的聲音,是在創造,在描繪,他那雙惹人動情的眼睛。

“聽你說話的口音,不像是南京本地人。”

那雙丹鳳眼,在帶着笑望向她,黑色的瞳孔裏,倒映着後頭房檐上的一只燈籠。

燈籠在那雙眼睛裏晃啊晃,輕輕點亮了丁貝平心裏頭的一把火。

韓江寧回答她剛剛的問題,“我是北京的,來南京出差。”

丁貝平畫畫基本上很少用到橡皮大量擦改,最多用可塑橡皮處理多出來的細節。

她最擅長一筆定型,不管是細節,還是大的調性。

過多的改動,總是會不經意破壞最初的靈氣和感覺。

這也許就是為什麽大多數一見鐘情的愛情,往往最難釋懷和忘記。

人的本性,就是樂意與沉迷第一眼相中的東西。

他那雙眼睛,她描繪了許久,也畫不出本人的三分神韻。

她有些懊惱,但也有些快樂。

畫家同作家一樣,用那雙手,去展現自己內心的世界,不管是描摹出來的風雨,還是寫下來的驚天地泣鬼神,都是在打開自我,擁抱自我。

而一旦遇上畫不出來,寫不了的東西,反而更刺激着腦子裏的藝術細胞産生磅礴的興奮感。

不管是畫中的征服,還是筆下的鬥争,都是一場自我與自我之間的挑戰。

“你叫什麽名字?”丁貝平發問,又怕他覺得自己唐突,解釋道“我畫完幫你添上名字。”

您與你的轉換,是雨到晴的突變,韓江寧為人處世都算得上人精,不可能聽不出來。

所以他一擡眼啊,瞳孔裏的燈籠,又晃蕩了幾番。

“韓江寧”他說得很慢,連聲音都多了幾分溫和,“江是長江的江,寧是安寧的寧。”

“其實我的名字起的很随意,”他笑了,“家父姓韓,家母姓江,兩姓相合,希望我一生寧靜,所以取名韓江寧。”

他的嗓音低沉,像是工筆畫收尾的最後一筆。

丁貝平微笑,她出聲,宛若給用淺墨給工筆畫鋪色,一下子暈染開一個不一樣的天地。

“那你和南京還挺有緣分。”她說。

不待韓江寧坐正了身體詢問,她便說出了答案。

畫裏寫意,話裏也可以寫意。

她說“江寧是南京的舊稱,寓意為江外無事,寧靜于此,南京現在還有江寧區。”

“我家就住在江寧區,”丁貝平補充道,“那裏好玩的景點沒有秦淮區和玄武區多,但有一條夜市叫殷巷,好吃的很多。”

她像是導游一樣和他介紹,手上也沒歇着,處理着五官處的細節。

“南京有很多好吃的夜市,新街口,老門東,還有義務小商品城那裏。”

丁貝平的聲音刻意低了一點,“其實不推薦你來夫子廟吃小吃,來的人多,但口味一般般。”

在她主持的旅游頻道裏,韓江寧聽的入了迷,不知道是對南京,還是對面前清秀的人。

丁貝平渾然不知道他的眼睛裏,笑意越來越濃烈,像是工筆畫被塗抹上淺绛、青綠、金碧這些顏色,一下子更加生動起來。

她仍在自顧自的說着“你要是想看看風土人情,春天來明孝陵賞花,去玄武湖游船,也可以去看看明城牆,站在上面,可以眺望到雞鳴寺和玄武湖。”

“喜歡看書的話,也可以去先鋒書店轉一轉。”

丁貝平想到了什麽,她露出一個淺淺的笑,微微詢問的味道裏,輕的花瓣都不忍心飄落。

“您有家室或者女朋友嗎?如果沒有,可以去古雞鳴寺看看,聽說求姻緣很靈驗。”

古雞鳴寺,玄武區北京東路39號,玄武湖邊,靠明城牆。

韓江寧回答的很快,“恐怕是得去一趟了,家母一直讓我快點談戀愛,可處在事業上升期,沒遇到合适的人。”

丁貝平把橡皮用美工刀切下來一個小三角塊,給畫上他的眼睛點亮高光。

微微一點,畫裏的那雙眼,似乎真的被光照亮。

畫外,韓江寧的一雙眼因為她剛剛的問題,亮的更加出彩。

夜還沒有深,秦淮河畔游船的游客正熱鬧着,他們在這安靜的一隅,心裏各有各的滋味。

丁貝平呼出一口氣,“那可以去轉轉,付了門票錢,免費送三根香,到了山頂去點。”

一幅畫,聊着聊着就畫到了尾聲處。

可是他們的故事啊,才在濃墨白描裏頭剛剛開端。

浪漫風情的秦淮河,裹着江南特有的細膩,散開在他們之間,才下眉頭,又一股腦的湧上了心頭。

接過她畫好的畫,韓江寧借着暗黃的光細細打量,畫為人作,融入了人的情感,不知道是不是她特意為之,還是自己就是這樣。

總之,畫裏男人的目光溫柔的就像秦淮河的水波,在夜色和燈光裏蕩漾着,一伸手,卻在指尖都流淌走。

丁貝平望着他仔細看畫的模樣,又在一瞬間,入了迷。

一個挺拔英俊的男人,在古色古香的江南風景裏,看着畫中的自己微笑。

這又是一幅絕佳的構圖,如果畫出來,那他又會是完全不一樣的一種風情。

他處處都有迷人的地方,就像是那些經典的畫作,每看一次,都會有不一樣的體會。

韓江寧對上她的目光,然後開口誇贊道“我不是很懂藝術,不知道怎麽形容,但畫的很像,比照片拍出來的還有神韻。”

丁貝平很吃他的這一套誇獎,沒有掩飾自己的開心“你喜歡就好。”

她的秀麗溫婉,與此刻溫柔纏綿的夜景融為了一體,暗沉的天色,不過給她的一身白裙當背景。

韓江寧的聲音很輕,像是山川大江的風,一到了真江南,就轉了性,“還不知道你的名字呢?”

她開口“我叫丁貝平。”

韓江寧微微挑眉“北平?”

知道他會錯了意,丁貝平開口解釋道,“不是你們北京的舊稱北平,是我媽媽起的,希望寶貝平安,所以叫貝平。”

故事寫下了第一行詩句,像是兩個人的名字,一南一北,終會相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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